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黑一雄:我曾經是個嬉皮士丨單讀

2021-02-15 單讀

在這篇來自《巴黎評論》2008 年春季號的訪談中,新晉諾獎得主石黑一雄講起他的創作經歷。年輕時候未被採用的關於鬥雞眼戀人的廣播劇、學生時代對偵探小說和搖滾樂的著迷、在美國公路旅行的瘋狂經歷……原來,諾獎光環籠罩之下的一代文學大家,也有著與你我相似的養成經歷。

(以下內容原載《巴黎評論》第一百八十四期,二○○八年春季號,此處為節選,譯者:陶立夏,中文版將很快由 99 讀書人出版。)

用精準的英國管家式口吻寫就《長日留痕》的作者本人也彬彬有禮。在其位於倫敦戈德格林的寓所門口迎接我之後,他立即表示要為我沏茶,儘管從他在櫥櫃前面對諸多選擇時缺乏決斷的樣子判斷,他並不是在下午四時享用阿薩姆的老茶客。當我第二次到訪,茶具已在風格隨意的書齋中擺開。他耐心地重新審視生命中那些細節,總是對年少時的自己,尤其是對那個彈著吉他、用支離破碎的斷句寫大學論文的嬉皮,帶著忍俊不禁的包容。「教授們鼓勵這麼做,」他回憶道,「除了一位非常保守的非洲講師。但他很有禮貌。他會說,石黑先生,你的文風有點問題。如果你在考試時也這麼寫,我不得不給你打不及格。」

石黑一雄一九五四年生於長崎,五歲時隨家人遷往英格蘭南部小城吉爾福德。他有二十九年未曾重回日本。(他說,他的日文「糟透了」。)二十七歲時發表第一部小說《遠山淡影》(1982),主要以長崎為背景,獲得一致好評。他的第二部小說《浮世畫家》(1986)獲得了英國著名的惠特布萊德獎。而他的第三部小說《長日留痕》(1986)奠定了他的國際聲望。該書在英國的銷量超過一百萬冊,榮獲布克獎,並被麥錢特-艾沃裡公司拍成了電影,安東尼·霍普金斯主演,魯絲·普羅厄·賈布瓦拉擔任編劇。(初期劇本由哈羅德·品特操刀,石黑回憶道,有「許多山珍野味在砧板上切來切去的鏡頭」。)石黑獲得過一枚大英帝國勳章,有段時間,他的畫像懸掛於唐寧街十號。他拒絕被神化,下一部小說《無法慰藉》(1995)讓讀者大為意外,五百多頁看來全是意識流。一些困惑的書評人對其口誅筆伐,詹姆斯·伍德寫道:「它創造出了專屬的糟糕門類。」但其他人則激情澎湃地為之辯護,其中包括安妮塔·布魯克納,她消除自己最初的疑慮後,稱其「幾乎可以肯定是篇傑作」。作為另兩部廣受好評的作品——《上海孤兒》(2000)和《別讓我走》(2005)——的作者,石黑一雄還寫過電影和電視劇劇本,他也作詞,最近與爵士女歌手史黛西·肯特合作的爵士專輯《早安,幸福》暢銷法國。

▲曾與石黑一雄合作的爵士女歌手史黛西·肯特

石黑與十六歲的女兒內奧米、妻子羅拉一同住在白色泥灰牆的舒適居所內,羅拉曾是一名社工。屋內有三把閃閃發光的電吉他和一套最頂級的音響設備。樓上供石黑寫作的小辦公室從地板到天花板定製成淺淡的木色,按顏色分類的文件夾整齊堆放在文件架中。他被譯成波蘭語、義大利語、馬來西亞語和其他語種的作品排放在一面牆上。另一面牆上是供研究用的書——例如,託尼·朱特的《戰後:1954 年以來的歐洲史》與艾迪斯通· C·內貝爾三世的《更有效地管理酒店》。

  ——蘇珊娜·哈尼維爾,二○○八年


《巴黎評論》:你的小說創作從一開始就很成功——但你年少時期的作品有無未能發表的?

石黑一雄:大學畢業後,我在倫敦西區與無家可歸者一同工作時,寫過半小時長的廣播劇並寄給了 BBC 。劇本雖被槍斃但我得到了鼓勵的回覆。它的趣味有些糟糕,但卻是我第一篇不介意拿來示人的習作。劇本名為《土豆與愛人》。交劇本的時候,我拼錯了土豆的複數形式,寫成了 potatos 。故事說的是兩個在炸魚薯條店打工的年輕人。他倆的鬥雞眼都很嚴重,而且兩人墜入了愛河,但他們從未捅破彼此都是鬥雞眼的事實。兩人對此諱莫如深。故事的結尾,在敘述者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後,他們決定不要結婚。夢中,敘述者看見防波堤上有一家人朝他走來。父母親是鬥雞眼,孩子們是鬥雞眼,狗也是鬥雞眼,於是他說:行啦,我們不會結婚。

 

石黑一雄:那時我開始考慮將來的職業。成為音樂家已經無望。我向錄音公司 A & R的人約見了好多次。兩秒鐘後,他們就說:沒戲,朋友。所以我想該試一下寫廣播劇。

後來,幾乎在無意之間,我看到一則馬爾科姆·布雷德伯裡在東英吉利大學教授創意寫作碩士班的小廣告。如今這門課已名聞遐邇,但那時它還是個笑柄,刺目的美國作派。隨後我還發現,上一年因為沒有足夠多的申請人所以並未開班。有人告訴我伊恩·麥克尤恩十年前曾上過這課程。我覺得他是那時候最激動人心的年輕作家。但最吸引我的地方還是能重回校園一年,政府支付全額費用,況且我只需要交一篇三十頁的小說。我把廣播劇本和申請表一同寄給了馬爾科姆·布雷德伯裡。

▲英國作家馬爾科姆·布雷德伯裡

當我被錄取時感到些許詫異,因為它突然就成真了。我還以為,那些作家會審查我的作品,過程將令人羞愧難當。有人告訴我在康沃爾某片荒僻之地上有座小屋出租,它曾被用作癮君子的康復所。我打電話過去說,我需要找個地方住一個月,因為我想自學寫作。這就是我在一九七九年那個夏天做的事。這是我第一次真正思考短篇故事的構架。我花費數年才想明白諸如視角、如果講述故事之類的問題。最後我有兩個故事可以拿出手,所以感覺底氣更足了。

 

《巴黎評論》:你首次寫有關日本的文字是在東英吉利大學那年嗎?

石黑一雄:是的。我發現自己一旦無視此刻包圍我的這個世界,想像力就會鮮活起來。如果我試圖這樣開始一個故事:「當我走出坎登鎮地鐵站進入麥當勞時,遇到了大學時代結識的朋友哈利」,我就想不出接下來該寫什麼。然而當我寫到日本,有些什麼會豁然開朗。我給班上同學看的故事中,有一篇以原子彈投放長崎為背景,故事以一個年輕女子的視角講述。我從同學們那裡收穫了爆棚的自信心。他們都說:這些關於日本的事實在振奮人心,你前程遠大。接著我就收到費伯出版社的來信,將我的三篇作品收錄入「推介系列」,銷售業績很不錯。我知道湯姆·斯託帕和泰德·休斯就是這樣被發現的。

 

石黑一雄:是的,費伯出版社的羅伯特·麥克拉姆給了我第一筆預付金,我才得以完成此書。我本來已經開始寫一個以康沃爾小鎮為背景的故事,講的是一個年輕女子和她智障的孩子,她的背景暗昧不明。我腦子裡一直想著,這女人在兩種說法間搖擺:我要為這孩子奉獻一切,以及,我已愛上這個男人而孩子是個累贅。我和無家可歸者共事時曾遇到過很多這樣的人。但當我的日本短篇故事在同學那裡獲得熱烈反響之後,我重新審視這個以康沃爾為背景的故事。我意識到,如果以日本的方式講述這個故事,所有看來狹隘瑣碎的事物都將激發共鳴。

▲《遠山淡影》

 

《巴黎評論》:五歲之後你就再未回過日本,那你的父母親又是多典型的日本人呢?

石黑一雄:我母親是她那一代人中非常典型的日本女性。她講究特定的禮儀——以今時今日的標準來看屬於「女性主義前派」。當我看日本老電影時,發現很多女人的言行舉止和我母親完全一樣。傳統中,日本女性使用與男性稍許不同的正式語言,現今兩者則要混淆得多。當我母親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去日本的時候,她說她震驚地發現年輕女孩子在使用男性語言。

投放原子彈時我母親在長崎。她即將度過少年時代。她家的房子有些扭曲,直到下雨他們才意識到損害程度。屋頂開始四處開裂,就像受到龍捲風襲擊。事情發生時,母親是全家人中——四個孩子與雙親——唯一在投放炸彈時受傷的人。一塊飛舞的碎片擊中了她。當其餘家庭成員去城市其他地方救難時,她獨自在家養傷。但她說,當她想起戰爭,原子彈不是最讓她懼怕的東西。她記得躲在她工廠的地下掩體。他們列隊站在黑暗中而炸彈就在他們頭頂上方落地。他們以為大家都會死。

我父親不是典型的日本人,因為他在上海長大。他有中式性格:當壞事發生,微笑以對。

 

石黑一雄:那原本只是場短期旅行。我父親是個海洋學家,英國國家海洋學院的負責人邀請他前來推廣他的一項發明,與風暴時的浪湧運動有關。我從未搞明白那是什麼。國家海洋學院創立於冷戰時期,瀰漫著密不可宣的氣息。我父親加入了那個建在密林中的單位。我只去過那裡一次。

 

石黑一雄:寫。我上當地的公立小學,學校正在試驗現代教學方法。那是六十年代中期,而我的學校為沒有嚴格界定的課程而洋洋自得。你可以玩手動計算器,也可以用陶土做頭奶牛,你還可以寫文章。這項目很受歡迎因為它有利於交際。你寫上一點,然後閱讀彼此的東西,你可以大聲讀出來。

我虛構了一個叫席涅先生的人物,這是我朋友的童子軍團長的名字。我覺得給間諜起這個名字很酷。那時我對福爾摩斯中毒太深。我會模仿著寫維多利亞時期的偵探故事,開頭當事人會上門然後講個漫長的故事。但大部分精力都花在了把我們的書裝飾成書店裡的平裝書上——在封面上畫彈孔並在背面貼報章的推薦語:「才華橫溢,緊張刺激。」——《每日鏡報》。

 

《巴黎評論》:偵探故事之後,下一個讓你入迷的是什麼?

石黑一雄:搖滾樂。福爾摩斯之後,我停止了閱讀,直到二十多歲。但從五歲開始我就彈鋼琴。十五歲時開始彈吉他,大約十一歲時開始聽流行唱片——非常糟糕的流行唱片。當時覺得它們很棒。我喜歡的第一張專輯是湯姆·瓊斯演唱的《家鄉的綠草地》。湯姆·瓊斯是威爾斯人,但《家鄉的綠草地》是首牛仔歌曲。他唱的是我從電視上了解到的牛仔世界。

我有臺父親從日本帶給我的微型卷盤錄音機,我可以從收音機的揚聲器直接錄音,一種早期的音樂下載方式。我會試圖從帶噪音的糟糕錄音中聽出歌詞。到我十三歲時,我買了《約翰·韋斯利·哈丁》,我的第一張鮑勃·迪倫唱片,一上市就買了。

 

石黑一雄:歌詞。我當即就知道,鮑勃·迪倫是個偉大的詞作者。有兩樣東西我很有自信,即便是在那時候:什麼是好的歌詞,什麼又是好的牛仔電影。通過迪倫,我想我第一次接觸意識流或者說超現實歌詞。我還發現了萊昂納德·科恩,他以文學的方式演繹歌詞。他已經發表過兩本小說和一些詩集。作為一個猶太人來說,他的意象很具天主教風格。很多的聖徒和聖母。他就像個法國香頌歌手。我喜歡這個想法:音樂家可以全然自給自足。你自己寫歌,自己唱,自己編曲。我覺得這很誘人,於是我開始寫歌。

▲石黑一雄的偶像,加拿大音樂人萊昂納德·科恩

石黑一雄:我想我曾是,起碼錶面上是。長發,蓄鬚,吉他,帆布背包。諷刺的是,我們都覺得自己很獨特。我搭車走太平洋沿海公路,穿過洛杉磯、舊金山,以及整個北部加州。

石黑一雄:它大大超過我的預期。有些部分驚心動魄。我搭運貨列車從華盛頓穿越愛達荷州去蒙大拿。和我一起的是個明尼蘇達州來的傢伙,那一晚我們過得像完成特殊使命。那是個汙穢不堪的地方。你必須在門口脫光衣服,和那些酒鬼一同進入淋浴間。踮著腳尖經過黑色的水坑,在另一頭,他們給你洗過的睡衣,你在鋪位上睡覺。第二天早晨,我們和這些老式的無業游民們去貨運站。他們和搭車文化毫無關係,這文化幾乎全是由中產階級學生和逃亡者組成。這些人則搭火車旅行,他們浪跡於不同城市的貧民區。他們靠獻血維生。他們是酒精中毒者。他們窮困潦倒且疾病纏身,而且他們看起來糟糕透了。他們和浪漫半丁點關係都沒有。但他們會提供很多好建議。他們告訴我們,火車行駛過程中不要試圖跳車,因為你會丟了性命。如果有人想上你的車廂,儘管把他們扔下去。如果你覺得這會要了他的命,也沒關係。他們會想偷你的東西,停車之前你都得和他們困在一起。如果你睡著了,你會僅僅因為身揣五十美金而被拋出車外。

 

石黑一雄:我一直寫日記,類似那種仿凱魯亞克體。每天我都寫下發生了什麼:第三十六天。遇到了什麼人。我們做了什麼。我回家後,拿出這些厚厚的日記,坐下來寫了兩個片段,深入地寫,以第一人稱的敘述方式。一篇寫的是關於我在舊金山被偷了吉他。那是我第一次開始留意結構。但我將這種奇怪的翻譯腔融入了我的敘事風格,因為我不是美國人,所以它讀起來矯揉造作。

 

《巴黎評論》:似乎你的整個青年時期都有個模式:你盲目崇拜某些東西然後模仿。先是福爾摩斯,接著是萊昂納德·科恩,然後是凱魯亞克。

石黑一雄:當你處於青春期,這就是你學習的方式。其實寫歌是我喜歡的領域,因為我必須做的不僅僅是模仿。如果我的朋友和我經過某個吉他彈得像鮑勃·迪倫的人,我們會對他不屑一顧。關鍵是要找到你自己的聲音。我的朋友和我很清楚我們都是英國人,我們無法寫出原汁原味的美式歌曲。當你說「在路上」,你會想像61號公路,而不是M6。挑戰在於,要找到相對應的有說服力的英語。濛濛細雨中被困寂寞的路途,但得是在蘇格蘭邊界的灰色環路上,濃霧正漫起,而不是坐著凱迪拉克行駛於美國的傳奇公路。

 

石黑一雄:我在肯特大學學習英語與哲學。我發現相較於那些通過包裝嬰兒用品將我從皇室家族帶往運貨列車的年月,大學很無趣。一年後,我決定再休學一年。我去了一個叫蘭福瑞的地方,離格拉斯哥不遠,其中六個月在居民區擔任社區義工。最初抵達時我完全找不到北。我在英格蘭南部很典型的中產家庭長大,而那裡是蘇格蘭內陸工業區內成片的破落工廠。這些典型的小居民區,規模都不超過兩條街,劃分成敵對陣營彼此憎恨。第三代居民和其他被驅逐後突然來到這裡的家庭之間關係緊張。那裡的政治局勢很活躍,但卻是貨真價實的政治。與學生的政治世界天差地別,這與之後你是否反對北大西洋公約組織的運動有些相像。

 

▲年輕時的石黑一雄

石黑一雄:我成長很多。我不再是那個叫囂著一切「妙不可言」並以一百碼時速四下呼嘯的人了。當我在美國旅行時,緊隨「你想加入什麼樂隊」「你從哪裡來」之後的第三個問題是:「你覺得什麼是生命的意義?」然後我們會交流觀點和怪異的準佛教冥想技巧。《禪與摩託保養藝術》被四處傳閱。沒有人真的閱讀它,但書名很酷。當我自蘇格蘭回來,我已經成熟地擺脫了那些。在我見識到的世界裡,那些毫無意義。這都是些掙扎謀生的人。涉及很多酒精與藥物。有些人心懷真正的勇氣為一些東西努力追尋,而放棄卻是如此輕易。

 

石黑一雄:那時候,人們不會討論書籍。他們討論電視劇、實驗戲劇、電影、搖滾樂。那時我讀了瑪格麗特·德拉布爾寫的《金色的耶路撒冷》。這時期我已經開始閱讀大部頭的十九世紀小說,所以對我來說,可以用同樣的技巧講述現代生活的故事,對我來說是個極大的啟示。你不必描寫拉斯柯爾尼科夫謀殺一個老婦人,或是拿破崙戰爭。你可以只寫個有關四處晃蕩的小說。那時我嘗試寫一部小說,但沒有太多進展。它非常糟糕。我把它放在樓上了。寫的是一個夏天,年輕學生們在英國境內漫無目的地閒晃。酒吧裡的交談,女朋友和男朋友們。

 

《巴黎評論》:這正是你的作品引人注目的地方——你從不做現下很普遍的事,將你自己的故事寫成小說:倫敦的現代生活,或是成長於一個在英國的日本家庭。

石黑一雄:我正要和你說呢——我確實寫過這些。但寫得三心二意,因為我主要做的事還是試圖寫出能跨越疆界的歌曲。

 

《巴黎評論》:是什麼給你靈感創作了第二部小說《浮世畫家》,描寫一個畫家因戰時的軍事家身份而無法釋懷?

石黑一雄:《遠山淡影》中有條副線是關於一位老教師,他不得不重新審視自己構建整個人生的價值觀基礎。我對自己說,我要淋漓盡致地寫部小說描寫此種情境下的人——這就是,一個由於生在特定年代而在職業生涯留下汙點的畫家。

▲《浮世畫家》

這部小說為《長日留痕》提供了動力。我看著《遠山淡影》心想,以職業角度探討蕭瑟人生的主題已經探索得很令人滿意,那有關私人生活又當如何?年輕的時候,你會覺得一切都和職業有關。最終你會意識到工作只是一部分而已。當時我正有如此感悟。我想把這一切都再寫一遍。你如何以成就事業的方式荒廢人生,你又如何在人生舞臺上蹉跎了一輩子。

 

《巴黎評論》:你為什麼覺得這個故事不再適合以日本為背景?

石黑一雄:開始寫《長日留痕》時,我意識到自己想要表達的精髓是流動的。

 

《巴黎評論》:《長日留痕》中的英國背景又是怎麼來的呢?

石黑一雄:這是我妻子的一個笑話引起的。有個記者要就我的第一本小說採訪我。我妻子說:如果這個人進來問你些有關小說的嚴肅、沉重的問題而你假裝是你的管家,會不會很有意思?我們都覺得這想法很搞笑。從此以後,我對把管家作為一種暗喻這事欲罷不能。

 

石黑一雄:兩樣東西。其一是某種冷若冰霜的情緒。英國管家必須無比克制,對所有發生在他周圍的事都沒有任何個人化的反饋。這似乎是一個很好的切入點,可以深入到不僅是英國人還有我們所有人共通的部分,那就是:我們都害怕動感情。管家還代表著把重大的政治決定權留給他人。他說:我只要盡力服務好這個人,我就在儘可能地貢獻社會,但我自己不會做重要決定。無論我們是否生活在民主社會,很多人都處於這一境地。決策時我們中絕大多數人都不在場。我們盡忠職守,並為之驕傲,我們還希望自己的微薄之力會被善加利用。

▲《長日留痕》後被改編成電影

 

《巴黎評論》:在那本書中,同時在你的很多小說中,主人公似乎轉瞬間就悲劇地失去了愛的機會。

石黑一雄: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在轉瞬間失去的。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老早就已失去。他們可能會回首並思索:曾有那麼一個時刻本可以扭轉全局。這麼想對他們來說是種誘惑,哎,這只是命運的小糾結。其實,是某些重大的事件讓他們錯失了愛以及生命中至關重要的東西。

 

《巴黎評論》:在你看來,為什麼要讓這些人物前赴後繼地這麼做呢?

石黑一雄:如果不給自己做精神分析,我說不出個所以然。如果某個作者告訴你為何要重複某一特定主題,永遠不要當真。

 

《巴黎評論》:《長日留痕》贏得了布克獎。成功為你帶來什麼改變?

石黑一雄:《浮世畫家》出版時,我還過著籍籍無名的日子。一夜之間天翻地覆,大概在它出版六個月之後,它獲得布克獎提名,並贏得惠特布萊德獎。就在那時我們決定買部答錄機。陡然間,我幾乎不認識的人都邀請我們去晚餐。要過一陣子我才明白,我不必應承所有的事情。否則你的生活將會失控。等我三年後贏得布克獎時,我已經學會如何禮貌地拒絕別人。

《巴黎評論》:作家生涯中的公眾活動——巡迴籤名售書、採訪——最終會影響到寫作嗎?

石黑一雄:這會以兩種明顯的方式影響你的寫作。其一,這會佔據你三分之一的工作時間。另外被見多識廣的人挑戰智商常會耗費你很多工夫。為什麼你的作品裡總有一隻三條腿的貓,或是,你為什麼對鴿子肉餡餅著迷呢?很多寫進你作品的東西可能是無意識的,起碼這些意象附帶的情感共鳴可能未被解析過。當你做巡迴推廣時,這些東西就無法再保持這種狀態。過去,我覺得儘可能坦誠會更好,但我看到了這樣做的害處。有些作者被搞得焦頭爛額。最後他們氣急敗壞。這也會影響到你如何寫作。你坐下來創作時會想,我是寫實主義者,我覺得自己還有點荒誕派。你開始變得更忸怩作態。

▲1989年《長日留痕》獲得"布克獎"時 石黑一雄與妻子

《巴黎評論》:當你寫作時會主動聯想到譯者可能會遇到的問題嗎?

石黑一雄:當你發現自己置身於世界的其他角落時,你會尷尬地意識到那些因文化差異而無法翻譯的事物。有時你會花四天時間向丹麥人解釋一本書。舉例來說,我不是很喜歡用品牌名和其他文化參照物,並不僅僅因為它們無法在地理位置上轉化。它們也很難在時間中轉化。三十年後,它們將毫無意義。你不僅僅為不同國度的人寫作。你在為不同時代的人寫作。

本文摘自:

《巴黎評論·作家訪談3》

〔美〕《巴黎評論》編輯部 編   楊向榮 等 譯

出版方:99讀書人·人民文學出版社

ISBN 978-7-02-013235-5

出版時間:2017 年 12 月即出

 

「作家訪談」是美國文學雜誌《巴黎評論》最持久、最著名的特色欄目。自一九五三年創刊號中的 E. M. 福斯特訪談至今,《巴黎評論》一期不落地刊登當代最偉大的作家長篇訪談,最初冠以「小說的藝術」之名,後逐漸擴展到「詩歌的藝術」「批評的藝術」等,迄今已達三百篇以上,囊括了二十世紀下半葉至今世界文壇幾乎所有的重要作家。作家訪談已然成為《巴黎評論》的招牌,同時樹立了訪談這一特殊文體的典範。一次訪談從準備到實際進行,往往歷時數月甚至跨年,且並非為了配合作家某本新書的出版而作,因此毫無商業宣傳的氣息。作家們自然而然地談論各自的寫作習慣、方法、困惑的時刻、文壇秘辛……內容妙趣橫生,具有重要的文獻價值,加上圍繞訪談所發生的一些趣事,令這一欄目本身即成為傳奇,足可謂「世界歷史上持續時間最長的文化對話行為之一」。

《巴黎評論•作家訪談 3 》收錄的受訪作家包括如下十五位:威廉•斯泰倫、T. S. 艾略特、埃茲拉•龐德、艾倫•金斯堡、索爾•貝婁、約瑟夫•海勒、卡洛斯•富恩特斯、菲利普•羅斯、約翰•歐文、多麗絲•萊辛、瑪格麗特•阿特伍德、託妮•莫裡森、阿摩司•奧茲、V. S. 奈保爾、石黑一雄。

本文轉載自公眾號:九久讀書人 ( ID: book_99rea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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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與奈保爾、拉什迪並稱為英國文壇「移民三雄」,石黑一雄的寫作其實並不「移民」,他也是因為反感批評家對其文化身份過度闡釋,才以《長日留痕》告訴英國文壇,我也可以把英國寫得這樣好。  石黑一雄向妻子徵詢新書的書名,最終,他們一同發現了一個合適的意象,隱隱指涉被深埋於腦後的痛苦記憶。       「埋得很深的巨人現在要動起來了,」石黑一雄說,「當他醒過來時,將會有一場大難。」
  • 詹姆斯·伍德:「石黑一雄完成了一部堪稱傑作的類型小說.」
    《莫失莫忘》[英] 石黑一雄[譯] 張坤《莫失莫忘》的敘事由一個名叫凱西的女人來講述,平淡得令人痛苦。它是如此開篇:「我叫凱西·H。今年三十歲,已經當了十一年護理員。」所有人一開始都會先被選作護理員,任務是照顧一個籤約的捐獻者;有一些人比如露絲和湯米,將會迅速地被要求捐獻,摘掉的可能是一個腎臟也可能是一個肺。到了第四次捐獻,他們的任務就完成了;死期也到了。顯然,石黑一雄想要把我們接收的這個恐怖信息的效果放大,不過是因為他的真正興趣不是我們發現了什麼,而是他的小說人物發現了什麼,以及這樣的發現會怎樣影響他們。
  • 獲獎作品《傷心情歌手》,作者石黑一雄,譯者張曉意
    譯者感言:  當下翻譯現狀一二談  石黑一雄的短篇小說《憂傷情歌手》榮獲大益文學院主辦的文學獎——大益文學雙年獎的最佳域外作品獎,評委會邀請我這個譯者寫點獲獎感言。按照大益文學編輯給我提議的選題,我結合自己的翻譯經歷,寫寫對當下翻譯現狀的思考。  當下翻譯現狀一,譯者的知名度與原著和原作者的知名度息息相關。早在2002年,譯林出版社就引進、出版了石黑一雄的多部作品,然而石黑一雄在中國一直默默無聞;馬愛農老師因為《哈利·波特》系列而名聲大噪。這一現象的結果就是譯者的收入往往與其付出的勞動不相匹配。
  • 石黑一雄研究 || 石黑一雄小說《浮世畫家》中的背叛
    關鍵詞:石黑一雄;《浮世畫家》;背叛;日本性 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 1954 -)是當代著名的日裔英國作家,由於他的日本裔背景,再加上他的前兩部作品《群山淡景》(A Pale View of Hills, 1982)和《浮世畫家》(An Artist of the Floating World, 1986)寫的是日本人和日本事
  • 霧靄中的無物之陣:評石黑一雄《別讓我走》
    《別讓我走》Never Let Me Go原書作者 | 石黑一雄https
  • ——讀諾獎新得主石黑一雄《被掩埋的巨人》
    為防止失聯請點擊左邊二維碼關注備用號:hisjingjie日裔英國作家石黑一雄筆下,一隻母龍噴出的煙霧導致失憶在全地蔓延,殺死它、找回記憶卻可能帶來仇殺。「被掩埋的巨人」就是被遺忘的事實:日本的二戰記憶、美國的黑白矛盾、對你我可能是親密關係中的傷害。
  • 恭喜石黑一雄獲得2017年諾貝爾文學獎!
    石黑一雄,著名日裔英國小說家、劇作家。
  • 爆冷諾獎得主石黑一雄:你總是追求偉大,而不知《長日將盡》
    今天,想跟大家分享一位我私心喜歡很久的寶藏作家石黑一雄的代表作——《長日將盡》。①:關於石黑一雄石黑一雄,英籍日裔作家,2017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也應該是近年來最讓觀眾意料之外的「爆冷「得獎者。諾貝爾文學獎委員會給出的獲獎理由是:「石黑一雄的小說,以其強烈的情感力量,發掘了隱藏在我們與世界虛幻聯繫下的深淵。」村上春樹說:石黑一雄的小說「有一種特別坦誠和溫柔的品質,既親切又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