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震雲寫了一部「底線小說」《我不是潘金蓮》,說的是一個很軸的鄉鎮婦女李雪蓮為了糾正一句話,用了二十年的時間去層層上告,本來一件芝麻大的小事,生生被官僚作風和世俗慣勢催生成大西瓜。下裡巴人,上達天聽;曲解逢迎,冠冕堂皇;刁民不刁,半黑半白,連坐貶職,公僕喊冤;活生生地探出當下生活中幽默和荒誕的底線,他寫的不只是官司,更是官司背後的生活邏輯。馮小剛憋了兩年,終於遇到讓自己「有激情和欲望執導的好劇本」,他說從小說中看到了各種層次的荒謬,通過別致如上帝之眼的「天方地圓」的鏡頭來宏觀展示李雪蓮告狀折射出的百態眾生,精確還原中國社會的繁複和糾葛。讀者觀眾看到最後,卻偏偏模糊了官民對立背後的是非錯漏,尷尬了對主人公的同情與厭惡。悲喜共生,欲辨已忘言。「荒謬的人,身陷於一個荒謬的體系中,這就是電影《我不是潘金蓮》的樣貌。」
不論是原著小說還是同名電影,能夠或者說敢於反映現實中民眾和制度的疾苦,單憑勇氣和匠心,在這個浮躁時代,更顯彌足珍貴;而所謂敏感底線,才能試探出人性高貴。某省某縣,「長得不算難看,大眼睛,瓜子臉,要胸有胸,要腰有腰」的李雪蓮與秦玉河結婚八年了。結婚第二年生了一個兒子,如今兒子七歲了。去年春天,李雪蓮發現自個兒又懷孕了,二胎是非法的。秦玉河若是個農民,罰幾千塊錢,也能把孩子生下來,但秦玉河是縣裡化肥廠的職工,如生下二胎,除了罰款,還會開除公職,十幾年的工作就白幹了。不想打掉孩子,李雪蓮對秦玉河說她「想一個既能生下來,又不開除你的主意。」她受到縣裡某件相同事件的啟發,決定和秦玉河先離婚,大兒子歸秦,生下的孩子歸她,等孩子生下來上了戶口,他們再復婚。「孩子是在離婚時生的,復婚等於一人帶一個孩子。哪條政策也沒規定,雙方有孩子不能結婚。結婚後不再生就是了。」
於是兩人去鎮上離了婚。離婚之後,為了避嫌,兩人也不再來往。但大半年過去,等李雪蓮把孩子生下來,卻發現秦玉河已與在縣城開發廊的小米結了婚。不但結了婚,小米也懷孕了。當初離婚是假的,沒想到變成了真的。李雪蓮去找秦玉河鬧,李雪蓮說當初離婚是假的,秦玉河一口咬定是真的。有離婚證在,李雪蓮倒輸著理。李雪蓮這才知道,是自己小看了秦玉河。憋著一口氣的李雪蓮開始上告,想證明當初的離婚是假的。從鎮法庭到縣法院,從縣裡到市裡,能告狀的地方,她已經告遍了,也讓她得罪遍了;過去告了,沒用;重新告,也不會有用,畢竟在法律上來講,他們確實已經離婚了。
咽不下這口氣的李雪蓮去找秦玉河「論理」,秦玉河當著眾人面說結婚時李雪蓮並不是處女,「你是李雪蓮嗎,我咋覺得你是潘金蓮呢?」 李雪蓮覺得這事突然變大了!被污衊成潘金蓮這事,可比離婚真假嚴重多了;離婚真假,馬上就顯得不重要了。以前糾纏過去是為了證明離婚的真假,現在糾纏過去還為了證明她不是潘金蓮;過去說這事純粹為了懲罰秦玉河,現在說這事還為了證明李雪蓮的清白。問題的複雜性在於,李雪蓮是不是潘金蓮這事,是由她跟秦玉河離婚的真假引起的;或者,為了證明李雪蓮不是潘金蓮,先得回頭說清楚離婚的真假。兩件事情本來沒有聯繫,如今讓秦玉河這麼一說,兩件事扭成麻花,就攪到了一起。從此,李雪蓮下定決心,要離開本地,直接狀告到北京。這件事說不清楚,李雪蓮難活下去。本地都是糊塗人,北京是首都,北京總該有明白人吧?本地從法官到專委,從法院院長到縣長,再到市長,都把假的當成真的,北京總能把真的當成真的吧?或者,總能把假的當成假的吧?真假不重要,關鍵是,我是李雪蓮,我不是潘金蓮。或者,我不是李雪蓮,我是竇娥。「他們欺人太甚」。
「先打官司,證明這離婚是假的,再跟秦玉河個龜孫結回婚,然後再離婚。」李雪蓮的信念是要證明之前的離婚是假的,更要證明自己不是潘金蓮!她從此走上漫長又「荒誕」的上訪告狀之路,結果從鎮裡告到縣裡、市裡,甚至申冤到北京的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不但沒能把假的說成假的,還把法院庭長、院長、縣長乃至市長一舉拉下馬;以至每到「兩會」時,她所在的省市縣都要上演圍追堵截的一幕,這荒誕的一幕竟持續二十年,最後,更是以一系列更荒誕事件而收場。告狀告不贏只是個冤,告狀告成了笑話,就不是冤的事了,就成了羞。只是個冤,還能活得下去;天天蒙著羞,就讓人無法活了。俗話說得好,「羞於活在人世」,這就是李雪蓮最後的心情。
「趙大頭」原名趙敬禮,他和李雪蓮是初中和高中的同班同學,初中三年,兩人沒說過話。從高中一年級起,李雪蓮知道趙大頭對她有意思,趙大頭三天兩頭給李雪蓮帶「大白兔」奶糖,從課桌後悄悄遞過來,糖送了兩年多,也不見趙大頭有什麼表示。畢業前夕一天傍晚,趙大頭把李雪蓮領到學校後面打穀場上,上來就抱,接著要親嘴,李雪蓮措手不及之下,本能地推了趙大頭一把,趙大頭腳下一絆,跌倒在地。他從地上爬起來,看了李雪蓮一眼,愣愣地說了一句:「我以為咱倆已經好了呢。」又說:「千萬別告訴其他同學」,轉身就跑了。李雪蓮氣得「咯咯」笑了。摟她親她她沒生氣,轉頭跑了,李雪蓮就生氣了,賭氣再也不理趙大頭。
高中畢業,李雪蓮沒考上大學,趙大頭也沒考上大學;李雪蓮回到了村裡,趙大頭跟著舅舅做廚子,後來在該省駐京辦做廚師,據他說,該省的省長每次來都會點他做的早餐。李雪蓮第一次來北京告狀時舉目無親,認識的所有人中,只有趙大頭在北京,於是歷經周折去投靠趙大頭。趙大頭不記仇,不但將自己在食堂庫房的床鋪讓給李雪蓮,還請了兩天假來陪「路過北京」的李雪蓮四處遊覽。
二十年前,李雪蓮瞞著趙大頭闖進了人民大會堂告狀,釀成了政治事故,按說也應該追究趙大頭的責任;但那回國家領導人替李雪蓮說了話,事後追究責任,從上到下,只顧處理造成李雪蓮告狀的當地官員,無人敢追究李雪蓮這條線。趙大頭平平安安在北京又當了十八年廚子;五十歲退休回鄉,又在縣城一家叫「鴻運樓」的飯館打工當廚子,掙些外快。趙大頭的老婆前年得乳腺癌死了,兒子結婚另過,家裡剩下趙大頭一個人。趙大頭便常騎著自行車,從縣城來看李雪蓮,一次他向李雪蓮表白自己多年的心意:「也找個男人結婚呀。他能找,你也能找,跟他比著找。在這上頭賭氣,比跟他折騰過去的真假管用多了……這比告狀可強多了。」
李雪蓮琢磨了幾天,覺得趙大頭說的很在理,她打算接受趙大頭,但前提是讓他幫著自己擺脫圍在家門口阻止她去北京上訪的四個便衣。二人設計擺「訂婚酒」,灌醉便衣後輾轉跑到臨省,趙大頭循循善誘一直在勸李雪蓮別再折騰告狀,最後他的一句「反正我是豁出去了。只要結婚,哪怕你以後還告狀,我年年陪著你。」感動了李雪蓮,她決定不再告狀和老趙好好過日子。二人結伴爬了泰山後,李雪蓮偶然間聽見趙大頭在電話裡向法院官吏邀功「搞定李雪蓮的事」,徹底傷了心的李雪蓮連罵帶打後踹門而走。
趙大頭確實是真的想和李雪蓮在一起過日子,「我沒騙你,我沒算計你,我跟你結婚是真的……我也是被事逼的,我的兒子,在畜牧局等著轉正呢。」
二十六歲的王公道是鎮上法庭的一個法官,很瘦,臉白。李雪蓮跑了三十多裡,背了半布袋芝麻,拎著一隻老母雞找到王公道家裡,自稱是他拐了不少彎的親戚,希望他能幫著李雪蓮證明和秦玉河「這離婚是假的」。王公道用手指彈了一下離婚證:「不管當時假不假,從法律講,有這證,離婚就是真的。」他留下芝麻和雞,將「你這不是瞎折騰嗎」的李雪蓮打發走。
三天後,剛判完案子的王公道見到李雪蓮,她聽不進任何法理和情理上的勸告,執意要先復婚再離婚。王公道看了李雪蓮一眼,開始往法庭外走:「把訴訟費交到銀行,就回去等信兒吧。」
面前放著「審判長」牌子的王公道僅用了二十分鐘就判決李雪蓮敗訴,李雪蓮目瞪口呆:「我就不明白,明明是假的,咋就變不成假的呢?」王公道將去年的離婚證交給她:「從法律講,這就是真的。早給你說,你不聽。」
李雪蓮本來告的是秦玉河,後來加上了王公道,她認為是王公道把她的案子判錯了。她層層上告,告她認為不作為的一系列官員,歷經曲折,最後她喊冤的事陰差陽錯在人代會期間被國家領導人知道,領導人為此事問責該省的省長儲清廉。因為告狀,該省一連撤了從市長到縣長到縣法院多名官員。得知「建議××市××縣法院,給審判員王公道予以行政記大過處分」的王公道憋了一肚子氣,罵道:「不是講法嗎?讓我們講,你們辦起事來,咋又不講了呢?」
二十年後,已經是法院院長的王公道拎著一條豬腿親自登門求見「大表姐」李雪蓮,他擔心李雪蓮再次在全國人代會期間上京告狀。「因為一件離婚的事,曾經撤過市長、縣長、法院院長和專委,清朝以來,中國沒發生過這種事。你這樁案子的主體,不是市長、縣長、院長和法官,而是秦玉河。秦玉河這個龜孫,如果放到清朝,我早把他槍斃了,無非現在講個法制……你要一折騰,說不定像二十年前的荀院長一樣,我也被擼了。我的帽子,就在你手裡提溜著呢。」李雪蓮說自己今年已經想通了,不再告了。王公道無法相信告了二十年李雪蓮竟然不再告狀,他鄭重其事的向縣長鄭重匯報李雪蓮的情況,「二十年了,這個娘們,變得越來越難纏了;她越說不告狀,我越不放心,弄不準她的心思。哄她過了這一個月,等全國人代會開過了,她想到哪兒告,就到哪兒告去。只要過了關鍵時期,咱就不怕了。」
王公道帶著縣長鄭重再次登門拜訪李雪蓮,說盡好話,就是想讓李雪蓮籤一份保證書保證不再告狀,「大表姐,協議都替你起草好了,今天鄭縣長也在,你就籤了吧。」誰知李雪蓮一把將王公道的鋼筆打掉:「本來今年不想告狀了,你們要這麼逼我,那我告訴你們,我改主意了,今年我還得去告狀。」結果,李雪蓮和趙大頭灌醉監視她的便衣跑了,弄巧成拙的王公道被縣長鄭重接連責罵,最後為了保住院長職位,王公道只得帶著十幾位法院同事前往北京四處搜尋李雪蓮。當抓住李雪蓮後,王公道感覺終於解脫,「李雪蓮終於被我們抓到了,整整熬了十幾天啊……再也不會闖人民大會堂了。」
市長馬文彬個頭不高,一米六左右,戴一副金絲眼鏡,看上去像個文弱的書生。與人說話,聲音也不大,沒說話先笑;說過一段,又笑一下。但有理不在高言,同樣一件事,別人能說出一層道理,他能說出三層道理。
本來不想再告狀的李雪蓮因為「保證書」而受到刺激決定再去告狀,令縣長鄭重受到市長馬文彬的當面批評,批評他把政府和李雪蓮的矛盾激化了。「我們的工作方法,是有問題的。問題出在工作方法上,還只是問題的表面;而問題的實質,出在我們對人民的態度上。你不信任人民,人民怎麼會信任你呢?這種做法的本身,就沒有把自己當成人民的公僕,而是站到了人民的對立面,在當官做老爺。比這些錯誤更大的錯誤是,處理這件事時,缺乏大局觀念。再過半個月,國家就要召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了。當一個農村婦女,和國家大事無形中聯繫起來後,她就不是一個普通的農村婦女了;而我們做工作的方式,還是像對待一個普通的農村婦女一樣。二十年前,這個婦女,是闖過人民大會堂的;因為她,撤過一連串我們的前任;二十年前,我們的前任,就是這樣對待這個婦女的;我們從二十年前,還不應該汲取血的教訓嗎?比這些更重要的,是政治觀念。今年的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不同於往年的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今年是換屆年,會產生新一屆政府,全國全世界都很關注。二十年前,婦女闖的是小年;今年要闖,可就是大年了。萬一她闖了,又像二十年前一樣闖成功了,出的政治事故和政治影響,又和二十年前不同了。新聞比二十年前發達了,有了網際網路,有了微博,說不定一夜之間,全世界都會知道這件事。我們像二十年前的前任一樣被撤職還是小事,由此把整個國家的臉,丟到全世界面前,事情就大了……我有時琢磨啊,有些古代的成語,還是經得起琢磨的,還是大有深意的。譬如講,『千裡之堤,潰於蟻穴』,譬如講,『防微杜漸』,譬如講,『因小失大』。言而總之,都在說一個『小』字。許多人栽跟頭,沒栽在『大』字上,皆栽到『小』字上。或者,沒領會『小』字的深意。」
馬文彬帶著市政府秘書長,該縣縣長鄭重,法院院長王公道到李雪蓮所在鎮上的一家羊湯館請她吃飯聊天做思想工作,他當面批評他們工作方法簡單,站到了群眾的對立面;忘記了自己是人民公僕,在當官做老爺;比這些更重要的是,遇事不相信群眾;就是不相信群眾……說得李雪蓮倒有些感動,似乎在世上第一次遇到了知音。誰說政府沒有好幹部?這裡就有一個。馬文彬又笑著問:「大嫂,你能不能告訴我,過去沒想通,今年為啥想通了?譬如講,因為一件什麼具體事,讓你想通了?當然,像剛才一樣,你想答答,不想答就不答。」李雪蓮說是沒因啥具體事,沒人同情沒人搭理的她總是和自己養的一頭老牛說話,一次她問牛自己該不該繼續告狀,牛晃了晃頭,接著喘息幾聲,閉上了眼睛,死了。「二十年來,世上這麼多人,沒有一個人信我的話,只有這頭牛信我的話;我告不告狀,也聽這頭牛的話。過去我問牛,該不該告狀,牛說『該』,我就告了;今年又問牛,牛不讓我告了,我也就不告了。」李雪蓮隨後發現大家都不相信她的話,她意識到,「你們跟他們一樣,來找我,還是想糊弄我,怕我去北京告狀,撤了你們的職。」馬文彬皺了皺眉,這才知道李雪蓮這個婦女的厲害。找她是來解決問題,沒想到讓她奚落一番——牛都張嘴說話了。雙方過招,他倒鑽了這婦女的圈套。早知這樣,就不問其所以然了,就不問到牛了。馬文彬站起身,這時又滿面笑容:「大嫂,我還有事,就先走了,你按你的去做,一切不必勉強。」與李雪蓮在鎮上羊湯館談崩之後,市長馬文彬對縣長鄭重道:「我對這個農村婦女,已經徹底失望了。」
當馬文彬聽到縣長鄭重向他報告,再次上京告狀的李雪蓮已經在北京某地被抓住時,他不禁感嘆,從政,也是個高風險的行業呀。大家只見賊吃肉,沒見賊挨打罷了。「老鄭啊,我勸你,還是不能掉以輕心,不要以為李雪蓮的事情結束了,事情就真的結束了;還是要從李雪蓮這件事情上,汲取深刻的教訓。不然走了一個李雪蓮,還會出現一個王雪蓮!」 C
(本文對人物情節的概括編撰源自小說《我不是潘金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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