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抄襲昨天,明天又抄襲今天。
寫論文的那一年,一日三餐成了最大、也是最負擔的困擾。暑假裡,學校周邊還開著的小餐館三兩家,最方便也最便宜的大概就是麥當勞和吉野家。從出餐速度來看,麥當勞略勝一籌,吃起來還不需要用到筷子。所以每天,我至少有一餐是在麥當勞完成。有時想吃點水果改善夥食,買的也是麥當勞裡敷著防腐劑的蘋果片或芭樂片。
我們學校在山腳下,文學院則在半山腰。校門口目之所及幾乎都是兩層樓的平房。麥當勞的黃色標誌矗立得有點高,颱風過境時候,就會顯得有些玄幻。在一片低矮的房舍之上,黃色的「金拱」招牌顯得巍峨。它的身邊是奔跑的流雲,令人感到不安。黃昏時分,霞光像攪拌不均勻的調色盤,著色料介於深藍淺灰暗白和紅色之間,黃色就被襯託得越發顯出超現實的光芒來。
我從山上研究室下來,自然而然就會它往那兒走,像一種神秘的指引。然而點一個牛肉吉士漢堡,一杯熱焦糖奶茶,再回家工作。論文衝刺階段,連出門都會顯得浪費時間,我就開始電話點餐,加送幾塊錢的送貨費,吃得也是差不多的東西。今天抄襲昨天,明天又抄襲今天。
最後一個月裡,每天都過得昏天黑地,最怕的是收到導師的郵件,提醒我什麼時候見面。越是焦慮,刷郵箱就越是頻繁。我用電話點餐時間也越來越沒規律,有時候是下午三點,有時候是早晨七點,有時候則是夜裡十點。來送餐的小哥,有幾位我是認識的,從來不說話,就打電話說一聲很乾脆的——「麥當勞」。他們幾乎都願意上樓,雖然我也會穿著居家服走下一兩層。我們往往在樓梯間銀貨兩訖,這成為了非常頻繁的照面,就好像每天都要發生的慣例工作。很少有小哥會跟我聊天,但有兩周,奇怪的是,來送餐的都是同一個人。我頂著爆炸頭、穿著棉睡褲、渾渾噩噩,拿湊好的硬幣給送餐員,也有一些疑惑是,為什麼送餐員每天都上班。
有一天晚上,我的薯條癮又犯了,趕著最後的點餐時間點單。他來的時候神情顯得有些奇怪,走前往我懷裡塞了一大包餐巾紙還有番茄醬。我稍微想了一想,是不是他覺得我一天裡點兩次麥當勞是為了想看到他?還是我一周裡點十幾次麥當勞,是為了輪班也能輪到見他?這種「情理之中」的聯想令人感到後怕。所以不敢再叫麥當勞外賣,夜裡實在想吃薯條的時候,只能整理衣裝出門,去另一家買。
等待答辯的那段日子,有了一種迴光返照般的浮華。開始揪朋友出門聚餐,籌措小旅行,開始上網查哪裡還有沒吃到的美食……那段時間倒是幾乎忘記了「麥當勞」。直到終於平靜下來,想想出門讀書這五六年,到底也是百感交集的一段人生旅行。每次聽到江蕙唱《落雨聲》,大致唱故鄉的山水,子欲養而親不待,「當年出社會和人拼搏輸贏,為了什麼我已經想不起來了」,這樣意義的歌詞聽一耳朵也會覺得鼻頭很酸。路過學校門口的時候,抬頭又見到「金拱門」,稍微有些觸動。
剛來讀書那會兒,因為學費很貴,我接了很多專欄。有一些是文藝的,可想而知的,讀書電影小隨筆,還有一些就有些勉強。比方我寫過兩年的經濟專欄,從完全不知道在寫些什麼開始,到一點一點有些進入到有趣的部分,報紙又關了。
有一篇專門寫麥當勞,名叫《衰弱的麥當勞》,寫與「麥當勞」有關的社會新聞。當時在臺灣,麥當勞剛好由直營轉為「發展式特許經營」,引來很多民眾擔憂,好像麥當勞要放棄臺灣了。弔詭的是,當臺灣人一致將麥當勞的食品安全作為良心標杆來懷念時,日本的麥當勞恰恰是因食安問題受到重挫受到全民抵制的,其慘境幾乎和統一企業在臺灣的處境無異。2014年7月,上海爆發「福喜」過期雞肉疑似銷到日本的新聞,日本麥當勞處理不當,從而引發了長達一年的信任危機。網絡媒體紛紛下重標跟進:「日本民眾徹底讓麥當勞知道誰是老大」。在麥當勞的故鄉美國,其處境同樣是如履薄冰。刨去食安問題,隨著越來越多美國人追求健康飲食的潮流,麥當勞「既不健康也不環保」的品牌形象逐漸失去民心。
據《商業周刊》作者凡槿撰文形容,「在美國人心中,只有3種人會去麥當勞:窮人、胖子、可憐人。」就好像炸魚薯條在英國象徵工人階級一樣。無論麥當勞怎樣花費重金和行銷打廣告,「新鮮、有機」等時尚餐飲文化元素恐怕始終沒與其沾上邊。麥當勞所面臨的改革恐怕是全球性的餐飲文化重塑,任重而道遠。所以這個社會符號,到底象徵了什麼,在不同地方,居然還不太一樣。而關於麥當勞,美國人類學家詹姆斯-華生主編的一本書《金拱向東——麥當勞在東亞》,作為文化符號、社會符號、全球化符號的「麥當勞」,曾經代表衛生、兒童飲食、兒童慶生、代表著乾淨的公共廁所,免費取用的紙巾、番茄醬,但它是怎麼一步一步走向城市的「深夜」,走到我們社會生活的感性層面的,走到所謂集體的貧困,階級落差、活著真不容易等等,好像在英國,麥當勞也是黑人多,我覺得很有意思。
「窮人、胖子、可憐人」、「紙巾、番茄醬」,我好像想到了些什麼,又不知道從何想起。我有些自責,那段日子我是不是因為壓力大想太多了,又或者,送餐員只是有多餘的紙巾和番茄醬要給我,時過境遷、撲朔迷離。後來我在小說裡也寫到過幾次麥當勞,恐怕都與這種掛牽有微妙的關係。
去年回上海工作以後,有一次大學同學聚會。大家客客氣氣、其樂融融,少不了要問我在臺灣都吃些什麼,我無意間說起,我說太忙了啊每天都吃麥當勞,每一個漢堡我都吃過了,而且現在居然還有點懷念薯條。回來以後倒是沒機會再去吃薯條,也不會特別去找薯條來吃。可是沒有薯條,我大概沒法寫完論文吧……當時只是一時興起有感而發。
道別的時候,我有一個本科室友,帶著兒子消失了一陣。我差點要先走了,我以為她帶兒子出去玩了。沒想到,突然看到她從商場裡遠遠地跑回來,讓三歲的兒子遞給我一包薯條。我看著那個熟悉的紙袋,那個小小的又曾經巍峨過的金拱門……就突然很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