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發於公號:回飛鏢)
前幾天看了一部紀錄片叫《臨終筆記》,看到豆瓣的評論上有人說:「老實說,迄今為止,我所有關於死亡的思考,都來自於日本人。」
確實。雖說「生與死」是全人類逃不掉的永恆話題,但日本人的演繹總是很有啟發。是知裕和在面對西方記者採訪時曾經說過:
「日本到某個時期為止,一直都有「無顏面對祖先」的觀念。日本沒有絕對權威的神明,但是日常生活中存在著一種倫理觀: 應該活得對得起死去的人。
我也懷著這樣的倫理觀。因此,日本文化中的「死者」代替了西方文化中的「神」。死去的人並不是就這樣離開了世間,而是從外部批判我們的生活,承擔著倫理規範的作用。」
也就是說,在是知裕和看來,用影像記錄或對死亡進行服喪,是為了生者而進行的。藝術家努力用作品去延展「死」對「生」的意義,展現不同個體在面對死亡時所持有的態度,或是逝者親友的狀態,一方面是為了滿足觀眾對於生命終點境況的無法抑制的好奇,另一方面也試圖更是為了解釋活著的意義。
不論死亡以何種形式降臨,死者與我們的關係親疏遠近,我們總是習慣性地從他人的去世當中領悟些什麼,總結一些道理,例如「要好好鍛鍊身體」「要對家人好一點」等等平淡的小小哲理。這些就算是被說教也只當耳邊風的普通道理,在被死亡背書之後更能讓人信服。
從死中汲取營養反哺生,像是對陰陽兩極的打破和融合,這大概就是所謂對立統一吧。在紀錄片《人生果實》當中,反覆出現過的一段旁白像是對這一循環和交替的恰當比喻。「風吹枯葉落,落葉生肥土。」
是知裕和早期的《下一站天國》也講述了關於死亡的故事,電影虛構了一個天堂和人間之間的一個中轉站。過世的人們例行來到小站停留一星期,向工作人員述說自己一生當中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之後再由工作人員將其拍成短片,短片的內容將會成為逝者未來唯一的記憶。(總有種天堂3T公司的錯覺...)
來往的人中有經歷過戰爭的老人、不務正業的年輕人和風塵女子等等各式各樣的人物。我在一開始看的時候,還很好奇這些人,尤其是年紀很小的人過世的原因。但隨著影片的展開,在他們各自的講述和回憶中,死亡的原因變得微不足道了。
因為那並不是導演想要著重討論的,似乎在很多是枝裕和的影片中,死亡並不是主題,而是一個契機,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創作源泉。他站在一個「向死而生」的角度,逆向地審視人生。在他的電影中,死亡是逝者或是上帝留給生者的挑戰。
《無人知曉》中妹妹小雪的意外死亡讓年幼的孩子們意識到了生命的脆弱,在逼迫之下過早地見識了生活的沉痛與不堪,但也在苦難中鍛造了堅毅甚至「冷漠」的品格,以不同於常人的速度生長著;
《步履不停》講述了意外的死亡給普通家庭帶來的綿延不絕的苦楚和傷害,片中家中長子的死是全片最大的戲劇點,像是一枚石子投入湖中一樣,十幾年來波瀾未盡;
《小偷家族》中樹木希林飾演的奶奶的去世則使這個處在社會邊緣拼湊而來的家族呈現的自私和溫情的矛盾走向頂峰,進而分崩離析。
而《下一站,天國》則是對「記憶對人生的意義」的詰問。常有人說,人走到終點時,除了記憶什麼也無法帶走。但冷不丁讓人找尋出想要到達彼岸之後還要銘記的回憶時,卻顯得茫然無措。
「最快樂的時光,我一生都從未如此想過。」
在平淡無奇的日常堆積之中,人類敏感且好動的真心也隨之沉溺,變得麻木和不堪一擊。生活仿佛變成了一條流動不止的溪流,身處於其中無法辨識每日的變化,就任由自己漂流到了終點的汪洋。
不過,在中轉站工作人員的耐心和循循善誘之下,其中很多人還是能夠理清思緒,回顧一生的悲喜。有中年人記得的是高中時代坐在巴士上拂面而來的微風;有小女孩想要保留的是伏在媽媽膝頭的日常;有飛行員懷念的是翱翔時所看到的雲霧。在他們或長或短的人生當中,即使平淡無奇或一事無成,但認真回想總能夠挖掘些值得人留戀的微光,找到了自己曾經活著的證據,也不枉來一趟人間。
在第70屆柏林電影節上,在被問道「是否相信有來世」的時候,是知裕和回道到:「生與死是交織的,認識死亡是為了更好地理解生。」這似乎還是在討論一個最為原始的辯證觀點和問題,「得到與失去的不定和未知」。
在失去的過程當中亦在別處收穫了其他的感觸,人在逝去之後卻在生者心中獲得了永生,將某種精神予以傳承,使得生者更好地完成生活的使命。
71歲的渡邊先生在中轉站中花費了幾天的時間觀看完了自己一生的錄像帶,終於發現妻子沉默卻長久的陪伴是自己許久以來忽視的,生命中得到的最為寶貴的東西。
22歲早逝的軍人望月由於無法找到短暫一生中的幸福回憶在中轉站工作多年之後,終於意識到了自己生命的價值在於「成為別人幸福的一部分」進而無怨無悔地走向了天堂。
他們作為「已經逝去的人」,能夠在這一由此岸通往彼岸擺渡的過程中獲得某種啟發和靈感,在付出生命代價的同時,也重拾了愛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