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法人》全媒體記者 銀昕
2020年是圓明園罹難160周年,罹難紀念日所在的10月剛剛過去,國家文物局就在11月上旬以回應人大代表「重建圓明園」提議的方式否認了近期內復建圓明園的計劃,稱「重建圓明園缺乏必要的考古及歷史文獻依據,且將改變圓明園遺址被列強破壞的歷史現狀,應慎重論證其必要性和可行性」,這為多年來圓明園重建之爭暫時畫上了句號。
罹難160年後,當今圓明園面臨的問題,遠比一個「該不該重建」的二元制爭論複雜得多。
「在我的記憶中,圓明園重建的問題出現過四次集中爭論,國家文物局的答覆使第四次爭論告一段落。」在圓明園管理處工作的圓明園學會學術委員會委員劉陽對《法人》記者回憶道,早在上世紀80年代,第一次爭論就已上演,「當時『復建派』的聲勢比『廢墟派』大,很多真正懂圓明園的學者影響力還在。」
上世紀九十年代,第二次爭論高潮發生時,「復建派」力量式微,「廢墟派」逐漸與之勢均力敵,「真正懂圓明園的專家相繼退出舞臺,不懂圓明園的人開始總拿『勿忘國恥』說事兒。」劉陽說。第三次爭論高潮發生在21世紀初,彼時「復建派」已經完全落入下風;至於剛剛結束的第四次爭論高潮,更是以國家文物局的這份回復宣告了「廢墟派」的完勝。
在爭論中,「廢墟派」的基本觀點永遠是「勿忘國恥」,「重建派」的基本觀點永遠是「展現輝煌」,「基本沒什麼新意,就這八個字,爭來爭去。」劉陽說。
挖出了寶貝,卻不知如何保護和展示
畢業於西北大學的張中華於2013年加入北京市文物研究所,任圓明園課題組組長。2015年以來,如園、大宮門、舍衛城、紫碧山房和西洋樓景區的系統性考古挖掘都是在他的指導下進行。張中華告訴《法人》記者,就在兩派爭論不休的幾十年間,圓明園內的考古工作始終在進行。
國家文物局在回覆中稱,下一步將督促北京市文物局抓緊推進大宮門、紫碧山房、如園、舍衛城等遺址考古資料整理出版和遺址保護利用。這意味著,張中華的工作將更繁重。
在考古中,當年圓明園裡的細節設計之精巧讓張中華嘆為觀止。
以如園為例,造園者的本意是在圓明園內再造一個南京的瞻園,張中華發現如園比瞻園更精巧:「在如園裡每走兩步就會遇見一個景物,逛如園永遠不會厭倦。」此外,他發現造園者對建築的堅固性有近乎苛刻的追求,「所有建築都用三合土來鋪設基礎位置上的墊層,三合土不僅用石灰粉、粘土和砂這三樣按比例配比,還要拿糯米澆灌一次才能使用,此外我們還發現有些建築基座上有密密麻麻的樁孔,推測是用樁子加固了。」
除了發現建築地基,張中華也會挖到瓷器或其它物件的碎片。有數字統計稱,從1996至2017年間,圓明園僅在完成發掘的5萬平方米內就出土了5萬多件(片)文物,平均每平米內就有一件(片)文物。
露出的建築基座和其他園林遺存如何展示,挖出的文物殘片又如何展覽?「我們只負責挖掘,挖出的可移動文物(物件殘片)和不可移動文物(建築基座和園林山石遺存)都交給圓明園管理處,我們的任務就算完成了。」張中華告訴記者,在考古學界中,考古挖掘和遺址的保護與展示是兩個行當,北京市文物研究所負責前者,後者則交給圓明園管理處。
而已完成考古的遺址如何保護和展示,正是讓圓明園管理處非常頭疼的問題。
▲2004年完成考古挖掘的皇家養魚池
劉陽告訴記者,挖出的遺址很多隻剩夯土,如果不在原址上復建建築,夯土經過風吹日曬雨淋,很快就會面目全非,「我認為遺址不應只展示給我們這一代人,而是應該讓代代人都能見到,夯土顯然是很難保護那麼久的。」至於瓷器等物件殘片,最理想的方式是擺放在一個面積夠大的展覽館中對外展示,但現位於西洋樓景區內的圓明園展覽館規模太小,完全不夠用。「不讓復建建築,也不讓建展覽館,這兩個禁令對圓明園遺址的展示和保護是非常不利的。」劉陽說。
對夯土的保護歷來都是疑難問題。北京建築大學碩士生導師賀鼎告訴《法人》記者,世界上很多土遺址是在隔離罩中對外展示的,但如果在夯土上大面積使用隔離罩,就會破壞圓明園的園林景觀。
「我也認為隔離罩不可取。圓明園是園林,不是墓穴,我們不能像西安兵馬俑那樣用一個罩子把土遺址罩起來了事。」劉陽並不是觀點鮮明的「復建派」,他的主張是有選擇地部分復建一些建築,這也是圓明園管理處出於現實需要的一種考慮。「一旦有部分建築復建了,可以利用外部空間對遊人展示當年的輝煌景象和藝術成就,而內部空間就可以用作展廳來展示這些年來出土的文物,也可以用作圓明園管理處的辦公場地,畢竟管理處的辦公空間一直很緊張。」在劉陽看來,部分復建一些建築,對圓明園來說是「一舉三得」。
然而,只要與「重建圓明園」五個字聯繫起來,這類工程瞬間就會引發群論洶湧,這使圓明園管理處寸步難行。「一旦『重建圓明園』這五個字出現,『廢墟派』肯定會吵翻天,出于謹慎,上級部門肯定不會批准。」劉陽告訴記者,圓明園是「一點就著」的輿論火藥桶,為了「不出事兒」,維持現狀是多方博弈的無奈結果。
▲湖對岸是未被考古發掘過的「茜園」
數字還原圓明園是否可行?
作為梁思成先生的弟子,清華大學建築學院教授郭黛姮近年來一直在帶領一個團隊,對圓明園遺址進行數位化的復原工作。80餘位專業人員利用10000餘件歷史檔案、4000幅復原設計圖紙和2000座數字建築模型,將「圓明園四十景」中的大部分都還原了出來,甚至將建築內部的陳設和細部也復原了。數字圓明園的團隊稱,已還原的景點逼真度都超過了85%。
數位化還原也是國家文物局在回覆中所稱的下一階段重要任務:支持北京市人民政府加強圓明園文化價值傳播,採用數位化等虛擬方式再現圓明園昔日盛景……
拋開應否復建的巨大爭議,在現有遺址保持原貌的前提下,利用數位化技術進行復原,似乎是目前最可行的解決方法。郭黛姮本人此前也對媒體表示,她不是復建派,她認為圓明園在近代歷史遭到的破壞不應被忘卻,她不支持在原遺址上復建建築。
但是,數字圓明園的諸多成果並沒有特別受到圓明園管理處的認可。劉陽告訴《法人》記者,數位化重建圓明園,目前欠缺的不是技術,而是資料,這些資料必須通過系統性考古挖掘得來,而不能通過清宮檔案的圖紙得來。在已經完成的考古挖掘中,檔案圖紙中的某些細節和現場情況有出入,肯定要以現場情況為準,單純依照檔案圖紙來還原,難免會有錯誤。」
目前,圓明園的考古工作與數字復原工作並沒有形成對接,而是各幹各的。張中華告訴《法人》記者,郭黛姮的團隊工作重心是位於地表以上的古建築部分,而他的工作則專注於地下遺址的研究,這兩個行當之間,目前的結合是不夠的。
圓明園由圓明園、長春園和綺春園三座園林構成,統稱「圓明三園」,共有一百五十餘處景觀,目前已經進行過系統性考古挖掘的只有不到二十處。這就意味著,即便考古工作可以與數字復原工作對接,數字復原也需要在對每一處景觀都進行過系統性考古發掘的前提下才可能達到較高的真實度。
顯然,這背後又是極大的工作量和極長的時間成本。
當前不是討論應否重建的最佳時機
《法人》記者了解到,早在世紀之交之時,有關部門曾對圓明園建築的復原留出了10%的「額度」。在2000年被國家文物局批覆的《圓明園總體規劃》中,有這樣一句話:恢復建築面積總量控制在古建築遺址總面積的10%以內。
然而,這10%應認定為建築面積還是佔地面積,說法又不一致。劉陽告訴記者,最終圓明園並沒按照這10%的比例去使用這個「額度」。「迫於輿論壓力,我們一分一釐都不敢動。」《法人》記者了解到,從2000年至今,只有長春園大宮門一處建築被按原樣復建,為的是給從長春園宮門處進入圓明園的遊人提供一個入口。
罹難160年,當前圓明園所面臨的問題遠比「該不該重建」的二選一問題複雜得多。
作為滿清王朝的重要離宮,圓明園在雍正至鹹豐年間一直是清代宮廷實質上的政治中心,皇帝在圓明園辦公的時間遠多於紫禁城。但由於圓明園的實體被嚴重毀壞,而紫禁城基本保護完好,不少影視作品講述清朝故事時還將主要場景設定為紫禁城,這嚴重違背歷史事實,誤導了一代又一代人對清史的認知。
另一個尷尬的問題是,雖然圓明園知名度較高,但絕大多數人不具備對圓明園準確而完整的認知。由於大水法、遠瀛觀所在的西洋樓景區殘存的亂石景象視覺衝擊力更強,保存也相對完整,圓明園習慣以西洋樓景區的面貌示人,但實際上,西洋樓景區只佔圓明園總佔地面積的2%,其餘98%的漢式木結構建築和中式園林才是圓明園的主體。
▲世人皆知的西洋樓景區實際只佔圓明園總佔地面積的2%
劉陽對這個問題很無奈,「大多數人一進園子就直奔西洋樓,對中式園林和漢式建築十分漠然,甚至把西洋樓景區等同於圓明園了,這種錯誤的認知已經傳了好幾代。我最擔心的問題是,再不對中式園林和漢式建築進行復原,這種錯誤會代代相傳。」
▲圓明園主體的中式園林部分,地面上幾乎沒有留存任何建築遺蹟
中式園林和漢式建築遺址的現狀是,地基被深埋在地面以下,地面以上的建築和園林遺存約等於零,遠遠無法給遊人如西洋樓景區一般的視覺衝擊。為了不讓「西洋樓等於整個圓明園」的錯誤認知繼續擴散,向公眾普及和傳播完整的圓明園認知是當前最緊要的任務。「如果有部分中式園林和漢式建築被復建了,對公眾的認知會有很重要的修正作用。」劉陽說。
▲圓明園空曠的中式園林部分,讓人很難想像這裡曾經的盛景
其實,即便復建,也有各種技術問題亟待解決。圓明園四十景中,不少景觀在不同歷史時期樣貌不同,該具體還原哪個時期的樣貌,又會引發一場爭論。若乾隆時期的「上下天光」與道鹹時期的「慈雲普護」共同被復建,遊人能否接受這樣一場「穿越」?
賀鼎告訴《法人》記者,近年來西方對古建築遺址的保護原則和理論廣泛地傳播至我國,強調古建築修復的「可逆性」。所謂「可逆性」是指將新建部分完全拆除後,遺址還能恢復成此前的樣貌,以木結構為主的漢式建築能否遵照這一原則?
「當前並不是討論圓明園該不該重建的最佳時機。當務之急是讓大家對圓明園有全面的了解,剔除錯誤的認知,讓更多的人懂圓明園。這個目標完成了,再談要不要復建,該如何選擇性地復建,才更有意義。」劉陽悲觀地認為,「復建派」越來越式微,重建圓明園已遙不可期,一個真實完整的圓明園會離公眾越來越遠。
歷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這句話用在文物遺址上似乎也成立。賀鼎告訴記者,對圓明園的態度其實是當前社會意識形態對過去那段歷史的態度,「廢墟派」毫無疑問佔了上風,保持原貌是當前博弈的結果,但以後則未必。「當國家繼續變得富強,在不忘卻歷史的前提下,我們對那段被侵略的歷史更加釋然,更願意展現過去曾達到的藝術高度,圓明園重建就會有更大的想像空間。」賀鼎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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