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語:據臺灣媒體「東森新聞雲」報導,臺灣知名作家林清玄過世,享年65歲。臺灣著名的血液疾病專家陳耀昌今天在臉書上證實了這一消息,本名李瑞月的作家季季也在個人社交網站發文悼念。
林清玄,中國臺灣高雄人,當代著名作家、散文家、詩人、學者。筆名有秦情、林漓、林大悲、林晚啼、俠安、晴軒、遠亭等。其文章《和時間賽跑》、《桃花心木》選入人教版、北師大版小學語文課本。曾任臺灣《中國時報》海外版記者、《工商時報》經濟記者、《時報雜誌》主編等職。
別離,也是林清玄文章的常見主題。本書為著名作家林清玄2019散文集。書中篇章,大多與「別離」有關。「生死離別」為人生大事,是每個人難以逃避,又常常充滿困惑的論題。林清玄先生以其獨到的視角,通過禪學思想,在文章中傳達了他對這一論題的看法,意味深遠,引人深思。篇章大多緊扣「幸好」這一立意,傳達了林清玄老師面對別離時「既感傷又豁達」的態度。斯人已逝,但將在文字中永存。
《人生幸好有別離》
一、林清玄談別離
《惜別的海岸》
在恆河邊,釋迦牟尼佛與幾個弟子一起散步的時候,他突然停下腳步問:
「你們覺得,是四大海的海水多呢?還是無始生死以來,為愛人離去時,所流的眼淚多呢?」
「世尊,當然是無始生死以來,為愛人所流的眼淚多了。」弟子們都這樣回答。
佛陀聽了弟子的回答,很滿意地帶領弟子繼續散步。
我每一次想到佛陀和弟子說這段話時的情景,心情都不免為之激蕩,特別是人近中年,生離死別的事情看得多了,每回見人痛心疾首地流淚,都會想起佛陀說的這段話。
在佛教所闡述的「有生八苦」之中,「愛別離」是最能使人心肝摧折的了。「愛別離」指的不僅是情人的離散,指的更是一切親人、一切好因緣終究會有散滅之日,這乃是因緣的實相。
因緣的散滅不一定會令人落淚,但對於因緣的不舍、執著、貪愛,卻必然會使人淚下如海。
佛教有一個廣大的時間觀點,認為一切的因緣是由「無始劫」(就是一個無量長的時間)來的,不斷地來來去去、生生死死、起起滅滅,在這樣長的時間裡,我們為相親相愛的人離別所流的淚,確實比天下四個大海的海水還多,而我們在「愛別離」的折磨中,感受到的打擊與衝撞,也遠勝過那洶湧的波濤與海浪。
不要說生離死別那麼嚴重的事,記得我童年時代,每到寒暑假都會到外祖母家暫住,外祖母家有一大片柿子園和荔枝園,有八個舅舅,二十幾個表兄弟姊妹,還有一個巨大的三合院,每一次假期要結束的時候,爸爸來帶我回家,我總是淚灑江河。有一次抱著院前一棵高大的椰子樹不肯離開,全家人都圍著看我痛哭,小舅舅突然說了一句:「你再哭,流的眼淚都要把我們的荔枝園淹沒了。」我一聽,突然止住哭泣,看到地上溼了一大片,自己也感到非常羞怯,如今,那個情景還時常從眼前浮現出來。
不久前,在臺北東區的一家銀樓,突然遇到了年齡與我相仿的表妹,她已經是一家銀樓的老闆娘,還提到那段情節,使我們立刻打破了二十年不見的隔閡,相對而笑。不過,一談到家族的離散與寥落,又使我們心事重重,舅舅舅媽相繼辭世,連最親愛的爸爸也不在了,更覺得童年時為那短暫分別所流的淚是那樣真實,是對更重大的「愛別離」在做著預告呀!
「會者必離,有聚有散」大概是人人都懂得的道理,可是在真正承受時,往往感到無常的無情,有時候看自己種的花凋零了、一棵樹突然枯萎了,都會悵然而有溼意,何況是活生生的親人呢?
「愛別離」雖然無常,卻也使我們體會到自然之心,知道無常有它的美麗。想一想,這世界上的人為什麼大部分都喜歡真花,不愛塑膠花呢?因為真花會萎落,令人感到親切。
凡是生命,就會活動,一活動就有流轉、有生滅、有榮枯、有盛衰,仿佛走動的馬燈,在燈影迷離之中,我們體驗著得與失的無常,變動與打擊的苦痛。
當佛陀用「大海」來形容人的眼淚時,我們一點都不覺得誇大,只要一個人真實哭過、體會過「愛別離」之苦,有時覺得連四大海都還不能形容,覺得四大海的海水加起來也不過我們淚海中的一粒浮漚。
在生死輪轉的海岸,我們惜別,但不能不別,這是人最大的困局,然而生命就是時間,兩者都不能逆轉,與其跌跤而怨恨石頭,還不如從今天走路就看腳下,與其被昨日無可挽回的「愛別離」所折磨,還不如回到現在。
唉唉!當我說「現在」的時候,「現在」早已經過去了,現在的不可住留,才是最大的「愛別離」呀!
《紀念父親》
由於父親的病,最近經常在空中飛來飛去,回去探望父親。可能是秋天的關係,在空中看天上的雲,特別有一種清明莊嚴的感覺;尤其飛得更高,俯身看白雲靄靄,就好像在夢裡一樣。我想,任何人都有做過在白雲之上散步的夢吧!
我喜歡秋天的雲,因為秋雲不像春雲那樣子有暖暖的人情,也不像夏雲那樣變幻激烈;更不像冬天的雲,有一種灰濛的色調。秋天的雲是潔白而無瑕的,卻也並不溫情,帶著一點淡淡的冷漠與無奈—那種冷白雅淨的感覺,就像你沿著河岸散步,看到對面盛開的葦芒一般;也像你隔著玻璃窗,窗外是霧霧的小雨,雨下有小白菊的花園。
或者是像有一次我到田尾鄉去,在花農栽植的紅豔豔的玫瑰花園之田埂盡頭,突然看到了一叢淡淡的酢漿草,寂寞清涼地低訴自己的存在。
秋天的雲是一種如何的美呢?它是那種繁花落盡見真淳,是無情荒地有情天,是驀然回首的燈火闌珊,是詩歌裡輕輕的驚嘆號,是碧藍大海裡的小舟。
但那樣的美,有時也會讓人落下淚來。
那是因為無常,無常是幻,無常是苦,無常是遷流不息,無常是變動不拘,無常也是美,卻是最悽涼的美。
秋雲的變化雖然緩慢,卻連剎那也在變滅,這很使我想到父親的一生而痛心傷感。父親是我這一生最崇拜的人,他雖是一個平凡的鄉下農夫,但他善良、樂觀、溫暖、堅強、信仰正義與公理,他在我心目中接近於一個完人。然而,在最後的時刻,他患了心臟擴大、肺炎、肝硬化、糖尿病、尿毒、腹腔積水,受盡了痛苦的折磨。
我是個虔誠的佛教徒,深明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煩惱熾盛都是人間不可避卻之苦,但有時也不免想問問佛菩薩:為什麼像父親這樣的人,不能有更長的壽命、更好的福報呢?為什麼無常的河流不能小小地繞一個彎呢?
人人不免一死,如同每一片雲都不可能停在相同的地方,父親不能例外,我們也不能例外。父親就在我們的淚眼裡,在秋天的雲中,默默地吐盡最後的一口氣,他的氣息隨著涼風,飄到了不可知的所在。
雖然我所信仰的宗教裡,一直教我放下、放下、放下,而我自己也發願要做一個和眾生一起受苦,在苦惱中鍛鍊智慧的菩薩,但菩薩是什麼呢?華嚴經裡說到菩薩都是有情種,假使不是對人世間的一絲有情,人間就沒有菩薩。因此,父親的逝世,使我有一種難抑的哀傷,常常每夜守在父親靈前時,忍不住又落下淚來。看著父親的遺容時,我但願自己所信仰的西方極樂世界是真實存在的,而父親死時嘴角所帶的笑意,使我深信他是到了極樂世界。
父親從重病到逝世的這段期間,我正好在整理「迷路的雲」舊稿,重看這些文字,更感受到了無常的迅速,這是去年一年寫作的一個段落,那曾是真實存在過的心情,這時重看,覺得仿佛已經過得好遠了。
想到我每天做晚課時常念到的「普賢菩薩警眾偈」:「是日已過,命亦隨滅,如少水魚,斯有何樂?當勤精進,如救頭然,但念無常,慎勿放逸。」忍不住撫卷長嘆。
記得讀小學的時候,外祖母過世,全家陷入一種莫名的哀傷中,父親說過:「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的……」是的,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的,我在父親的靈前許了一個這樣的願:我的淚不只為父親而落,而要為所有迷路的、苦難的眾生而落。
《晴窗一扇》(節選)
佛家說的「色相是幻,人間無常」實在是參透了時空的真實,讓我們看清一朵蓓蕾很快地盛開,而不久它又要凋落了。
《水滸傳》的作者施耐庵在該書的自序裡有短短的一段話:「每怪人言,某甲於今若干歲。夫若干者,積而有之之謂。今其歲積在何許?可取而數之否?可見已往之吾,悉已變滅。不寧如是,吾書至此句,此句以前已疾變滅,是以可痛也。」(我常對於別人說「某甲現在若干歲」感到奇怪,若干,是積起來而可以保存的意思,而現在他的歲積存在什麼地方呢?可以拿出來數嗎?可見以往的我已經完全改變消失,不僅是這樣,我寫到這一句,這一句以前的時間已經很快改變消失,這是最令人心痛的。)正是道出了一個大小說家對時空的哀痛。
古來中國的偉大小說,只要我們留心,它講的幾乎全有一個深刻的時空問題,《紅樓夢》的花柳繁華溫柔富貴,最後也走到時空的死角;《水滸傳》的英雄豪傑重義輕生,最後下場悽涼;《三國演義》的大主題是「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金瓶梅》是色與相的夢幻湮滅;《鏡花緣》是水中之月,鏡中之花;《聊齋志異》是神鬼怪力,全是虛空;《西廂記》是情感的失散流離;《老殘遊記》更明顯地道出了:「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樓塌了。」
我們的文學作品裡幾乎無一例外地,說出了人處在時空裡的渺小,可惜沒有人從這個角度深入探討,否則一定會發現中國民間思想對時空的遞變有很敏感的觸覺。西方有一句諺語:
「你要永遠快樂,只有向痛苦裡去找。」
正道出了時空和人生的矛盾,我們覺得快樂時,偏不能永遠,留戀著不走的,永遠是那令人厭煩的東西……這就是在人生邊緣上不時捉弄我們的時間和空間。
柏拉圖寫過一首兩行的短詩:
你看著星嗎,我的星星?
我願為天空,得以無數的眼看你。
人可以用多麼美的句子、多麼美的小說來寫人生,可惜我們不能是天空,不能是那永恆的星星,只有看著消逝的星星感傷的份兒。
有許多人回憶過去的快樂,恨不能與舊人重逢,恨不能年華停佇,事實上,卻是天涯遠隔,是韶光飛逝,即使真有一天與故人相會,心情也像在冰雪封凍的極地,不免被時空的箭射中而哀傷不已吧!日本近代詩人和泉式部有一首有名的短詩:
心裡懷念著人,
見了澤上的螢火,
也疑是從自己身體出來的夢遊的魂。
我喜歡這首詩的意境,尤其「螢火」一喻,我們懷念的人何嘗不是夏夜的螢火忽明忽滅,或者在黑暗的空中一轉就遠去了,連自己夢遊的魂也趕不上,真是對時空無情極深的感傷了。
說到時空無邊無盡的無情,它到終極會把一切善惡、美醜、雅俗、正邪、優劣都洗滌乾淨,再有情的人也絲毫無力挽救。那麼,我們是不是就因此而失望頹喪、優柔不前呢?是不是就坐等著時空的變化呢?
我覺得大可不必,人的生命雖然渺小短暫,但它像一扇晴窗,是由自己小的心眼裡來照見大的世界。
一扇晴窗,在面對時空的流變時飛進來春花,就有春花;飄進來螢火,就有螢火;傳進秋聲,就來了秋聲;侵進冬寒,就有冬寒。
闖進來情愛就有情愛,刺進來憂傷就有憂傷,一任什麼事物到了我們的晴窗,都能讓我們更真切地體驗生命的深味。
只是既然是晴窗,就要有進有出,曾擁有的幸福,在失去時窗還是晴的;曾被打擊的重傷,也有能力平復;努力維持著窗的晶明,如此任時空的梭子如百鳥之翔在眼前亂飛,也能有一種自在的心情,不致心亂神迷。
有的人種花是為了圖利,有的人種花是為了無聊,我們不要成為這樣的人,要真愛花才去種花—只有用「愛」去換「時空」才不吃虧,也只有心如晴窗的人才有真正的愛,更只有愛花的人才能種出最美的花。
在生命的旅途中(節選)
一年半後,我重返大陸,第一站是長沙,來接機的曲小俠剛安置好了我的行李,突然說:「大陳死了!」
這麼短的一句話,使我完全震住了,半晌說不出話來。我的腦中立刻浮現大陳那高大英挺的樣子,一個一百九十幾公分的巨漢,怎麼說死就死了呢?
小俠說:「一直查不出什麼原因,今年八月他到北京出差,突然感到不適,就急忙搭機回大連,沒想到走著進飛機,卻是躺著抬出來,當天晚上就死在大連的醫院,突然猝死!醫院很想解剖看看什麼原因,但他的愛人不肯,所以,大陳的死因可能永遠成謎了。」
「他有什麼病史嗎?」我說。
「一點也沒有,你記得他那樣子,身材那麼壯大,嗓門也大,到現在我還不相信他會那樣就死了。」
小俠說,因為大陳是在「一點準備都沒有」的情況下過世,他是生意人,做的是圖書批發,人一死,情況特慘,他還沒有給清的錢,債主天天上門催討;欠他錢的人,卻沒有一個認帳……
在開往長沙新區的車子上,小俠向我說明了一個遠方的好朋友消失的種種因由,我卻回到了一年半前大連海邊的旅行車上,忍不住眼溼。
不管有沒有準備好,不論是不是願意,我們總是起步在旅途中,消失在旅途中,人生是一個漫漫的旅行,沒有終站,只是走到了偶然的地方,力盡而止。
我想到德國的大哲學家康德,一生只離家到不遠處的但澤遊歷了一次,終生未離開過鄉裡,起居極有定律,治學極嚴謹。他為什麼一生沒有離鄉呢?因為他認為「本體界與現象界是對立的」,「一切的智識皆為經驗,經驗又唯由純粹概念以得之」。康德沒有出門旅行,但是他在內心的純粹概念裡旅行,他的學說沒有終點,所以,他也是死在內心的旅程中。
我又想到唐代的大和尚鑑真,一心想要到日本傳法,曾五次東渡,都被海賊、火風阻撓,顛沛長達十一年之久,後來竟然雙目失明。
雙目失明了還是要渡海,六十六歲的時候第六次東渡日本,終於成功。對日本的宗教、醫學、美術、建築、文化都帶來深遠的影響。
鑑真一輩子都為了赴日奮鬥,最後死在日本。我曾經到京都的東大寺,站在鑑真第一次傳戒的毗廬遮那佛前沉思,也曾到揚州的鑑真紀念館禮拜鑑真大和尚的塑像,感覺到鑑真一生都在旅途中。當他從江蘇江都的鄉下出生時,誰會想到這個鄉下孩子將成為日本律宗的始祖呢?誰又會想到不論在中國,或是在日本,都有無數的人懷念著他那偉大的旅程呢?
康德也是這樣吧!一個終生未離鄉的哲學家,死後,卻有無數的人飛越千裡,來瞻仰他的故居和紀念館,研究他的思想與哲學的人更是不可勝數,他內在的旅程啟動了許多人生命的旅程呀!
一切的死亡,都不是在目的地發生,而是在旅程中發生的。「和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大家一路上說說笑笑,經過一個優美的地方,不經意就在美中死去了。」
我想起去年大連的旅程,林陽的話語,林陽還在旅途中尋覓著生命最優美的情境吧!
反而那一直想要準備好的大陳,卻在措手不及的旅行中,謎一樣地走了。
在每個人生命的旅途中,這種無可奈何的事件是經常發生的,在康德經常散步的樹林,在鑑真不斷上船、下船的海邊,在我們或哭或笑的時刻,在有所準備或措手不及,永遠都是在旅途中。
在生命的旅途中,每個人都有這樣的經驗吧!晴空萬裡之後,驟然來了一陣狂風暴雨,狂風暴雨是不終朝的,因此很快又花紅柳綠,使我們對生命的變化感嘆不已。
在生命的旅途中,每個人也都有這樣的經驗吧!仰觀天上的萬裡雲集,思索著宇宙的廣度;俯瞰山下的千仞壁立,測量世界的深度;可嘆的是,那深廣超越一切,甚至超越我們的想像。
極靜極靜的夜裡,我努力聚焦,回到大連的旅途上,想到大陳與林陽,想到悠靜的海邊,一切似乎還如是清晰,昔人已乘著涼涼的秋風,飛遠了。
在生命的旅途中,要誠摯地珍惜,要深深地疼愛。
在生命的旅途中,要努力地追尋,也要保持靜觀。
在生命的旅途中,要有所敬畏,也要有所無懼。
我點了一炷檀香,讓香隨風飄散,想像這香風會不會吹向大連
的海邊,或者吹向大陳飛去的地方。
大陳,安息吧!
二、林清玄談「無常與逝去」
《我似昔人,不是昔人》(節選)
有時候,不肯承認自己四十歲了,但現在的輩分又使我尷尬。
早就有人叫我「叔公」「舅公」「姨丈公」「姑丈公」了,一到做了公字輩,不認老也不行。
我是怎麼突然就到了四十歲呢?
不是突然!生命的成長雖然有階段性,每天卻都是相連的,去日、今日與來日,是在喝茶、吃飯、睡覺之間流逝的,在流逝的時候並不特別警覺,但是每一個五年、十年就仿佛河流特別湍急,不免有所醒覺。
看著兩岸的人、風景,如同無聲的黑白默片,一格一格地顯影、定影,終至灰白、消失。
無常之感在這時就格外驚心,緣起緣滅在沉默中,有如響雷。
生命會不會再有一個四十年呢?如果有,我能為下半段的生命奉獻什麼?
由於流逝的歲月,似我非我;未來的日子,也似我非我,只有善待每一個今朝,盡其在我珍惜的每一個因緣,並且深化、轉化、淨化自己的生命。
《芒花季節》(節選)
生命對於華年,是一種無常的展露,芒花處山林之間,則是一則無常的演出。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我們曾與某人站立於芒花遍野的山嶺,有過某種指天的誓言,往往在下山的時候,一陣風來,芒花就與誓言同時凋落。某些生命的誓言或許不是消失,只是隨風四散,不能捕捉,難以回到那最初的起點。
我們這漂泊無止的生命呀!竟如同馳車轉動在兩岸的芒草之中,美是美的,卻有著秋天的氣息。
在欣賞芒花的那一刻,感覺到應該更加珍惜人生的每一刻,應該更體驗那些看似微賤的瑣事,因為「志士惜年,賢人惜日,聖人惜時」,每一寸時光都有開謝,只要珍惜,縱使在芒花盛開的季節,也能見出美來。
從陽明山下來已是黃昏了,我對朋友說:「我們停下來,看看晚霞之下的芒花吧!」
《一場遊戲一場夢》(節選)
一群孩子在海邊玩耍,他們以海邊的沙堆成沙堡。
每一個孩子把沙堆集起來,建造一座城堡,然後對其他孩子宣布:
「這是我的城堡。」然後就不準別人靠近他的城堡了。
其中有一個孩子破壞了另一個孩子的城堡,擁有那城堡的孩子就會非常惱怒,他不但會衝向前去打那破壞城堡的孩子,甚至會糾結其他的孩子去打那破壞城堡的孩子,等到把他打倒在地,又各自回去玩自己的城堡。
沙灘上不時傳來這樣的聲音:
「這是我的城堡,我要永遠擁有它。」
「世界上只有我的城堡最美,誰也比不上。」
「走開!別碰我的城堡!」
「你再走近一步,我就揍死你!」
孩子們在玩沙堡的時候,很難互相欣賞別人的城堡,而且他們非常投入,以為那是真的城堡,忘記那只是海邊的沙子。有時遇到風雨吹壞了城堡,他們就會懷恨和咒罵風雨,忘記城堡是偶然的建造,而風雨是天地的必然!
很快地,黃昏來臨了,天即刻就要黑了,每一個孩子都不自禁地想起自己的家,不管多麼喜歡城堡的孩子也不得不回家了。甚至沒有人在乎自己的城堡,也不在乎別人的城堡了。
一個孩子首先踢倒自己的城堡,別的孩子群起仿效,把城堡一一破壞、剷平。
最後,他們頭也不回地走回家,海邊只剩下空蕩寂寞的沙灘,夜裡潮水漲了,在第二天天亮時分,沒有人看得出昨天這裡曾有許許多多的城堡。
這是《瑜伽師地論》裡的一個譬喻,它很深刻地說明了人對一切的執著就有如海邊玩沙堡的孩子,到最後終歸要放舍,可惜的是,大部分人不能在白天時就看清沙堡是不真實的「幻有」,要等到太陽下山的時候,才不得不離去。
禪,在某一個層面來說,就是在破這種執著,是要在朗朗乾坤,明明天空的時候,就看清了回家的路。於是,禪者可以像一般人一樣建造沙堡,但早已知道沙堡終必毀壞歸於空無。
三、中高考試題選段
紅心番薯(2008年山東省威海市中考)
看我吃完兩個紅心番薯,父親才放心地起身離去,走的時候還落寞地說:「為什麼不找個有土地的房子呢?」
這次父親北來,是因為家裡的紅心番薯收成,特地背了一袋給我,還挑選幾個格外好的,希望我種在庭前的院子裡。他萬萬沒有想到,我早已從郊外的平房搬到城中的大廈,根本是容不下綠色的地方,甚至長不出一株狗尾草,更不要說番薯了。
到車站接了父親回到家裡,我無法形容父親的表情有多麼近乎無望。他在屋內轉了三圈,才放下提著的麻袋,憤憤地說:「伊娘咧!
你竟住在無土的所在!」一個人住在腳踏不到泥土的地方,父親竟不能忍受,也是我看到他的表情後才知道的。然後他的憤憤轉成喃喃:「你住在這種上不著天下不落地的所在,我帶來的番薯要種在哪裡?
父親對番薯的感情,也是這兩年我才深切知道的。
那是有一次我站在舊家前,看著河堤延伸過來的葦芒花,在微涼的秋風中搖動著,那些遍地蔓生的葦芒長得有一人高,我看到較近的葦芒搖動得特別厲害,凝神注視,才突然看到父親走在那一片葦芒裡,我大吃一驚。原來父親的頭髮和秋天灰白的葦芒花是同一個顏色,他在遍生葦芒的野地裡走了幾百公尺,我竟未能看見。
那時我站在家前的番薯田裡,父親來到我的面前,微笑地問:「在看番薯嗎?你看長得像羊頭一樣大了哩!」說著,他蹲下來很細心地撥開泥土,捧出一個精壯圓實的番薯來,以一種讚嘆的神情注視著番薯。我帶著未能在葦芒花中看見父親身影的愧疚心情,與他面對面蹲著。父親突然像兒童天真歡愉地嘆了一口氣,很自得地說:「你看,恐怕沒有人番薯種得比我好了。」然後他小心翼翼把那個番薯埋入土中,動作像在收藏一件藝術品,神情莊重而帶著收穫的歡愉。
父親的神情使我想起幼年關於番薯的一些記憶。有一次我和幾位內地的小孩子吵架,他們一直罵著:「番薯呀!番薯呀!」我們就回罵:「老芋呀!老芋呀!」
對這兩個名詞我是疑惑的,回家詢問了父親。那天他喝了幾杯老酒,神情很是愉快,他打開一張老舊的地圖,指著臺灣的那一部分說:「臺灣的樣子真是像極了紅心的番薯,你們是這番薯的子弟呀!」
而無知的我便指著北方廣大的內地說:「那,這大陸的形狀就是一個大的芋頭了,所以內地人是芋仔的子弟?」父親大笑起來,撫著我的頭說:「憨囝仔,我們也是內地來的,只是來得比較早而已。」
然後他用一支紅筆,從我們遙遠的北方故鄉有力地畫下來,牽連到我們所居的臺灣南部。那是第一次在十燭光的燈泡下,我認識到,芋頭與番薯原來是極其相似的植物,並不是我們想像中那麼判然有別的。也第一次知道,原來在東北會落雪的故鄉,也遍生著紅心的番薯!
我更早的記憶,是從我會吃飯開始的。家裡每次收成番薯,總是保留一部分填置在木板的眠床底下。我們的每餐飯中一定煮了三分之一的番薯,早晨的稀飯裡也放了番薯,有時吃膩了,我就抱怨起來。
聽完我的抱怨,父親就激動地說起他少年的往事。他們那時為了躲警報,常常在防空壕裡一窩就是一整天。所以祖母每每把番薯煮好放著,一旦警報聲響,父親的九個兄弟姊妹就每人抱兩三個番薯直奔防空壕,一邊啃番薯,一邊聽飛機和炮彈在四處交響。他的結論常常是:「那時候有番薯吃,已經是天大的幸福了。」他一說完這個故事,我們只好默然地把番薯扒到嘴裡去。
父親的番薯訓誡並不是尋常都如此嚴肅,偶爾也會說起戰前在日本人的小學堂中放屁的事。由於吃多了番薯,屁有時是忍耐不住的,當時吃番薯又是一般家庭所不能免,父親形容說:「因此一進了教室往往是戰雲密布,不時傳來屁聲。」而他說放屁是會傳染的,常常一呼百諾,萬眾皆響。有一回屁放得太厲害,全班被日本老師罰跪在窗前,即使跪著,屁聲仍然不斷。父親頑笑地說:「經過跪的姿勢,屁聲好像更響了。」他說這些的時候,我們通常就吃番薯吃得比較甘心,放起屁來也不以為忤了。
然後是一陣戰亂,父親到南洋打了幾年仗,在叢林之中,時常從睡夢中把他喚醒,時常讓他在思鄉時候落淚的,不是別的珍寶,只是普普通通的紅心番薯。它烤炙過的香味,穿過數年的烽火,在萬金家書也不能抵達的南洋,溫暖了一位年輕戰士的心,並呼喚他平安地回到家鄉。他有時想到番薯的香味,一張像極番薯形狀的臺灣地圖就清楚地浮現,思緒接著往南方移動,再來的圖像便是溫暖的家園,還有寬廣無邊結滿黃金稻穗的大平原……
戰後返回家鄉,父親的第一件事便是在家前家後種滿了番薯,日後遂成為我們家的傳統。家前種的是白瓤番薯,粗大壯實,可以長到十斤以上一個;屋後一小片園地是紅心番薯,一串一串的果實,細小而甜美。白瓤番薯是為了預防戰爭逃難而準備的,紅心番薯則是父親南洋夢裡的鄉思。
每年父親從南洋歸來的紀念日,夜裡的一餐我們通常不吃飯,只吃紅心番薯,聽著父親訴說戰爭的種種,那是我農夫父親的憂患意識。他總是記得飢餓的年代番薯是可以飽腹的,如今回想起來,一家人圍著小燈食薯,那種景況我在梵谷的名畫「食薯者」中幾乎看見。在沉默中,是莊嚴而肅穆的。
在這個近百年來中國最富裕的此時此地,父親的憂患想來恍若一個神話。大部分人永遠不知有槍聲,只有極少數經過戰爭的人,在他們的心底有一段番薯的歲月,那歲月裡永遠有槍聲時起時落。
由於有那樣的童年,日後我在各地旅行的時候,便格外留心番薯的蹤跡。我發現在我們所居的這張番薯形狀的地圖上,從最北角到最南端,從山坡上幹瘠的石頭地到河岸邊肥沃的沙埔,番薯都能夠堅強地、不經由任何肥料與農藥而向四方生長,並結出豐碩的果實。
有一次,我在澎湖人跡已經遷徙的無人島上,看到人所耕種的植物都被野草吞滅了,只有遍生的番薯還和野草爭著方寸,在無情的海風烈日下開出一片淡紅的晨曦顏色的花,而且在最深的土裡,各自緊緊握著拳頭。那時我知道在人所種植的作物之中,番薯是最強悍的。
這樣想著,幼年家前家後的番薯花突然在腦中閃現,番薯花的形狀和顏色都像牽牛花,唯一不同的是,牽牛花不論在籬笆上,還是在陰溼的溝邊,都是抬頭挺胸,仿佛要探知人世的風景;番薯花則通常是卑微地依著土地,好像在嗅著泥土的芳香。在夕陽將下之際,牽牛花開始萎落,而那時的番薯花卻開得正美,淡紅夕雲一樣的色澤,染滿了整片土地。
正如父親常說,世界上沒有一種植物比得上番薯,它從頭到腳都有用,連花也是美的。現在連臺北最乾淨的菜場也賣有番薯葉子的青菜,價錢還頗不便宜。有誰想到這在鄉間是最卑賤的菜,是逃難的時候才吃的?
在我居住的地方,巷口本來有一位賣糖番薯的老人,一個滾圓的大鐵鍋,掛滿了糖漬過的番薯,開鍋的時候,一縷撲鼻的香味由四面揚散出來,那些番薯是去皮的,長得很細小,卻總像記錄著什麼心底的珍藏。有時候我向老人買一個番薯,散步回來時一邊吃著,那蜜一樣的滋味進了腹中,卻有一點酸苦,因為老人的臉總使我想起在烽煙中奔走過的風霜。
老人是離亂中倖存的老兵,家鄉在山東偏遠的小縣城。有一回我們為了地瓜問題爭辯起來,老人堅持臺灣的紅心番薯如何也比不上他家鄉的紅瓤地瓜,他的理由是:「臺灣多雨水,地瓜哪有俺的家鄉甜?俺家鄉的地瓜真是甜得像蜜的!」老人說話的神情好像當時他已回到家鄉,站在地瓜田裡。看著他的神情,使我想起父親和他的南洋,他在烽火中的夢,我才真正知道,番薯雖然卑微,它卻連結著鄉愁的土地,永遠在鄉思的天地裡吐露新芽。
父親送我的紅心番薯過了許久,有些要發芽的樣子,我突然想起在巷口賣糖番薯的老人,便提去巷口送他,沒想到老人改行賣牛肉麵了,我說:「你為什麼不賣地瓜呢?」老人愕然地說:「唉!這年頭,人連米飯都不肯吃了,誰來買俺的地瓜呢?」我無奈地提著番薯回家,把番薯袋子丟在地上,一個番薯從袋口跳出來,破了,露出其中的鮮紅血肉。這些無知的番薯,為何經過卅年,心還是紅的!不肯改一點顏色?
老人和父親生長在不同背景的同一個年代,他們在顛沛流離的大時代裡,只是渺小而微不足道的人,可能只有那破了皮的紅心番薯才能記錄他們心裡的顏色;那顏色如清晨的番薯花,在晨曦掩映的雲彩中,曾經欣欣地茂盛過,曾經以卑微的球根累累互相擁抱、互相溫暖。他們之所以能卑微地活過人世的烽火,是因為在心底的深處有著故鄉的驕傲。
站在陽臺上,我看到父親去年給我的紅心番薯,我任意種在花盆中,放在陽臺的花架上,如今,它的綠葉已經長到磨石子地上,甚至有的伸出陽臺的欄杆,仿佛在找尋什麼。每一叢紅心番薯的小葉下都長出根的觸鬚,在石地板久了,有點萎縮而乾枯了。那小小的紅心番薯竟是在找尋它熟悉的土地吧!因為土地,我想起父親在田中耕種的背影,那背影的遠處,是他從蘆葦叢中遠遠走來,到很近的地方,花白的發,冒出了葦芒。為什麼番薯的心還紅著,父親的發竟白了。
在我十歲那年,父親首次帶我到都市來,我們行經一片被拆除公寓的工地,工地堆滿了磚塊和沙石;父親在堆置的磚塊縫中,一眼就辨認出幾片番薯葉子,我們循著葉子的莖絡,終於找到一株幾乎被完全掩埋的根,父親說:「你看看這番薯,根上只要有土,它就可以長出來。」然後他沒有再說什麼,執起我的手,走路去飯店參加堂哥隆重的婚禮。如今我細想起來,那一株被埋在建築工地的番薯,是有著逃難的身世,由於它的腳在泥土上,苦難也無法掩埋它,比起這些種在花盆中的番薯,它有著另外的命運和不同的幸福,就像我們遠離了百年的戰亂,住在看起來隱秘而安全的大樓裡,卻有了失去泥土的悲哀—伊娘咧!你竟住在無土的所在。
星空夜靜,我站在陽臺上仔細端凝盆中的紅心番薯,發現它吸收了夜的露水,在細瘦的葉片上,片片冒出了水珠,每一片葉都沉默地小心地呼吸著。那時,我幾乎聽到了一個有泥土的大時代,上一代人的狂歌與低吟都埋在那小小的花盆,只有靜夜的敏感才能聽見。
清歡(2012年湖北省宜昌市中考)
少年時代讀到蘇軾的一闋詞,非常喜歡,到現在還能背誦:
細雨斜風作小寒,
淡煙疏柳媚晴灘。
入淮清洛漸漫漫,
雪沫乳花浮午盞。
蓼茸蒿筍試春盤,
人間有味是清歡。
這闋詞,蘇軾在旁邊寫著「元豐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從泗州劉倩叔遊南山」,原來是蘇軾和朋友到郊外去玩,在南山裡喝了浮著雪沫乳花的小酒,配著春日山野裡的蓼菜、茼蒿、新筍,以及野草的嫩芽等等,然後自己讚嘆著:「人間有味是清歡!」
當時所以能深記這闋詞,最主要的是愛極了後面這一句,因為試吃野菜的這種平凡的清歡,才使人間更有滋味。「清歡」是什麼呢?
清歡幾乎是難以翻譯的,可以說是「清淡的歡愉」,這種清淡的歡愉不是來自別處,正是來自對平靜疏淡簡樸生活的一種熱愛。當一個人可以品味出野菜的清香勝過了山珍海味,或者一個人在路邊的石頭裡看出了比鑽石更引人的滋味,或者一個人聽林間鳥鳴的聲音感受到比提籠遛鳥更感動,或者體會了靜靜品一壺烏龍茶比起在喧鬧的晚宴中更能清洗心靈……這些就是「清歡」。
清歡之所以好,是因為它對生活的無求,是它不講求物質的條件,只講究心靈的品味。「清歡」的境界很高,它不同於李白的「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那樣的自我放逐;或者「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那種盡情的歡樂。它也不同於杜甫的「人生有情淚沾臆,江水江花豈終極」這樣悲痛的心事;或者「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那種無奈的感嘆。
活在這個世界上,有千百種人生,文天祥的是「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漢青」,我們很容易體會到他的壯懷激烈。歐陽修的是「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我們很能體會到他的綿綿情恨。
納蘭性德是「人到情多情轉薄,而今真箇不多情」,我們也不難會意到他無奈的哀傷。甚至於像王國維的「人生只似風前絮,歡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連江點點萍!」那種對人生無常所發出的刻骨的感觸,也依然能夠知悉。
可是「清歡」就難了!
尤其是生活在現代的人,差不多是沒有清歡的。
什麼樣是清歡呢?我們想在路邊好好地散個步,可是人聲車聲不斷地呼吼而過,一天裡,幾乎沒有純然安靜的一刻。
我們到館子裡,想要吃一些清淡的小菜,幾乎是杳不可得,過多的油、過多的醬、過多的鹽和味精已經成為中國菜最大的特色,有時害怕了那樣的油膩,特別囑咐廚子白煮一個菜,菜端出來時讓人嚇一跳,因為菜上擠的沙拉比菜還多。
有時沒有什麼事,心情上只適合和朋友去啜一盅茶、飲一杯咖啡,可惜的是,心情也有了,朋友也有了,就是找不到地方,有茶有咖啡的地方總是嘈雜的。
俗世裡沒有清歡了,那麼到山裡去吧!到海邊去吧!但是,山邊和海湄也不純淨了,凡是人的足跡可以到的地方,就有了垃圾,就有了臭穢,就有了吵鬧!
有幾個地方我以前經常去的,像陽明山的白雲山莊,叫一壺蘭花茶,俯望著臺北盆地裡堆疊著的高樓與人慾,自己飲著茶,可以品到茶中有清歡。像在北投和陽明山間的山路邊有一個小湖,湖畔有小販賣功夫茶,小小的茶几、藤製的躺椅,獨自開車去,走過石板的小路,叫一壺茶,在躺椅上靜靜地靠著,有時湖中的荷花開了,真是驚豔一山的沉默。有一次和朋友去,在躺椅上靜靜喝茶,一下午竟說不到幾句話,那時我想,這大概是「人間有味是清歡」了。
現在這兩個地方也不能去了,去了只有傷心。湖裡的不是荷花了,是飄蕩著的汽水罐子,池畔也無法靜靜躺著,因為人比草多,石板也被踏損了。到假日的時候,走路都很難不和別人推擠,更別說坐下來喝口茶,如果運氣更壞,會遇到呼嘯而過的飛車黨,還有帶伴唱機來跳舞的青年,那時所有的感官全部電路走火,不要說清歡,連歡也不剩了。
要找清歡,一日比一日更困難了。
當學生的時候,有一位朋友住在中和圓通寺的山下,我常常坐著顛躓的公交車去找她,兩個人沿著上山的石階,漫無速度的,走走、坐坐、停停、看看,那時圓通寺山道石階的兩旁,雜亂地長著朱槿花,我們一路走,順手拈下一朵熟透的朱槿花,吸著花朵底部的花露,其甜如蜜,而清香勝蜜,輕輕地含著一朵花的滋味,心裡遂有一種只有春天才會有的歡愉。
圓通寺是一座全由堅固的石頭砌成的寺院,那些黑而堅強的石頭坐在山裡仿佛一座不朽的城堡,綠樹掩映,清風徐徐,站在用石板鋪成的前院裡,看著正在生長的小市鎮,那時的寺院是澄明而安靜的,讓人感覺走了那樣高的山路,能在那平臺上看著遠方,就是人生裡的清歡了。
後來,朋友嫁人,到國外去了。我去了一趟圓通寺,山道已經開闢出來,車子可以環山而上,小山路已經很少人走,就在寺院的門口擺著滿滿的攤販,有一攤是兒童乘坐的機器馬,嘰哩咕嚕的童歌震撼半山,有兩攤是打香腸的攤子,烤烘香腸的白煙正往那古寺的大佛飄去,有一位母親因為不準孩子吃香腸而揍打著兩個孩子,激烈的哭聲尖亢而急促……我連圓通寺的寺門都沒有進去,就沉默地轉身離開,山還是原來的山,寺還是原來的寺,為什麼感覺完全不同了,失去了什麼嗎?失去的正是清歡。
下山時的心情是不堪的,想到星散的朋友,心情也不是悲傷,只是惆悵,浮起的是一闋詞和一首詩,詞是李煜的:「高樓誰與上?
長記秋晴望。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詩是李覯的:「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極天涯不見家。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還被暮雲遮!」
那時正是黃昏,在都市煙塵蒙蔽了的落日中,真的看到了一種悲劇似的橙色。
我二十歲心情很壞的時候,就跑到青年公園對面的騎馬場去騎馬,那些馬雖然因馴服而動作緩慢,卻都年輕高大,有著光滑的毛色。
雙腿用力一夾,它也會如箭一般呼嘯向前躥去,急遽的風聲就從兩耳掠過,我最記得的是馬跑的時候,迅速移動著的草的青色,青茸茸的,仿佛飽含生命的汁液,跑了幾圈下來,一切惡的心情也就在風中、在綠草裡、在馬的呼嘯中消散了。
尤其是冬日的早晨,勒著繩,馬就立在當地,踢踏著長腿,鼻孔中冒著一縷縷的白氣,那些氣可以久久不散,當馬的氣息在空氣中消弭的時候,人也好像得到某些舒放了。
騎完馬,到青年公園去散步,走到成行的樹蔭下,冷而強悍的空氣在林間流蕩,可以放縱地、深深地呼吸,品味著空氣裡所含的元素,那元素不是別的,正是清歡。
最近有一天,突然想到騎馬,已經有十幾年沒騎了。到青年公園的騎馬場時差一點嚇昏,原來偌大的馬場已經沒有一根草了,一根草也沒有的馬場大概只有臺灣才有,馬跑起來的時候,灰塵滾滾,瀰漫在空氣裡的儘是令人窒息的黃土,蒙蔽了人的眼睛。馬也老了,毛色斑剝而失去光澤。
最可怕的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在馬場搭了一個塑料棚子,鋪了水泥地,奇醜無比,裡面則擺滿了機器的小馬,讓人騎用,奇吵無比。
為什麼為了些微的小利,而犧牲了這個馬場呢?
馬會老是我知道的事,人會轉變是我知道的事,而在有真馬的地方放機器馬,在馬跑的地方沒有一株草,則是我不能理解的事。
就在馬場對面的青年公園,已經不能說是公園了,人比西門町還擁擠吵鬧,空氣比咖啡館還壞,樹也萎了,草也黃了,陽光也不燦爛了。從公園穿越過去,想到少年時代的這個公園,心痛如絞,別說清歡了,簡直像極了佛經所說的「五濁惡世」!
生在這個時代,為何「清歡」如此難覓。眼要清歡,找不到青山綠水;耳要清歡,找不到寧靜和諧;鼻要清歡,找不到乾淨空氣;舌要清歡,找不到蓼茸蒿筍;身要清歡,找不到清涼淨土;意要清歡,找不到智慧明心。如果你要享受清歡,唯一的方法是守在自己小小的天地,洗滌自己的心靈,因為在我們擁有愈多的物質世界,我們的清淡的歡愉就日漸失去了。
現代人的歡樂,是到油煙爆起、衛生堪慮的啤酒屋去吃炒蟋蟀;是到黑天暗地、不見天日的卡拉OK 去亂唱一氣;是到鄉村野店、胡亂搭成的土雞山莊去豪飲一番;以及到狹小的房間裡做方城之戲,永遠重複著摸牌的一個動作……這些放逸的生活以為是歡樂,想起來毋寧是可悲的。為什麼現代人不能過清歡的生活,反而以濁為歡,以清為苦呢?
當一個人以濁為歡的時候,就很難體會到生命清明的滋味,而在歡樂已盡、濁心再起的時候,人間就愈來愈無味了。
這使我想起東坡的另一首詩來: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飛時花滿城;
惆悵東欄一株雪,人生看得幾清明?
蘇軾憑著東欄看著欄杆外的梨花,滿城都飛著柳絮時,梨花也開了遍地,東欄的那株梨花卻從深青的柳樹間伸了出來,仿佛雪一樣的清麗,有一種惆悵之美,但是,人生看這麼清明可喜的梨花能有幾回呢?這正是千古風流人物的性情,這正是清朝大畫家盛大士在《溪山臥遊錄》中說的:「凡人多熟一分世故,即多一分機智。多一分機智,即少卻一分高雅。」「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雲,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自是第一流人物。」
第一流人物是什麼人物?
第一流人物是在清歡裡也能體會人間有味的人物!
第一流人物是在汙濁滔滔的人間,也能找到清歡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