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契梁武帝之問
達摩是在梁武帝普通八年(是年三月改元大通,即公元527年9月21日),從印度航海到了我國的廣州。
廣州刺史蕭昂,打聽到航海而來的印度和尚,是印度異見王的叔父,同時又是印度佛教禪宗二十七代祖師般若多羅的繼承人,所以,他便鄭重其事的照拂著,並飛報朝廷,請示意旨。
梁武帝是極其尊崇佛教的,國內的高僧大德,他都唯恐羅致不及,現在印度一位這樣的大和尚,航海而來,使他更為歡迎了。
於是,梁武帝立即下了一道詔書給廣州刺史蕭昂說:「著妥善護送法駕來京,朕當於正殿晤對。」
廣州刺史蕭昂,奉到梁武帝的詔書,他當然只有恭謹的侍候達摩,北上入京。
那是這一年的十一月初一日,達摩到達了建業(南京),在行館裡休息了很短的時間,梁武帝便派遣法駕接入宮中,梁武帝迎候於大殿的丹爆上,寒暄一番過後,一幕留給後世幹幾百年的大公案,便從而展開著,那就是梁武帝和達摩祖師一席問答。
首先,梁武帝的面貌,表現著矜持的神情而問著說:
「請問大師!我曾經建造了許多寺廟,也抄寫了許多佛經,更剃度了許多比丘和比丘尼,究竟有些什麼功德?」
達摩祖師很嚴肅的回答說:「任何功德都沒有!」
梁武帝聽到這樣不如己意的回答,便現著不愉快的語氣追問者:
「何至於全無一點功德呢?」
達摩說:「這一些行為,都不過是人天小果,還是有漏之因;這就好像影兒隨著實體,影兒的形相雖有,但是影兒的本身,卻是沒有實體的。」
梁武帝又問著說:「要怎樣才是真功德呢?」
達摩回答說:「淨智妙圓,體自空寂,如是功德,不以世求 !」
達摩祖師的答話是對的,所謂功德,一定要自己淨其智慮,空其實體,不著功德之想,然後才可以定功德,所謂「不,不求,何用不減」,否則便是貪圖功德,如《左傳》所謂「貪天之功,以為己力,不亦誣乎!」凡事而至於貪!便一切都完了,還有什麼功德之可說。
可是,梁武帝竟不能了悟妙義,第二個無意義的問題又提出了,他說:
「如何才是聖諦第一義?」
達摩簡切的回答他:「廓然無聖!」
梁武帝有點懊惱了,他提高語調乾脆的問著:
「對朕者誰?」
「不認識!」達摩也只有簡單的答了這三個字。
這一席對話,據所有禪宗的典籍,都是同樣的記載說:
「帝不悟,即罷去,尊者知其機緣不契,潛以十九日去梁渡江,二十三日北趨魏境,尋至洛邑,實當後魏孝明帝正光之元年也」(此年為公元520年,與來時不符,待考正)。
這段記載,拿現代語意來解釋,便是達摩和梁武帝的晤談,算是話不投機了,「話不投機半句多」。於是,達摩便只有離去梁地,渡過長江,而北走拓跋氏的魏國了。
這邊的機緣不合,又看那邊的機緣如何?在朝者不合,且看在野者怎樣?如今不合,還有永無窮盡的將來呢?所以達摩的渡江而去,實在是行者應取的行徑。
達摩的師傅般若多羅尊者,分明說過,震旦的機緣,要到他入寂60年以後,才會成熟;可是,現在是60年了,而震且的國王,竟是這麼的話不投機,難道是師傅的預言錯了嗎?以當時達摩的際遇來說:確實有些像錯了,然而以千幾百年後的後世來看:卻是千真萬確的。
因為,假設當日的梁武帝,不是問及那些愚蠢的問題,那麼,達摩的回答,也就不會是那麼沒趣味欠幽默的說話了。
兩方的對話如果投機了,梁武帝也開悟了,佛理也契入了,梁朝和武帝的佛教歷史,都不會是那麼寫的,就是我國整個的歷史,也許不會是這樣寫的。
話為什麼要這樣的說呢?因為,我國的人們,從古以來,總是「我執」太重,一切都是唯我主義,自己覺得:只有我才是智慧,別人都是愚蠢,所以,梁武帝這個「智慧之王」,他以為他起了許多寺廟,抄了許多佛經,度了許多僧尼,便會功德巍巍,生生世世,都可以享受這功德的果實,生生世世都會做著「智慧之王。」
想不到一盆冷水,被達摩兜頭一灌,使他冷了半截,自己早就沉不住氣,就要發洩了。
所以,他才問那「如何是聖諦第一義」的問題,達摩祖師的第二盆冷水又潑了下來,梁武帝這才真的沉不住氣了,那句「對聯者誰」的大蠢話,竟破口而出,而達摩的第三盆冷水,還是毫不留情的倒灌著。
這麼一來,便當然只有「帝不悟,即罷去」了。實在的說:「真諦乃所以明非有,而俗諦乃所以明非無,非有非無,非真非假,非善非不善,即是聖諦第一義。」
換句話說:就是什麼都「沒有」,也都不是「沒有",讓「沒有」和「有」,成為一件事,這就是第一義,那又豈有功德之可言。
其實,這只是一個圈子,必須跳出;這只是一桶黑漆,必須打破;凡是聰明的人,總是喜歡弄點圈套的,伶俐的人,有時也會跌到漆桶內,陷在圈套裡,梁武帝竟於不知不覺的當中,作了這些聰明者的代言人。
關於達摩祖師和梁武帝這回的對話,雪竇和尚,還有一段頌詞說:
「聖諦廓然,何當辨的?對朕者誰?還雲不識,因茲暗渡江,豈免生荊棘?闔國人追不再來,千古萬古空相憶?休相憶!清風匝地有何極?師顧左右雲:這裡還有祖師麼?自雲:『有』,喚他來與老僧洗腳!」
這段頌詞,實在頌得相當的好,那是知道達摩的心事,明了達摩的行跡。達摩渡海東來,原是希望供人呼喚,但畢竟沒有人呼喚他,原想在震旦國裡,有些作為,但畢竟是渡海來,渡江去,一點作為也沒有。
於是,他便要面壁了,這一面壁,一面就面了九年,這九年的行跡真太偉大了!他啟發了我國佛教禪宗的先聲,作了我國宋代理學的先河,而完成了我國的傳統文化,這意義是重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