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零
(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李零,從事先秦考古研究及中國古漢語研究)
來源:新京報書評周刊
ID: ibookreview
按:回到家鄉,回到了你生命伊始和世界相連的那片土地上,這其中最難以省略的連結便是家鄉話了。家鄉話除卻鄉音讓人倍感溫暖親切外,它產生身份認同作用最精華的部分大概是其中的「活語言」——髒話。
不同文明/文化之中有著不同的禁忌,於是便產生不同的對禁忌褻瀆的快感。比如歐洲在政教合一的時代,最「髒」的語言總是和褻瀆上帝相關的。而當宗教逐漸落下帷幕,人們越來越注重私領域的價值時,身體、器官相關的詞彙便成了最大的禁忌,自然也就成為了罵人用的髒話。
那麼,在你的家鄉話中,有著怎樣的紮根於生活的「汙言穢語」呢?它們又是怎樣通過「禁忌-褻瀆」之程序,作用於人們的快感帶呢?
今天,小編跟大家分享李零教授的一篇文章《天下髒話是一家》,如他在文中所感慨:這些骯髒字眼,它們的生命力為什麼如此之強,歷史上屢禁不止,時隱時現,伴隨我們到永遠?這一現象,難道不也像愛情一樣,是人類的永恆主題嗎?這樣的永恆主題,難道不值得我們認真思考,從學術上刨根問底嗎?
1
三十多年前,我在內蒙古插隊,地點在一個叫臨河縣(現在是市)的地方。那裡並不是真正的大漠草原,但卻是古人歌詠,滿目蒼涼的所在。出火車站,一條大路朝北走,百裡之外,橫著陰山,陰山腳下,就是敕勒川。雖然,路邊有農田村舍,但一馬平川望出去,房極疏,樹極少,天極清澈,野極空闊,到處可見「紅柳、枳芨(芨芨草)、蛤蟆草(白刺)」,即所謂「河套三大寶」。如果你沒到過這塊土地,也沒見過這些細長几埒房高的枳芨草,大概你永遠不會明白,什麼叫「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不過,關於「三大寶」,當地還有一種說法,是「坷垃壘牆牆不倒,半夜跳牆狗不咬,姑娘賣bī娘不惱」。
這三句話,除頭一句是當地特色,即用碌碡滾壓地面(當地水位很高),令其出水變軟,然後用「西鍬」切四刀,向上一翹,便成帶草皮的方磚,曬乾壘牆,後面兩句在陝北和晉北也到處流傳。當地人,那些「河曲保德州,十年九不收」,灑淚走西口,不遠千裡,來此定居的流民,中國的哥薩克,他們的後裔,要比時空隔絕的口裡人更多蠻風,「離bī不說話,說話就打架」,滿嘴髒字。我在那裡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這是收穫之一。
我們的老師,他們要形容一個人笨,照例會說,這傢伙,真是「qiú也攣不成」。最初我理解,它不過是說,你這個人太笨,什麼也幹不成(相反的贊語則是,除了生孩子,他什麼都會)。在日常用語中,此話出現頻率極高,我能感到,它有性含義,但非常模糊,有,也就那麼一點點,毫無刺激,誰的耳朵都很麻木(久聽髒話,會不覺其髒),我還以為qiú只是嵌入其中,加強語氣。但有一次不一樣,隊裡蓋房——給我們這些知青蓋房,仨人,一人在地上和泥,一人往上送泥,一人在上抹泥。下面的人,唰,一鍬掠起,沉甸甸,朝上一掄。
上面的人罵,好你個急死鬼呀,把爺操(當地話是累的意思,與髒話cào同音)得來來。下面的人說,咋?你賣的就是這號bī,別嫌qiú大;給你個現成的,你qiú也攣不成(比較「燒火燒不旺,攣qiú攣不漲」,「攣qiú」是指做愛)。如果不是身臨其境,耳聽全文,我還真不知道,上面那句話竟是掐頭去尾,原來的含義很下流。
還有,我想做個書架,上木匠家借鋸子和刨子。老鄉說我不懂規矩——木匠的家什,那是「大姑娘的奶,只能看,不能揣」。又「qiú毛擀氈」或「bī毛擀氈」,則是表示幹不成,雅言叫做「缺乏可行性」。
髒話紮根於生活,滲透於生活,兩者水乳交融,於此可見一斑。他們對髒話的運用太熟練,人人都是張口即來,而且自然天成,行雲流水一般(注意,髒話不可常說,常說則會上癮)。我對活語言的理解,從此上了臺階。
然而,髒話畢竟是髒話,它是不登大雅之堂的。老鄉說「走胡地,隨胡理」,鄉下人到了城裡,也要遵守城裡的規矩。他們一旦離開廣闊天地,當街撒尿是決不允許,這和隨地吐痰還不一樣。文野之間,從來都有一條線。
2
禁忌的要義就是知道也不能說。
社會禁忌早就教會了我們:一個成年人,一個有教養的人,一個脫離了(或掩藏著)低級趣味的人,說髒話,那是萬萬不可以——特別是當著女士的面。你能想像,在倫理學家和語言學家都在提倡「五講四美」和語言純潔的今天,還有人會把髒話當學問,不僅躲在書齋裡研究,還搬到課堂上講授,不僅教本國人,還教外國人,並因而寫出專書嗎?有。比如,我讀過一本書,就是這樣:Elizabeth Claire,An Indispensable Guide to Dangerous English for Language Learners and Others, Second Edition,Delta Systems,Co. Inc. 1990,此書初版於1980年,聞有臺灣譯本。它的作者,作者自我介紹說,是一位在紐約大學受過專門訓練,長期從事英語教學,特別是 ESL(即作為第二外語的英語)教學的「和藹可親的老奶奶」:伊莉莎白·克萊爾(注意:這種資格很重要,髒話最好是由人們認為從來不講髒話的人來講,美國的房中書有時還印全家福,也是這個道理);對象,則是在美國以外長大的學習者,而且肯定是「成年人」(美語中以「成人」為定語的詞,除「成人教育」,沒有一個是好詞,這是發人深省的)。他們初來乍到,對美語中這個相當重要也相當麻煩的方面繞不開,然而又從書本或課堂學不到(老師恥於講,學生也羞於問)。
這本書的內容,是講在美國視為社會禁忌,然而到處埋伏,有如地雷的「危險英語」(其實是「危險美語」)。全書,主要的篇幅都是花在講性器和性事,身體和廁所,少量涉及種族、宗教和文化的禁忌。作者說,在他們的語言中,這些詞彙是「最必要,最有用,最有趣」的部分,學習它們,不僅可以幫您排憂解難,還能帶您深入美國文化,多好。所以導讀是必不可少。
由於不了解活的美國語言,人們可能會惹出很多麻煩,鬧出很多笑話。例如這本書的例句部分有pussy一詞,我手頭的《英華大詞典》(北京:商務印書館,2000 年)於該詞下註明,這是小孩講的「貓咪」,並有「少女」之義(等於puss)。過去,有位港臺歌星,演出時特意穿身銀珠繡字作I’m a pussy的毛衣,目的在於廣告她的歌風:我可是個純情少女呀。但這個詞的詞義早已發生變化,查對此書可知,它還有下流含義。I’m a pussy的意思,其實等於說,「我是一個bī」。還有我們這兒,有位科技部門的翻譯,他不知道intercourse有性交之義,make water是指撒尿,竟把「中美某某交流委員會」翻成「中美某某性交委員會」,「造水廠」翻成「撒尿廠」。特別是前幾年,大家都知道,有個日本留學生,萬聖節討糖果,只因不曉freeze一詞還有「站住,不許動」的意思(上述《英華大字典》也未收這一用法),結果竟被老美誤殺,引起日本朝野震動,紛紛呼籲,要全面改革英語教學法,必須加強「活語言」的教學,而髒話正是屬於最典型的「活語言」。正像髒話在我們或其他國家的語言中一樣,作者說,「危險英語」也是美語中最生動也最活躍的部分。
什麼人說「危險英語」,這是個耐人尋味的問題。在很多中國人的印象裡,美國人好像特別「開放」。更何況,美國電影,話越來越糙,什麼人都滿嘴髒字,和老農民似的。這種四面出擊,廣泛傳播的文化,咄咄逼人,也加強了我們的印象。這個「印象」,不能說全錯,也不能說全對。因為美國這個國家:自由自由得一塌糊塗,刻板也刻板得匪夷所思,富極富,貧極貧,文極文,野極野,天堂和地獄糅在一塊兒,怎麼都能說對一半。在美國,講髒話主要是社會下層,主要是男人,主要是小孩(特別是所謂teenager,即13—19歲的半大小子),也正好是一半。另一半並不如此。但正人君子就絕對不說髒話嗎?那也未必。我們每個人都有兩面:身體,上半截裝飯,下半截裝屎;精神也一樣,有時是魔鬼,有時是天使。作者給外國人教「危險英語」,要板起面孔講,用最安全的方式講,這就像中國的色情小說,戒淫必先宣淫,宣淫才能戒淫,或現在賣香菸的,一定要特別說明,醫生說了,吸菸有害健康。醜話說在前面,勿謂言之不預,是西方的見面禮。此書也是從預防和戒備的角度(即precautions)講髒話。
關於下流話的應用範圍,作者有這樣的描述:
有些人在任何場合都不說下流話。由於宗教和個人的原因,他們對這些話簡直深惡痛絕。
幾年前,只有男人同男人才說下流話。今天,雖然仍有許多男人老是用下流話同其他男人講話,可是只要有婦女小孩在場,他們卻從來不吐髒字。如「小心點,這可有女士」,這句話就是提醒那些違反這一慣例的男人。
很多下流話都是從男性組織,如陸軍、海軍、運動隊、酒吧、監獄和其他類似組織發源。從掃大街的到銀行家,甚至美國總統,任何社會階層的男人,他們都有可能說髒話。
但我們的社會正在發生變化。現在,很多女人也偶吐髒字,只不過,她們還沒有像男人那樣髒話不離口。
幾年前,下流話在書籍、影片和電視上還不準出現。可現在,在暢銷書中,在時髦片中,卻是司空見慣,最近就連電視也允許說。
當著小孩,多數人都不吐髒字,但小孩會從其他小孩聽說這些詞,即使不明其義也照樣會學著說。如果小孩在公開場合說下流話,家長會非常尷尬。
青少年為了故作驚人之語也會說下流話。他們中的一些人還喜歡在牆壁和建築物上塗寫髒話。
情人在床上溫柔繾綣,也少不了用髒字。對有些人來說,這些髒字要遠比科學精確、正經八百的醫學術語來得更為自然。
很多受過良好教育的人對下流話也情有獨鍾。他們嫌正規用語過於道貌岸然。
上面的話大體客觀,但並非囊括無遺,比如黑人特別愛講髒話,她就沒說。我猜,這樣的話本身就在「危險」之列,她不敢講。婦女講髒話不自今日始,「偶吐」也有回護之嫌。總而言之,髒話的普遍性,即使打了折扣,也還是相當廣泛。
有個朋友,西方語言學家,喜歡收藏春畫,愛屋及烏,對髒話也饒有興趣。聊天中,他跟我說,全世界的語言,論表達能力,水平頗為參差,有些發達,有些落後,髒話的活躍與否,是判斷其水平高低的指標之一。承他不棄,我們的語言還在發達之列,英語也在伯仲之間,如莎翁的話就特髒,研究英語,不可不察也,中文譯本失其神韻,是非常可惜的,他補充說。我說,大家彼此彼此,我們,男人愛說髒話,沒錯,女人也一點不弱,罵街,站在街心的高處,當著眾人的面,順風而罵之,是潑婦的一大特長,「奔放」和「解放」,有時分不清。我還記得,「文革」頭一年,有些女孩,天真爛漫,好端端,突然模仿男孩,剃光頭,嘴裡不乾不淨。1967年軍訓,中學生返校,女孩子雄風不減,cào—cào不離口。解放軍叔叔從哪兒來(我是一個兵,來自老百姓)?這不是班門弄斧。其中一位繃不住,終於怒吼:你還欠二兩!
3
所有髒話有什麼共同點,語言學家一定有廣泛搜集和理論分析。我只是憑生活經驗,講點外行的體會。我理解,這些不雅之辭之所以十分傳神,特別能表達情緒,肯定有人類最原始最古老也最基本的東西在下鋪墊,時髦說法,是有深厚的底蘊和長久的積澱。
所以我說:雅言,古語是根;俗語,髒話是本。
隨便舉點例子吧。
(1)
啪啪、生殖、排洩類。這方面,各類文化的共同性最大。比如,我們說「傢伙」(《金瓶梅》叫「那話兒」),美國人叫tool;我們說「傻bī」(北京歇後語是「見二哥不躲——傻bi」),美國人叫 stupid cunt;我們說「狗屎」,美國人叫 bullshit(直譯是「牛糞」);我們形容某人特會巴結上級,叫「溜溝子拍馬屁」,他們管這種人叫ass—kisser。Do it,是雙關語的「幹」(即「脫了褲子大幹」的「幹」)。S.B.D(即「無聲而臭」的縮略語),是我們的「蔫屁」。satisfy,是我們的「欲仙欲死」,臨河人也叫「受應」。「入肉三寸,親至骨縫——誰透誰受應,管他那個閒事情」,「透」即cào,「受應」是「受用」的意思。此類例子最多,內容太髒,恕不俱引。
(2)
動物、畜生類。用動物罵人,在全世界也很普遍。特別是家養而不是野生,我們稱為「牲口」的一類,更是經常用來糟蹋人(亞聖孟子已經用「禽獸」來罵人)。它最能體現人類的偏見,優越和歧視都有,而且還有指桑罵槐的功效。動物被人罵,並被用來罵人,實在很委屈。它們再怎麼聽話,再怎麼賣力,拼命往你懷裡扎,使勁往你臉上貼,也達不到人的標準(請對比「人權」的概念)。比如狗,考古學家講,它在六畜中馴化最早,是人類最老最老的老朋友,自古就是寵物之最(農村喜歡給小孩起名叫「狗兒」,雅言叫「犬子」)。
但全世界都愛拿狗罵人。我們說「狗娘養的」或「狗崽子」(日本有姓「犬養」的,中國人聞之,必捧腹而大笑),美國人說son of bitch(bitch不僅指母狗,還指母狼或其他雌性動物,重點是輕賤婦女的同類,即廣義的女性或母性,有人也隨上下文義把它譯為「婊子養的」)。其他動物,如牛、馬、豬、驢,還有雞,無一可以倖免。人類的貪吃好色,蠢笨偏執,一股腦都被嫁禍於它們。「蒙古大夫」,這也是漢族編出的缺德話,意思是說,只會給牲口看病,醫術太差。
(3)
出身、輩分類。這是最有中國特色的一類,根子是祖先崇拜。我們中國人,特別喜歡充大輩,借輩分壓人,如以「爺爺」、「奶奶」自居,罵別人是「王八羔子」、「兔崽子」(與第二類有交叉),或者加cào字於別人的先輩之上(與第一類也有交叉),罵完人家的女性先輩,不解氣,還得搭上男的。最奇怪的是,我們北京話,還有跟人家「二大爺」過不去的一類。比如,氣極了,北京人會說「cào 他二大爺」。近年,的哥還管初上路開車,手潮,搖搖晃晃在前面擋道的富婆闊姐叫「二大爺」,更怪。美國,這一類不太發達,但他們的bastard也應歸入這一類,相當我們的「雜種」,臨河人叫ge pao(不知哪兩個字),有時還加上「灰」字,則更顯刻毒(四川的「龜兒子」也屬這一類)。還有,美國黑人愛說mother fucker,有人以為相當我們的國罵(「他媽的」)。其實,這話的直譯是「cào媽人」,含義略同於北京人說的「cào蛋人」,其實和我們的國罵還不完全一樣。
4
髒話的淵源,其來尚矣,邈乎難尋。這樣的字,倉聖羞於造,許慎也不收。即使有人拐彎抹角造幾個出來,也是隨造隨亡,剛一出口,就有人消滅,不能讓它傷風敗俗。它能留下來,那是命大造化大,賴口口相傳,雖千載之下,精神不滅,一直活在所有的活語言當中。
比如,敦煌卷子裡,白行簡《天地陰陽交歡大樂賦》,其中有「空皮而,無力而髝髞」一句,就是早期的粗口葷段。這十二個字,有一半是怪字,其中除「髝髞」是「粗急貌」(這裡指心有餘而力不足,放著機會幹著急),在《玉篇》《廣韻》《集韻》裡還保存著解釋,其他都不認識,字典裡查不到。我翻張湧泉的《敦煌俗字研究》(上海教育出版社,1996年),他也沒有解釋。這種考據學上的難題難不難?難。但憑生活常識,我們照樣可以猜個八九不離十。這兩句話,既是形容「夫婦俱老,陰陽枯槁」,它的上句第一字,肯定是相當現在的bī;下句第一字,肯定是相當現在的diao、qiu或ji ba,沒跑。至於上句的最後兩字,讀字讀半邊,似可讀為「羸耷」,估計也是形容皮鬆肉懈,相當今語之「耷拉」。說到這兒,我很感慨,這些骯髒字眼,它們的生命力為什麼如此之強,歷史上屢禁不止,時隱時現,伴隨我們到永遠?這一現象,難道不也像愛情一樣,是人類的永恆主題嗎?這樣的永恆主題,難道不值得我們認真思考,從學術上刨根問底嗎?我想,光從語言本身分析,裡面就有許多深刻道理,值得我們細心領會。
第一,它貼近生活,紮根本能,絕對口語。消滅髒字容易,消滅口語難。口語不滅,則髒字難除。即使從消滅髒字的觀點著眼,這樣的問題也值得研究。
第二,它喜歡用小詞短語,襯於句中,起承轉合,控制節奏,加強語氣,渲染情緒,創造豐富含義,有「小快靈」的特點。如北京話的「我cào」,英語的fuck、damn,經常都是用作語氣詞。當語氣詞時,原來的含義被淡化。還有,我們都知道,很多粗人,不管是哪一國的,都喜歡用幾百個固定的詞,包括髒字,表達生活中的一切,他們不會像科學家,什麼都拉丁一下。對他們來說,花都是花,鳥都是鳥,說話乾脆利落。即使要區分,也多半是從生活直接創造。如五十年代,老鄉把拖拉機、摩託車叫「鐵牛」、「電驢子」,就是術語創造的本來面目。髒話的詞,本身就短,如此書所謂four letter words,即只用四個字母的短詞(有人戲稱「四字經」),像piss,shit,fart,fuck,cock,cunt,hell,damn,就是對應於尿、屎、屁、cào、qiú、bī、該死,作用非常活躍。
「四字經」
第三,它善於利用語言變形,創造暗示和聯想,很多都是雙關語。此書對double meaning的解釋是「有雙重含義,其中之一是下流含義或性含義」。如美國常見的人名,Dick的別義是ji ba,Bush的別義是bī毛。臨河人要形容吹毛求疵愛挑剔的人,他們會說「不好,倒毛不少」。這些詞就容易產生性聯想,說話要格外小心(尤其是在俗人堆裡)。
第四,它還有更大的妙用,是發洩「褻瀆之快感」。我想,這是「活語言」最重要的功能之一,怒不可遏,樂不可支,幽默真幽默,痛快真痛快,遠不是雅言所能望其項背,特別是用於罵人。
5
罵是一門種藝術。
凡遇可惡可恨之事,不可不罵也。
但罵人不吐髒字,那是很高的修養,難。
擊鼓罵操,橫眉立目,咬牙切齒,指著鼻子罵,戳著脊梁罵,大罵特罵,這裡面有表情和發音的規律可以探尋。
人類的表情很豐富,有人作心理測試,牆上掛張百臉圖,自己給自己打分。我們的喜怒哀樂,什麼都寫在臉上,特別是情緒激動也比較直率的人。
我猜,人類最基本的表情是怒,這是我們和動物最有緣分的表情。我記得,有一次,有個熱愛動物也研究動物的美國學生,他驅車帶我遊歷美國西海岸,從南到北,一路狂奔。在路上,我們對動物討論了很久。當時,我太自以為是想當然。我說,動物最基本的表情就是怒,比如猛虎下山,齜牙咧嘴,咆哮山林,這才是動物本色。牲口,高級一點,有悲有懼但不會笑。
牛之因老伏死,淚水盈眶;豬之以肥見殺,一路狂嚎,它們頂多如此。哪裡趕得上我們人類,擠眉弄眼,表情異常豐富。他不同意。他說,專家研究過貓、狗,它們的表情其實比人豐富,只不過隔膜太深,沒有「了解之同情」,即使笑也不是人類的專利。我想,他比我懂,肯定說的對。但人之罵人,怒火中燒,高聲詈罵,樣子一定很難看。當我們怒斥對方太畜生時,我們自己也一定很畜生,而且恐怕是野獸一般,凶相畢露如虎狼,這點還是可以成立。
罵人,除齜牙咧嘴像我們的動物朋友,發音也像,原理是積聚勢能。人發怒,一般先抽氣閉息瞪眼睛。瞪眼則咬牙,咬牙則咧嘴,好像拉彈弓,先朝後一收,再朝前一放,嗖的一聲射出去。或像吐痰那樣,先在嗓子眼裡打滾,再啪的一聲吐出去。方法略同犬吠,也是憋一腔怒火,醞釀於喉嚨,壓著擠著往外衝,效果有如炮彈,呼嘯而出,爆破於雙唇之外。語言學家稱之為「破擦音」。比如,北方人說cao或ri,如果情緒激動,總是摩擦於前,爆破於後。但前者用齒尖摩擦,聲音小,節奏短,遠不如後者用上顎摩擦,口腔震動大,聲音拖得長。效果更強烈,還要數臨河的「shi他」,「shi他」乃「ri他」之音轉,其實是同一詞的兩種發音。發shi,嘴巴是張開的,氣流呼嘯而出,而不是含在嘴裡,聲音也拖得長,形成更大的落差。南方人說「你媽」,因為綿軟,缺乏這類特點,難免遜色。

比較一下英語吧(我知識不夠,遠不足以論「天下」,舉一反億,是迫不得已)。他們的fuck,是以上牙咬下唇作準備,其他略同於我們的cao、ri和shi(注意:他們的很多髒字都是以類似廣東話的入聲韻尾來收尾,特別是t、k)。發音方法簡直如出一轍。
像,真像。
然而有趣的是,這裡沒有傳播。
相似是出於人心同理。
本文文字部分選自《回家》之《天下髒話是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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