楊仕成繪圖
□易大叔
成都這十多年來聲名在外,我覺得真正讓這個城市與眾不同的,應該是成都人的生活態度和生活氣質。印第安人覺得,我們吃掉動物的時候,會把動物的靈魂吸納到我們身上,我們自己也有吃啥補啥,象形食療的說法。所以我這兒就亂說一句:成都人的啃兔兒腦殼,也把這座城市啃得萌寵可愛了。
1
縱是天大的事情
一起啃完兔兒腦殼再說
去年冬天,我在一家魚米線吃晚飯。
隔壁一桌,二十歲左右男女兩個人,估計是吵架慪氣,男的早就吃完米線,板起個臉,無言枯坐。女的面前沒有米線,放了一個塑膠袋,裡面裝幾個兔兒腦殼,她一言不發,只是很認真地啃兔兒腦殼,從滿手和一嘴糊起的紅油判斷,味道應該是麻辣的。我一邊吃飯,一邊無聊猜想,看這個男的能熬到多久,才會開始跟女的一起啃兔兒腦殼。一般情況下,只要他也開始抓兔兒腦殼來啃,氣氛就會緩和下來。但是,等我吃完米線,女的也啃完三個兔兒腦殼了,那男的還是沒動靜,只守著自己的一碗米線湯發呆,就好像那碗裡有一面鏡子,照見堅強和憤懣的自己,同時也為自己的剛強感動和自豪,以此汲取繼續堅持下去的力量。我起身離開,心裡當然有點失望,覺得自己判斷失準。同時覺得,這個男的也夠堅韌,居然已經熬過了三個兔兒腦殼,估計他來成都並不久,還算不上真正的成都人。
換了我,估計熬不過兩個兔兒腦殼——即便天大的事情,就不能一起啃完兔兒腦殼再說嗎?
從魚米線出來,發現開始小雨,陰冷而且猶豫不決的那種雨,讓我覺得剛才那一碗米線沒有足夠的熱量。走路十米不到,在棗子巷和西安路交匯的路口不遠,就是一家賣兔兒腦殼的店,裡面散發出來橘黃的燈光和味道,天上下來的雨經過那一片,都變成閃亮的金黃色,顯示那個地方有充足的卡路裡。我就走過去,隔著玻璃可以看見很多兔兒腦殼,很安穩地堆放在兩個大盤子裡,麻辣五香,都各得其所。
人之所以覺得年輕很好,其中一項,就是面對食物不會遲疑和思考,完全聽憑內心的召喚,伸手和張嘴就是。我那天晚上,確實就想得多,總覺得晚上了,不該在魚米線之後,又去考慮兔兒腦殼。但轉念一想,這種天氣裡面,要是一邊啃兔兒腦殼,一邊在家裡看幾集精彩的《毒梟》或者《大廚的餐桌》,未嘗不是一個好的選項。然後,一口氣買了四個兔兒腦殼,麻辣和五香各兩個。
事實證明,我那天晚上的意志薄弱,贏得了相當快樂的時光。
2
不能隨便說成都人
「看到你啃兔兒腦殼了」
在成都,「兔兒腦殼」這個詞,基本上專指滷製的兔子頭部。但「啃兔兒腦殼」這個行為,就相對複雜些,它至少指向兩個領域。第一是人類的某種進食過程,主語是人,啃是謂語,兔兒腦殼是賓語,這個過程,雖然是吃東西,但主要目的,並不完全是為了填飽肚皮,更多是基於口味和趣味的需求;第二是人類的情感表達過程,它是一種互動行為,啃依舊是謂語,但這個「啃」又具有形容詞的功能,它並非是用牙齒去撕裂和咀嚼對方,而是人類之間深情親吻的行為,所以,這裡的「兔兒腦殼」,指代的是兩個相互親吻的人類腦殼,且互為主賓,此種行為過程,目的當然就跟肚皮沒有關係了,純粹是為了表達情感。
掌握了這些基本常識之後,外地人大概就能夠理解,為什麼不能隨便對一個成都人說,「我昨天看到你啃兔兒腦殼了」這種話,因為它極有可能帶來意想不到的複雜反應。因為啃兔兒腦殼在成都,已經不僅是吃東西那麼簡單了,它既是日常和感性的,也有潛意識和隱秘的暗示在裡面。所以,從這個邏輯出發,你如果對一個成都人說,走,我們去啃兔兒腦殼,同樣會引起各種複雜的反應。
我一直想搞清楚,成都人為啥子會把親密行為說成啃兔兒腦殼?因為我們也喜歡啃鴨腦殼、雞腦殼或者其他的動物的腦殼,但唯獨選擇了兔兒腦殼,來指代兩個正在親熱的人。目前我能夠想到的,可能是因為兔子相對於雞鴨來說,屬於更加萌寵的動物,人見人愛那種,我們很少看到哪個人,會對兔子心懷不滿。只要觸手可及,大部分人的第一反應,都是伸手去摸一把。而且兔兒腦殼確實具備了各種招人愛的元素,臉型橢圓,長耳朵,大眼睛,精緻的嘴巴和鼻子。所有這些因素,讓成都人很容易產生移情作用,這種移情作用,模糊了兔子和人類之間的距離。當然這個也模糊了我們對待兔子的態度,換句話說,我們都對兔子充滿了真心的喜愛,只是這個喜愛的方式有兩種,這兩種方式的不同,取決於我們在什麼場合看到兔子。如果是在寵物店和草坪上,我們會把兔子抱進懷裡,親吻兔兒腦殼;如果是在飯館裡,我們會滿心歡喜地啃掉兔兒腦殼。
記得以前看到過一個消息,大致是說,成都人每年要吃掉的兔兒腦殼,數量至少達到700多億個。說實話,這個數量確實有點嚇人,不要說四川,就是全國養殖的兔子,都沒辦法滿足這種龐大需求。所以,成都人啃的兔兒腦殼,不可避免地來自全國各地和世界各國,按照這個邏輯來推理,成都人和成都的可愛,多多少少都有國際化的元素在裡面吧。
有一年我去上海做節目,臨行前電話問上海那邊的成都朋友,需不需要帶什麼東西?那邊先是各種客氣,啥子太麻煩啦,這邊什麼都有之類,我再堅持了幾句,朋友才脫口而出,那就帶三十個兔兒腦殼來嘛。我那次就買了三十個兔兒腦殼,拿個大旅行包裝起,機場安檢的時候,安檢員喊我拉開旅行包,我心想一個遭字,肯定要把兔兒腦殼扣了。結果,安檢員看一眼,就笑了。
到達上海的當晚,朋友到機場來接,然後直接把我拉到一家喝啤酒的地方,結果發現還有好幾個人都等在那兒,除了朋友是成都人,都是上海或者其他地方的人,看見我帶來的一大堆兔兒腦殼,全部歡呼起來。顯然,他們因為我的朋友,早就已經成了啃兔兒腦殼愛好者。
3
不僅是口舌之享
啃兔兒腦殼還蘊含了樂趣
安東尼·波登《未知之旅》在成都的那一集,他帶了一個米其林三星店的大廚,在成都吃各種好吃的東西,兩個人也去啃了兔兒腦殼。可惜的是,他們缺乏最基本的技巧,把個兔兒腦殼啃得一塌糊塗。那個大廚更笨,整了半天也沒辦法把腦花兒吃到,只有使勁拿兔兒腦殼在石凳子上砸,嘴裡面還各種發牢騷。他們大概不曉得,成都人的啃兔兒腦殼,是從小練就的技藝。而且,這種外科手術式的具有解剖學基礎的吃法,不僅是為了吃東西,它也蘊含了相當的樂趣在裡面,如果不是長期浸淫其中,很難了解和享受。
我以前寫過,大概五歲左右的時候,我就開始經常啃兔兒腦殼了。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成都,大街小巷裡面,經常有偷偷摸摸賣兔兒腦殼的小販,五分錢一個,買兩個可以享受半天。之所以說半天的時間,是因為每次都會吃得非常仔細,儘量把啃的過程延長。直到今天,我都沿襲了那時候養成的順序,先抓住上下顎扳開,吃掉腮幫子上的肉,那是最具實質內容的部分,然後是舌頭,再就是天堂上的肉,再然後兩隻眼睛,最後是腦花兒。這個過程,不僅是口舌之享,也非常好耍,吃完之後,看到眼前堆放的腦殼骸骨,會有巨大的滿足感。所以,那個時候,只要在外婆那裡拿到錢,我都跑到固定的地點去等兔兒腦殼,內心充滿了渴望和期待。只是,我至今都不曉得的是,當初啃的那些兔兒腦殼,它們的軀體部分都到哪兒去了?因為不管是館子和市場上,都基本上是看不到兔子肉的。
讀小學的時候,我們三兄弟自己養了兔子,那個兔子窩就在我家的窗臺下面,是我們自己用磚頭砌起來的。先是兩隻兔子,後來那兩隻生了十二隻小兔子。我們每天放學之後就去扯草來餵它們,很快就變成了一大群青灰色毛茸茸的兔子,學校其他老師的小孩也來扯草餵它們,然後大家一起在空地上看它們吃東西,都喜歡得很,外婆就建議送給那些小夥伴每人一隻,就送了好幾隻出去。大概又過了一兩個月,我們和其他小夥伴都把長大的兔子拿來吃掉了。
那些兔子,都是我們從小養大的,現在想來,我們當時好喜歡那些小兔子啊,把它們從窩裡放出來的時候,就像滿地滾動的絨球。
(責任編輯:張洋 HN0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