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叔華是徐志摩的好友,她是一位畫家,也很有寫作天賦,《繡枕》《酒後》是她的短篇小說,這兩篇小說寫了兩個暗戀的故事,一個是舊派女子的暗戀,一個是新派女子的暗戀,筆法細膩,情感委婉。
01
繡枕
《繡枕》講的是個簡單卻殘忍的故事:
某個夏日,一個富家大小姐為了下人一句「今年有紅鸞星照命主」的戲言,用盡心思去繡了一對繡枕,然後送於白總長家,期許會由此讓人家注意到做繡枕的人,然後與二少爺成就一段美好的姻緣。但兩年後得知,繡枕送過去的當天晚上,一個被醉酒的人吐髒了,一個被當腳踏墊子了。
或許因為凌叔華有繪畫功底吧,她文字裡的色彩感異常強烈:「臉熱的醬紅,白細夏布褂汗溼了一背脊」;為了「繡那鳥冠子曾拆了又繡,足足三次,一次是汗汙了嫩黃的線,繡完了才發現;一次是配錯了石綠的線,晚上認錯了色;末一次記不清了」;「那荷花瓣上的嫩粉色的線她洗完手都不敢拿,還得用爽身粉擦了手,再繡」……
其實這份場景,讓我想起了《紅樓夢》中晴雯病重替寶玉繡孔雀裘的情景。都是妙齡女兒,都是為自己心儀的男人,但我當初替晴雯心疼的程度,遠不及讀《繡枕》中對這位小姐的心疼程度深。晴雯尚且有個寶哥哥在旁憐惜,而這位小姐呢?一切都僅僅只是臆想中的「二少爺」,就這麼用心用力,把全部的暗戀和痴想都繡在了一對繡枕上。
更讓人心痛的是,她怎麼也不曾想到,她一針一線、千辛萬苦的作品,在送過去的當晚,一個「便被吃醉了的客人吐髒了一大片」,另一個「給打牌的人,擠掉在地上,便有人拿來當作腳踏墊子用」了。
但這份讓人心碎的真相,直到兩年後的一個夜晚,她才偶然獲知——這個設置尤其巧妙,雖然凌叔華沒有再去極力描繪這位小姐得知這個殘酷真相後的情態。但我們,從那些淡淡的筆觸中,仿佛早已觸摸到了她那顆碎成粉末的心。請問這樣的長情,多情如斯的世上女子,有幾個沒有經歷過呢?她「默默不言,直著眼,只管看那枕頂片兒」,這份被撕裂被漠視的痛苦,只能默默吞咽了。這是那個深閨年代的不得已,綿綿密密一針一線的無數期待,就這樣悄無聲息地化作了暗夜裡的一縷嘆息。
繡枕,是凌叔華設置的一個最精心的道具,演繹著愛情中的各種滋味。
你有過暗戀嗎?那個人,吞噬了你的整個身心,你捧著自己的一顆心,時時等著他的偶爾眷顧,可是,終究你的心就是這個抱枕,被不在意你的人隨意拋卻。你心冷嗎?或許吧,在多年後的一天,像這位大小姐「今天卻不由得一一想起來」。可是想起來又如何?年月流轉,終究你只是在自己的世界裡演繹了轟轟烈烈而已。
你有過對愛情的憧憬,對未來生活的期許嗎?也許,我們都有過像文中的大小姐一樣,在「夜裡也曾夢到她從來未經歷過的嬌羞傲氣,穿戴著此生未有過的衣飾,許多小姑娘追著她看,很羨慕她,許多女伴面上顯出嫉妒顏色」,這份幻境,這份小小的虛榮,是生活的點綴和亮色,但最後無一例外,「那種是幻境,不久她也懂得。所以她永遠不願再想起它來繚亂心思。」其實,生活的尷尬和殘酷,就是這樣子的吧。
我們總是固執的相信美好,相信愛情,相信永恆,卻忘記了生活本身的殘忍和滄海桑田的改變。你曾珍視的,或許都會被無情地扔到犄角旮旯裡——像文中那一對繡枕。
這篇小說,現在讀來依然觸目驚心,看似淡然的筆觸下隱藏著雷霆萬鈞的轟鳴,或者應該說,那絲淡淡的隱痛,多少年之後,依然能準確無誤地擊中我們的情感軟肋。
02
酒後
《酒後》其實也是寫另一種形式的暗戀。女主人公採苕對醉臥在她家客廳的子儀——那個她一直心儀卻有妻室的男人懷著暗暗的愛意,於是,在這個醉意朦朧的夜晚,她請求她的丈夫永璋,讓她吻一下子儀。永璋不很情願,但最終還是答應了她的要求。文中最後,採苕走到酣睡的子儀面前時,又忽然放棄了這個想法,故事戛然而止。
這篇的筆觸相當奇妙,與《繡枕》密密綿綿之筆法不同,這篇小說更像畫作裡的一種巧妙留白,在大肆潑墨渲染時忽然停頓,任你想像,任你腦補。短短一篇文字,卻似含萬種滋味。似烈火烘烤,又如小溪潺潺,時而熱烈,時而溫婉,似幻似夢,韻味無窮。
最有意思的就是採苕和永璋的這段對話:
「我要----我有些不好意思說。」 「不要緊。」 「他……」 「他一定不會醒的,你放心說罷。」 「我只想聞一聞他的臉,你許不許?」 「真的嗎,採苕?」 「真的!實在真的!」 「真的?那怎麼行?……你今晚也喝醉了罷?」
其實,女主人公這時候說的是「聞一聞」,並不是「吻一吻」,這是一種最初的試探,但女主人公繼續向自己的丈夫解釋:"小點聲音.讓我說完我的心事——我天生有一種愛好文墨的奇怪脾氣,你是知道的,見了十分奇妙的文章,都想到作者的丰儀……我向來不敢對人提過這話,恐怕俗人誤會。今天他酒後的言語風採,都更使我心醉。想到他家中煩悶情況----一個毫沒有情感的女人,一些只知道伸手要錢的不相干的嬸娘叔父,又不由得動了深切的憐惜。他這樣一個高尚優美的人,沒有人會憐愛他,真是憾事!" "哦!所以你要去Kiss他,採苕? " 這時候,採苕趁著這份醉意把永璋的理解將錯就錯,將全文推向了高潮,永璋最終是答應了。
我想,這是採苕藏在心底最旖旎的一個夢想吧,在這一刻,她完全遵從了自己的內心,我們跟著她一起心神蕩漾,忐忑不安而又無限期盼地等著看那驚心而尷尬的一刻。當然,這種感覺,也似隱藏著一份蒙著淡淡面紗般的小小美好。
你能說採苕是越軌嗎?這畢竟又是一份磊落的純潔,因為採苕還要求永璋陪她一起去完成這個心願啊———這個設定太有意思了,文字裡有一種呼之欲出的搖曳、緊張感,凌叔華深諳讀者的心理。
可是,可是,在最後一刻,她——退卻了。
故事就這樣結束了。
天知道我有多喜歡這種「恰到好處」的「適可而止」。把一個婚後女人內心的繾綣與心動,放在酒後這樣風情迷離的時刻微妙宣洩,似千軍萬馬嘶鳴,卻又不動聲色地在最後時刻悄然收兵。這樣的暗戀境界,當是我讀到過的最美的男女曖昧之境——什麼都沒有破壞,卻分明已經體驗了最美好的感覺。
這時候吻或者不吻,又有什麼重要呢?對於這個叫採苕的女子來說,她已經到達了精神愛戀的巔峰,這份可貴的留白,足以回味一生。
凌叔華太會把握女子天性裡的妖嬈,天真,美好,欲望的尺度了,且有幾分輕鬆和幽默。正如徐志摩評價她的文筆:
「作者是有幽默的,最恬靜最耐尋味的幽默,一種七弦琴的餘韻,一種素蘭在黃昏人靜時微透的清芬。」
凌叔華當時所處的年代正是一個社會轉型期,筆下的知識女性雖然個性前衛,但最終還是要讓位於潛意識中的傳統理念,文中的永璋更是一種新型夫妻關係的彰顯,男女平等之意味正在逐步顯現,這也是這篇小說的社會意義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