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自夏禹開始至夏王朝滅亡之後,夏族存在著北上進程,而非南下發展。北上進程包括三個階段:一是夏禹後期夏族北上控制晉南,二是帝寧之後夏族重新北上對晉南地區進行直接統治,三是夏王朝滅亡後部分夏族北上亡徙。如此可證夏族起源於豫西而非晉南。
史載先夏時期夏族主要居於豫西地區。《孟子萬章上》云:「禹避舜之子於陽城。」《史記夏本紀》、《世本》、《竹書紀年》等文獻皆有禹「居(都)陽城」的記載。禹「避舜之子」,當然不能在舜之居地,而應回到自己的領地,在豫西地區的「陽城」隱居。陽城所在,《史記夏本紀集解》引劉熙曰:「今潁川陽城是也。」《水經潁水注》云:「潁水又東,五渡水注之……其水東南流陽城西……禹避商均,伯益避啟,並於此也。亦周公以土圭測日景處。……縣南對箕山。」70年代以來,在河南登封市告成鎮王城崗發現一處龍山文化時代城址,多數學者認為其與禹居陽城有關。又《國語周語上》云:「昔夏之興也,融降於崇山。」「崇山」即嵩山,位於今河南登封市境內。這裡明言夏族之興起與嵩山有關。此外,《國語周語下》稱禹之父為「崇伯鯀」,這說明禹之前的夏族已在嵩山一帶生活。以此可知,夏族始源於豫西。
需要指出的是,夏禹後期夏族曾首次北上控制晉南地區。考古材料表明,從仰韶文化廟底溝類型開始至廟底溝二期文化時期,在今豫、陝、晉三省相鄰地區,其文化面貌十分相似,三地已形成一個部落聯盟。至屬於酋邦社會的龍山文化時期,三地關係仍較密切,說明這裡存在一個範圍廣泛的酋邦聯盟。從《尚書堯典》、《史記殷本紀》等文獻材料可知,堯舜時代形成了以堯、舜為首的酋邦聯盟,其成員包括禹、契、皋陶、伯夷、夔、龍、垂、益、彭祖、棄(稷)、朱虎、熊羆、四嶽等。禹是堯舜時代夏族酋邦王國的首領,其邦國當時很有勢力。禹被舜任作「司空」,主「平水土」,逐漸得到舜的信任和眾邦國的擁戴,最終繼舜之後成為這個酋邦聯盟的首長。因堯、舜二酋邦皆位於晉南地區,晉南地區是聯盟的政治中心,故夏禹繼作聯盟首長也應居於晉南地區。正如《左傳》哀公六年杜預注曰:「唐、虞及夏同都冀州。」《世本》又曰:「夏禹都陽城……又都平陽,或在安邑,或者晉陽。」《尚書》孔疏則曰:「堯治平陽,舜治蒲阪,禹治安邑。」關於「安邑」,《括地誌》云:「安邑故城在絳州夏縣東北十五裡,本夏之都。」這裡所言晉南地區的禹都,只是夏禹就任酋邦聯盟首長之所在,與後世都城含義不完全相同。
夏禹雖然在晉南地區繼任酋邦聯盟首長,但並未直接統治晉南地區原屬堯、舜二酋邦分布區的居民,夏族文化並未取代當地土著文化。這是由於堯舜酋邦聯盟的主要職責一是共同對付敵對的酋邦或酋邦聯盟,鎮壓聯盟內某些酋邦的叛亂;二是共同治理廣泛肆虐的洪水災害。至於聯盟成員各自的內部事務,聯盟首長並不過多地幹預,各酋邦首領在自己領地之內享有充分的自治權,各酋邦文化仍然繼續發展。從考古材料可以看出,在龍山文化晚期,屬於夏族文化的王灣類型文化因素在晉南地區雖有少量發現,但王灣類型與晉南地區的陶寺類型區別是明顯的,且陶寺類型晚期不見被王灣類型取代的跡象。
夏禹死後,夏啟變酋邦聯盟制為世襲王朝,夏王朝正式建立。在鎮壓有扈氏的叛亂和排除伯益的幹擾之後,夏王朝逐漸穩定下來。但至啟子太康之時,夏王朝開始腐化墮落,引起人民的不滿,並招致異族入侵,此即「后羿代夏」和「少康失國」。由於夏王朝處於危亡之中,無暇顧及周邊地區,致使周邊部族、方國多有叛亂,不再聽從夏王朝的驅使。很有可能晉南地區在后羿代夏期間脫離夏王朝,夏王朝隨失去對晉南地區的控制。至少康平東夷之亂之後,注意發展生產,從而使夏王朝的經濟有了一定的恢復和發展,政權趨於鞏固,軍事力量有所加強。
帝寧(予、亻予、杼)時,夏王朝軍事力量已較強大,開始對周邊地區徵討,而晉南地區則為帝寧首選討伐之地,此為夏族勢力的第二次北上。帝寧為少康之子,曾協助其父消滅了東夷有窮氏集團,為重建夏王朝做出了貢獻。《世本作篇》云:「杼作甲。杼作矛。」《墨子非儒下》也云:「古者羿作弓,亻予作甲。」矛與甲是古代戰爭中的主要武器,這些武器早已發明,當然非自帝寧開始。這些記載可能是說帝寧改進了這些武器,從而增強了夏王朝的武裝力量。古本《竹書紀年》云:「帝寧居原。」「原」之地望,《史記趙世家正義》引《括地誌》云:「故原城在懷州濟源縣西北二裡」,地在今河南濟源市西北郊的原村一帶。而《左傳》僖公十一年杜預注云:「在沁水縣西」,地在今晉南地區。筆者傾向於「濟源說」。帝寧居於黃河北岸的濟源一帶,實際上是在這裡建立一個政治、軍事中心,這不僅可以控制豫北西部地區,而且為夏王朝重新控制晉南地區建立了一個穩固的軍事基地。
考古材料表明,夏族重新北上控制晉南的軍事行動取得了成功,晉南地區被納入夏文化的範圍。晉南地區為二里頭文化東下馮類型的分布區。東下馮類型與分布於豫西地區的二里頭文化二里頭類型文化面貌一致,屬於同一個文化系統。二里頭類型可分四期,東下馮類型可分三期。關於二者的年代關係,李伯謙先生認為:「東下馮一期要晚於二里頭一期,東下馮一至三期基本上應與二里頭二至四期相當。」這就是說,「東下馮類型開始形成的時間晚於二里頭類型開始形成的時間,東下馮類型主要文化因素來源於二里頭類型,它是在二里頭類型發展到一定階段向晉南地區傳播並與當地原居文化逐漸融合而形成的。如果說二里頭類型是二里頭文化的原生類型,那麼,東下馮類型則是二里頭文化的派生類型。」李先生還指出:「總的面貌是,二里頭類型一期與洛陽王灣三期為代表的豫西龍山期文化銜接較緊,而東下馮類型一期與當地陶寺上層為代表的龍山期文化之間缺環較為明顯。」這就是說,東下馮類型顯系外來族文化,這個外來文化與豫西地區的二里頭文化關係密切,東下馮類型應為夏族文化向北發展的結果。東下馮類型形成的時間約當二里頭文化二期,帝寧為夏王朝的第六王和夏啟之第五代孫,帝寧的北上擴張年代與東下馮類型形成的年代基本相當。
需要指出的是,夏族第二次北上晉南導致夏族文化取代當地土著文化。夏族的第一次北上晉南,夏禹僅是就任酋邦聯盟酋長,並未把夏族的文化傳統和風俗習慣強加於當地人民。而帝寧之後夏族第二次北上晉南,則屬軍事佔領性質,夏族文化開始取代當地文化,同時夏族也保留、吸收當地和相鄰地區部分文化因素。從對東下馮類型進行分析可知,該類型是以夏族文化為主,並繼承了少量當地陶寺類型龍山文化因素,又吸收了相鄰的晉中地區光社文化和分布於豫北、冀南地區的下七垣文化部分因素。
夏族第二次北上後,夏族在晉南地區實行殖民統治,夏王朝在晉南地區建有姒姓方國。《史記夏本紀》載:「禹為姒姓,其後分封,用國為姓,故有夏后氏、有扈氏、……冥氏、斟戈氏。」關於「冥氏」,《世本》云:「冥氏,分封用國為氏。」秦嘉謨釋云:「案:《路史後紀》十四注引《春秋公子譜》:『冥阝出姒氏。』則冥即冥阝也。」其地所在,《左傳》僖公二年杜預註:「冥阝,虞邑。河東大陽縣東北有顛車令坂。」《括地誌》云:「故冥阝城在陝州河北縣東十裡,虞邑也。」河東大陽、陝州河北即今山西平陸縣北,夏代冥氏當在此地。
商湯率軍攻佔伊洛後,一部分夏族在夏桀率領下北向亡徙,此為夏族第三次大規模的北上行動。因夏王朝直接統治區域包括豫西和晉南二地,在豫西地區被商族佔領和商族自東向西進軍的前提下,夏族理所當然要北向亡徙,希圖在晉南地區伺機反撲。
從文獻記載可以看出,夏桀確實逃往晉南地區。《史記夏本紀》記載:「桀走鳴條,遂放而死。」《殷本紀》又載:「桀敗於有女戎之虛,桀奔於鳴條,夏師敗績。」這裡是說商湯在攻下桀都之後,又曾與夏桀戰於「有女戎之虛」和「鳴條」。有女戎之地望,《殷本紀正義》云:「有女戎當在蒲州也。」蒲州在今山西永濟市境內。關於鳴條地望,《尚書湯誓序》孔安國傳謂鳴條「地在安邑之西」。此外,《帝王世紀》曰:「桀敗於鳴條之野,……今有鳴條亭在安邑之西。」《括地誌》云:「高涯原在蒲州安邑縣北三十裡南阪口,即古鳴條陌也。鳴條戰地,在安邑西。」
夏桀死後,夏族已潰不成軍,無力再與商族軍隊進行大規模的對抗,只好繼續向北亡徙,在晉南、晉中地區散居下來;有的則繼續與商王朝對抗,騷擾商族和商族軍隊。翦伯贊先生曾指出,由於湯伐桀,迫使夏人逃離中原,遷往西北者即為鬼方。徐中舒先生也認為,在夏商之際,夏人迫於商人的軍事壓力,進行了大規模的民族遷徙,其中北遷者為匈奴,西遷者為大夏。郭沫若先生認為:「所謂昆夷、犬戎、鬼方、葷粥、燻鬻、犭嚴狁、休諢、匈奴,均一音之轉,……則夏民族被殷驅逐後多逃亡北方,殆是事實。」
鬼方是商王朝西北方向最重要的方國之一,商王朝曾多次對鬼方用兵。《易既濟九三》云:「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至西周時期,鬼方仍居西北一帶,並與周族不斷發生衝突,古本《竹書紀年》記載王季所伐「西洛鬼戎」即為鬼方的一支。此外,一些學者認為商王朝西北方另一方國「土方」也為夏民族。郭沫若先生認為:「所謂土方,即是夏民族。」胡厚宣先生認為甲骨文之「土方」與文獻記載之「土方」相同,土方與禹關係密切,土與夏在古韻又同在魚部,土、夏亦相通假,「是土即夏也」。
北遷之夏族在東周至秦漢時期仍居於今山西至內蒙古河套一帶。春秋時期,部分夏族居於太行山一帶。齊桓公西徵,在太行山與夏族的一支還有所接觸。戰國時期,由於魏、趙、燕的興起,晉、陝地區的夏族被迫遷到河套地區。西漢時,夏族後裔匈奴興起,對漢王朝構成極大威脅。據《史記匈奴列傳》記載:「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曰淳維。」《索隱》引應劭《風俗通》曰:「殷時曰獯粥,改曰匈奴。」關於淳維,《索隱》引張晏曰:「淳維以殷時奔北邊。」又引樂顏《括地譜》云:「夏桀無道,湯放之鳴條,三年而死。其子燻粥妻桀之眾妾,避居北野,隨畜移徙,中國謂之匈奴。」又據《晉書赫連勃勃載記》記載,公元五世紀初,匈奴人赫連勃勃在陝北建立過大夏國,勃勃自認匈奴原為「夏后氏之苗裔也」,故國稱「大夏」。
這裡有兩點需要說明:一是在晉南地區不見或少見商代初年二裡崗下層一期遺存,說明晉南地區不是夏王朝後期政治中心所在地。按理說,若晉南地區為夏族政治中心,則商湯攻滅夏之後應在這裡駐軍鎮守,商文化應取代夏文化,但實際上商初並未在這裡直接進行統治。而豫西地區的夏族文化明顯被商初文化所取代,這意味著豫西應為夏王朝後期統治中心地區。二是為何周人稱晉南地區為「夏墟」問題。「墟」本作「虛」。文獻記載中多有晉南地區為「夏虛」的記載。如《左傳》定公四年云:「分唐叔以大路……而封於夏虛。啟以夏政,疆以戎索。」《史記吳太伯世家》記載:「武王克殷,求太伯、仲雍之後,……乃封周章弟虞仲於周之北故夏虛。」
「虛」字在古代有多種含義,其中常用含義有四:一是城址、廢址。如《左傳》僖公二十八年:「晉侯登有莘之虛,以觀師。」二是大丘,引申為區域單位。《說文》曰:「虛,大丘也。……古者四夫為井,四井為邑,四邑為丘。丘謂之虛。」三是墟裡、村落。如晉陶淵明詩《歸園舊居》:「曖曖遠人村,依依墟裡煙。」四是處所。《左傳》昭公十七年:「宋大辰之虛也。」疏曰:「虛者,舊居之處也。」「夏墟」之含義當不同於「殷墟」,後者是指殷都之廢址,而前者指夏族在夏王朝滅亡之後居住生活的區域,並不特指某一地。假若「夏墟」是指夏王朝的都城廢址,那麼《左傳》定公四年和《吳太伯世家》提到兩處夏王朝故都廢址豈不矛盾?再者,《左傳》記載唐叔(晉國)封於「夏墟」,最新考古材料證明晉國始封地在今山西曲沃、翼城之間的曲村—天馬遺址,而文獻材料中不見此地為夏都的記載。顯然,唐叔所封「夏墟」非夏都之廢址,所指範圍應較大,應指某一區域,此區域即是今晉南地區。之所以周初稱晉南地區為「夏墟」,這是由於商王朝時期,夏族仍在今晉南地區聚居;而豫西地區已成為商王朝的中心地區之一,這裡殘餘的原有夏族已被商文化所完全同化,民族特性已蕩然無存。周初所能見到的夏族聚居區主要是在晉南,故稱晉南地區為夏墟,實為夏族聚居地之意,並非晉南是夏王朝政治中心所在地之含義,更不能引申出夏族起源於晉南地區的結論。
簡史院,張國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