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輝煌,一朝落。
戲院裡,屏幕上剛剛播完《紅盒子》,四周有人讚嘆,有人嘆惋,有人還回不過神。——放眼望去,半成以上是年輕的臉龐,而他們之中的許多人,很可能都是第一次真正看見傳統布袋戲。
「你說它是死的,對啊!但到我手上它就活了。」
生於布袋戲世家,陳錫煌與「尪仔」[1]為伴的時光恐怕比與人相伴的日子還長。
紀錄片裡,老人手中把玩著布偶,一舉一動活靈活現,感情自然豐沛。「首先是你自己不要當它是死物!你把戲偶當作人,它就變成人了。」陳錫煌說,他喜歡這種互動的真實,一個人在家,他習慣讓戲偶看自己吃飯,「這樣的生活很有趣,尪仔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前一天剛從臺灣飛抵檳城,現年91歲的師傅行步硬朗,看起來精神奕奕,採訪日,他身著白色唐裝,體格瘦弱,但挺拔,半框鏡片後的眼神炯炯,宛若少年般熾熱。簡單問侯他,累嗎?睡得好嗎?他正色回答:「不累,睡得很好。」 因為拍攝紀錄片,與他共處逾十年的導演楊力州說,師傅拍完片很快樂,「電影完成播出之後,他好像創業青年,非常興奮,每天都好開心,我覺得是他找到自己存在的意義。」
陳錫煌是臺灣國寶級掌中戲[2]藝師,曾獲得多項政府頒布的傳統技藝認證與獎項,隨著以他為中心,講述布袋戲傳統文化的紀錄片《紅盒子》在全球多個地區放映,式微的布袋戲再度於人前展現其獨有之美。大屏幕上,師傅赤手在空蕩之中比划動作,儼然一朵雲在天空自由幻化,得「意」而忘「形」,所謂生命的一部分,掌中戲功夫,他全然內化。
師傅介紹他的布偶朋友。左起:楊力州導演、安角、陳錫煌師傅。才坐好,他便將隨身攜帶的布袋戲偶攤放桌上。生、旦、醜,逼真極致的擬態人形,依據不同的身份情性,配搭各異帽飾,或玲瓏珠翠、蒲扇摺扇;或錦繡華服、粗衣草鞋,一針一線全由手工縫製,工藝深厚講究。
進入訪談不久,他已蠢蠢欲動,邊說邊拿起「生」,直接進行比劃演繹。臨場發揮,他信手拈來戲偶角色,聲線、口氣、個性完全瞭然於心,不過是簡單隨意地舉手投足,卻在片刻間,人物的內在已活脫脫流露於表。「學布袋戲,你不能說我只喜歡這個,不喜歡那個。每個角色你都要學,都要喜歡。」在他眼中,布偶並非無情物,而是一個吸納世間生活百態,使戲的精髓具體化,聯結天地人神關係的重要媒介,也因此,「學的人需要很聰明。」聰明,是為了理解。
有點難相信,自身存在即是一個「傳統」符號的老師傅在兩年前才找到存在的意義。
臺灣兩代傳統布袋戲藝師傅,異姓父子李天祿(左)與陳錫煌(右)。紀錄片中,他對布袋戲侃侃而談,一觸及家人,便瞬間失語。楊力州承認,拍攝《紅盒子》,吸引他的最先是優美技藝和傳承的焦慮,最大的好奇卻來自於陳錫煌和父親之間的關係。攝影棚訪問的一組鏡頭,請他跟父親說話,他先靜默一陣,嘗試開口,卻止於兩句,「根本我與我父親沒有話講。」
對兩個兒子,同樣說不了話。
十年觀察感受,楊力州索性請他跟田都元帥說話,結果,陳錫煌像換了個人,話匣子立刻打開。「他可以跟田都元帥講很久,一拜就開始聊天,像最近要來馬來西亞宣傳的事也說了。它是他精神上的父親,他只能用這種辦法,因為他爸爸不曾跟他說話。」
田都元帥是庇佑一眾戲園子的戲神,收放在端正的紅盒子裡,每次演出前,陳錫煌會向田都元帥祈求表演順利。
照片中,他和老邁父親背對背並坐,一個模板印出的兩張臉,風霜滿面,卻是無言。
父親活得長,作為兒子,陳錫煌卻未曾擁有過親近他的機會。片中一幕,他自語:「爸爸就是李天祿,跑不掉,見到我又特別地兇,動不動就用尪仔敲你(我)的頭。」語畢,他像個孩子似騷騷額頭。那片波紋起伏不定深山雲海似的蒼老額頭,是他對父親少有的記憶點之一。13歲開始學習家傳絕活,往昔獲得民族藝術薪傳獎、法國最高獎章「騎士榮譽勳章」,以及一座以已命名的布袋戲文物館,臺灣赫赫有名的布袋技藝大師李天祿[3]教子嚴苛姿態可想而知。
芳華青春,別的少年仔混幫玩樂,肆意揮灑,他在威望如天的父親眼皮子下苦學操練,沒有寵溺,沒有讚美,日日唯有兇悍斥責聲。
布偶承載情感,使戲的精髓具現化。
我伸出手觸摸布偶,傳統偶頭由木頭雕刻而成,中部挖空,外殼堅硬。
他真的試過跑。1953年,陳錫煌22歲,離開父親的劇團,後在外成立「新宛然」劇團。無獨有偶,父親李天祿同樣是在22歲那年脫離祖父許金木領導的布袋戲團,成立日後聲勢紅火的「亦宛然」劇團。翻看李天祿傳記,他曾提及跟父親學戲是其一生人最苦慘的日子——許金木脾氣不好,兒子學藝稍有不慎,頭上立即遭尪仔痛擊。
越追溯,越發現傳承的複雜玄機不在手藝,傳統的情意結是一把利刃,刺向家族的血脈,既代代相傳,同時也不相傳——陳錫煌不跟父親姓李,不跟祖父姓許,也不跟曾祖父姓何,他從母性「陳」,與前三代一樣,因為父親被母親家庭招贅,長子入籍母家。東方社會權力結構:名不正,則言不順——姓氏不同,隔著一炷香火的距離,註定使父子之情無法純粹。
母姓讓陳錫煌繼承了父親身上籠罩著的父權陰影,繼承了父親與祖父的心結。換句話說,陳錫煌是李天祿以自身經驗複製出的兒子。
40歲,「新宛然」關閉,陳錫煌重返「亦宛然」,1998年,李天祿過世,「亦宛然」傳棒予次子李傳燦,他無地自處,拎了田都元帥再度離去。那年,他67歲。
一雙手,終生流連布袋戲。
自攀附中脫離,很長一段時間,陳錫煌僅能以單打獨鬥或與其他劇團合作的方式進行表演,至2009年,他憑79歲高齡之姿成立「陳錫煌傳統掌中劇團」,意圖經營一個具備前場、後場,包括樂技師們完整訓練的布袋戲團。然而,即使貴為臺灣唯一獲得文化部「重要傳統藝術布袋戲類保存者」、「古典布袋戲偶衣飾盔帽道具製作技術保存者」兩項國寶頭銜的傳統布袋戲師,他在籌措資金時仍面臨艱辛考驗,國家資源分配難均,各種考量下,政府始終將布袋戲的扶持計劃保留給「亦宛然」的響亮招牌。
無論從哪個點切入,師傅紋風不動,每道問題都以「傳承」作為標準答案。似乎,「傳承」是他撐起內在的支點,也是他面對世界的盔甲。「傳承像是麵包的酵母菌,我就在做酵母,做傳承傳統最基礎的功夫。」
足下,不是沒有繼承藝生, 片中出現的三個徒弟卻沒有一個能夠突破他堅固的防禦。
二弟子黃武山口白念得不好,他說,算起來,大師兄的口白好,操偶功力在年輕一輩也算是最好的,但紅盒子卻遲遲傳不到師兄手上。楊力州問,為什麼?「很重要的原因…因為大師傅也是被壓抑的,他也是被李天祿壓下來的。」
提起傳承紅盒子,數年前、數年後的大徒弟反應有些變化,掩飾不了激動,「他們要爭王,要做這個領域的主。他們從來就不是在做藝術這件事,這些只是生活的工具而已,他就是在走他爸爸那條路,因為其實…他沒有任何可以模仿的對象,他只有他爸爸。」吳榮昌停頓一會兒,「不是模仿,是內化。」
本來已經疏離,兒子們又不學布袋戲,做父親的門徹底被關上,只能轉向徒弟。然則,生命中的父親角色一經喚醒,上一代的壓抑矛盾又在不自覺中重複上演。「師傅就像是父親,你們要記得。如果叫老師的就不是父親……師徒之情就如同父子之情一樣。」弟弟喪禮上,陳錫煌以師伯身份對著李傳燦的徒弟們嚴肅訓誡。
父親不可企及,陽光下,愛恨交疊,他卡在模糊的邊緣,難以向前。
《巧遇姻緣》
「我有一直努力創新,但創新不是徹底轉變,成為另一種樣貌的東西,而是一點一點把傳統不好的部分丟掉,在基礎上去改進。」話題再度帶回布袋戲,創業的青年人又出現了,積極地向我們示範旦角緩步前行的模樣,嫋娜娉婷,煞是動人。「表演不是只有聽,而是需要被看到,所以技巧方面,我讓它更優雅,更漂亮;加上到海外表演,國外觀眾聽不懂布袋戲的口白,所以我把重點放在表演——就是動作的細緻上。」片子呈現作品《巧遇姻緣》由他與大徒弟共同演出,說惡員外欺老搶女,書生英勇相救的故事,正是一部不需要語言背景也能心領神會的戲。
舞臺上,布偶梳頭、撐傘、武打、雜耍等動作絲絲入扣,細膩似水,眉宇形態皆有情,起承轉合中,煙火人間,宛然在目。
「越表演,越不會累。」
戲場如道場,近80年的布袋戲生涯,一路目睹盛豔綻放的文化藝術開到荼蘼,繁華落盡處,惘然回首,方覺一切冥冥已定,父子是緣分,布袋戲也是因緣。片尾,陳錫煌與李天祿的自敘微妙重疊,兩人命運前後相映,戲弄人生。對此,楊力州感慨道:「我從不懷疑李天祿是愛他的,但那種愛的表達方式已經扭曲,影響了他們的心理狀態。」
曾嚮導演說過「父親是一輩子的對手」的他,在影片中受邀當布袋戲比賽評審,主持人介紹登場時,詭異地誤說成「李天祿」,已經準備立起的他,一剎那驚慌失措,旋即尷尬坐下。
傳統中被淘汰的東西不只技藝上的缺陷。那些年,再怎麼嚴厲,陳錫煌不曾用尪仔敲打弟子。
合照時,他主動比出愛心手勢,現場一直笑得和樂,一點威懾之感也沒有。我問師傅,為什麼傳承對他那麼重要?他答,自己非常憂慮,傳統布袋戲正迅速地面臨消逝。當然,這同時是一個家族五代淵源的脈絡,也許陳錫煌需要這份責任,以安放自己的身份——影子需要本體顯現存在——因為父親,他一輩子有了一個追求的目標。
「再來一遍,我也不會走別的路,這個好好玩。」
幸好有布袋戲,那移與動間,仿佛若有神,超越年齡、身份、地理界限的隔閡,一方面顛覆了我們有限的感受方式,另一方面,讓那些隱形的情感,從來沒有被說出口的愛,還能被看見。
以傳承及探索父子關係為題材的紀錄片《紅盒子》,由楊力州執導,展現傳統文化的美麗與哀愁。[1] 臺語,指戲偶。
[2] 古典布袋戲稱作「掌中戲」,其歷史文化久遠,發展至今因受到電視電影等新式娛樂的衝擊,演變成以酬謝神明為主要目的的表演,逐漸沒落。
[3] 李天祿(1910年12月2日-1998年8月13日),臺灣知名布袋戲操偶藝師,曾演出數部電影,如《戀戀風塵》、《悲情城市》等。其中,侯孝賢執導,以其生平為題材,並由他親自主演的《戲夢人生》奪下第46屆坎城影展評審團特別獎。
報導\安角
攝影\Ki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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