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組的《歸國紀遊》詩,是我於1977年從加拿大回國探親旅遊時在途中所作。這組詩距離我前引的第一首作品《鷓鴣天》之寫作,已有三十四年之久了。在這一段漫長的時間內,我寫作的詩詞極少,這一則是因為我自1948年結婚赴臺灣後不久就遭遇了意外的憂患,其間不復讀書寫作者蓋有數年之久,此後又忙於教書兼課為養家餬口之計,也不復更有時間與心情為詩詞之創作。不過我雖然不複寫作有關杜甫的詩篇,然而我與杜甫詩卻不僅未曾疏遠,而且反而有了更密切的交往。那就是我在臺灣的幾所大學中,分別開設了「杜甫詩」的專書課程,而且寫作了多篇有關杜甫詩的論文。記得當戴君仁先生與許世瑛先生兩位老師要在臺灣大學和淡江大學為我開設專家詩的課程時,都曾親自來詢問過我要開哪一家的專家詩,而我則都毫不猶豫地答以「杜甫詩」。關於我選開杜甫詩的理由,後來我在《論杜甫七律之演進及其承先啟後之成就》一篇長文中,於論及杜甫集大成之成就時,也曾經有過敘述,說「面對如此繽紛絢爛的集大成之唐代詩苑,如果站在主觀的觀點來欣賞,則摩詰之高妙、太白之俊逸、昌黎之奇崛、義山之窈眇,固然各有其足以令人傾倒賞愛之處,即使降而求之,如郊之寒,如島之瘦,如盧仝之怪誕,如李賀之詭奇,也都無害其為點綴於大成之詩苑中的一些奇花異草。然而如果站在客觀的觀點來評量,想要從這種種繽紛與歧異的風格中,推選出一位足以稱為集大成的代表作者,則除杜甫而外,實無足以當之者。杜甫是這一座大成之詩苑中根深幹偉、枝葉紛披、聳拔蔭蔽的一株大樹,其所垂掛的繁花碩果,足可供人無窮之玩賞、無盡之採擷」。關於杜甫之所以能達致此種「集大成」之成就,我以為最基本的一點乃在於杜甫既秉有一種均衡而博大的才性,又具有一種均衡而博大的容量。我在該文中也曾提出說:「杜甫是一位感性與知性兼長並美的詩人。他一方面具有極深且極強的感性,可以深入於他所接觸到的任何事物之中,而把握住他所欲攫取的事物之精華。而另一方面他又有著極為清明周至的理性,足以脫出於一切事物的蒙蔽與拘限之外,做到博觀兼採而無所偏失。這種優越的稟賦,表現於他的詩中,第一點最可注意的成就,便是汲取之博與途徑之正。」就詩歌之體式風格方面而言,無論古今長短各種詩歌之體式,「他都能深入擷取盡得其長,而且不為一體所限,更能融會運用,開創變化,千匯萬狀,而無所不工」。因此遂使得他在風格體式方面,達到了一種「集大成」的境界。而另外若就其修養與人格之情意方面而言,則杜甫更是超越了一般詩人之上,而達到了一種「集大成」的境界,那就是他的「詩人之感情與世人之道德的合一」。因為杜甫詩中所流露的道德感「並不是出於理性的是非善惡之辨,而是出於感情的自然深厚之情」。所以縱然是在千載以下讀之,杜甫詩中「所表現的忠愛仁厚之情」,也仍然是「滿紙血淚,千古常新」。記得羨季師當年講詩時,曾經屢次提到過詩歌中感發生命之深淺厚薄,實在與詩人感情之關懷面的深淺厚薄有著密切的關係。有一些小有才氣的詩人,常喜歡玩弄其才氣,欲以新奇詭異取勝於人,這類作品雖偶爾亦能吸引人之賞玩與注意,但終乏博大深厚之感發生命。而杜甫之所以能達致其集大成之成就,主要就正因為他在藝術之才性方面,既有著均衡而博大的容量,而且在感情之心性方面,又有著深厚而博大的關懷的緣故。當我提出願開授「杜甫詩」專書之課程時,我的願望就是想把杜甫的藝術之才性與感情之心性兩方面的深厚博大的特質,與同學們一起做一次反思的探討。因此我在講授時,乃是按照編年的順序結合著杜甫的生平來講授的。我以為像杜甫這樣真正用自己的生命來寫作詩歌的詩人,我們在講授他的作品時,實不應只拘限於知識的講授,而更要能傳達出杜甫詩中那一份深厚博大的感發的生命,才庶幾可以不致愧對這一位偉大的詩人。雖然我自己的講授並不能真正達到自己的理想和願望,不過我在講授杜甫詩時,則確實是充滿了自己的感動之情的。那時我身在臺灣,離開了自己的故鄉已有十餘年之久,因此每當我講到杜甫懷念鄉國的詩,總會在內心中引起一種深切的共感。我還記得有一次當我講到杜甫《秋興八首》中「每依北鬥望京華」一句時,曾經不能自禁地在語調中流露出一種欲泣的哽咽。正是因為我對杜甫詩懷有這一種深切的感情,所以當1977年我自己真的來到杜甫詩中所心心念念的長安時,才會內心中充滿激動之情,而寫下了第二組《歸國紀遊》詩中的兩首七言絕句。
記得當年旅遊時,我曾帶著自己的女兒言慧去參觀陝西長安縣的韋曲一中,當時接待我們的有一位姓羅的教育處長,也是學中文的,當他陪同我們各處參觀時,就曾遙相指點,告訴我們那一方的遠林就是樊川的所在,而這一方的土坡,就是唐代所稱的少陵原。而這些原是我在唐詩中早已熟悉的地名,所以今日親臨其地,乃感到特別的興奮和親切。我詩中所說的「彌望川原似相識」,「川」就指的是樊川,而「原」所指的當然就是少陵原,並非只是泛說而已。而「天涯常感少陵詩,北鬥京華有夢思」二句,所寫的也確實是我當年在臺灣講杜甫《秋興八首》詩時的真實的感動,也非僅只是泛說而已。何況1977年正值「四人幫」倒下去不久的時候,大家都對「文革」亂後祖國的重新振起抱有莫大的期望,所以我才在詩中寫了「今日我來真自喜,還鄉值此中興時」兩句充滿欣喜和祝願的話語。(出自《迦陵雜文集二輯》)
我的詩詞中之杜甫(一)
我的詩詞中之杜甫(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