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到《小團圓》,我們以為完了,未完;到《同學少年都不賤》,我們以為完了,未完;《易經》、《雷峰塔》,我們還以為完了,未完;《異鄉記》,我們又以為完了,未完;半部《少帥》,以為這次是真的完了,偏不!
今年《印刻文學生活志》第155期,刊登了《愛憎表》。華東師範大學陳子善教授曾意外發現了張愛玲早期散文,它是刊登在聖瑪利亞校刊《鳳藻》專欄上的「一碗什錦豆瓣湯」,六問六答。多年來少女張愛玲回答中最為人所津津樂道的,無外乎「最怕:死;最恨:一個有天才的女人忽然結婚」。其釋解就在《愛憎表》(遺稿不全,《愛憎表》之名是張對那個調查欄的稱呼),張愛玲遺產繼承人宋以朗先生和香港學者馮睎乾將26頁遺稿(計兩萬三千餘字)整理並發表。
❶ 最喜歡吃:叉燒炒飯;
❷ 最喜歡:Edward Ⅷ;
❸ 最怕:死;
❹ 最恨:一個有天才的女人忽然結婚;
❺ 常常掛在嘴上:「我又忘啦!」
❻ 拿手好戲:繪畫。
香港嶺南大學中文系教授許子東曾說,張愛玲的意象既是具體的,又是象徵。試舉一例:生命是一襲華麗的袍子,上面爬滿了蝨子。原本這只是「象徵」,但在張愛玲的晚年,卻變為了現實/具象。她給宋淇夫婦的信中寫道:每日花200美元用於殺蟲,上午搬家,下午看病。(晚年,張的「蟲患」問題可謂相當嚴重。)正如同早年她在《傾城之戀》裡不甘心的一句:她們以為她這一輩子已經完了麼?早哩!
「她只是笑吟吟的站起身來,將蚊香盤踢到桌子底下去。傳奇裡的傾國傾城的人大抵如此。」她大概也是沒有想到過,自己那句抽象的女主人公唇瓣邊的「早哩」,會成為學界或坊間一次又一次翻轉的「具象」主題——「最後的張愛玲」。無數個「張愛玲」,無數次的「最後」,似乎「流言」多了,也就成了「傳奇」。她對自己狠,手黑,一筆成讖。
張愛玲自言,對調查表所填內容,「隔了半世紀看來,十分突兀,末一項更完全陌生。都需要解釋,於是在出土的破陶器裡又檢出這麼一大堆陳穀子爛芝麻來。」
那些「陳穀子爛芝麻」是什麼,我們都很熟悉了,因為在張愛玲對自己人生一遍又一遍的複寫中,這些事體讀者幾乎比作者更如數家珍。
寫了一堆「陳穀子爛芝麻」的《小團圓》
馮睎乾在《<愛憎表>的寫作、重構與意義》中指出,與《小團圓》一樣,《愛憎表》呈現的寫作風格,也是迂迴曲折地講自己的過去。甚至於,在整理遺稿的過程中,馮君發現張氏寫作,並非是一揮而就的「天才」,而是「反覆重寫、添補內容」,可見其對每篇文章力求完美時的「慘澹經營」。
她自己講,最好的材料,是你深知的材料。還有什麼材料比自己的經歷與經驗更熟稔?何況晚年她如置身戰爭中那動蕩不安的遷家,三搬當一燒,手邊能用的材料不多,唯有記憶,在自敘的框架下,可供隨時驅遣。
《愛憎表》所述情節,不再新鮮。只是不大寫月亮了,改寫太陽。
奶媽說筷子拿得高嫁得遠,她就偏拿低,因是張家人,奶媽說,你不姓張,你姓碰,碰到哪家是哪家;她心底裡高興不用像弟弟那樣尷尬的叫父母為爹娘,而叫嬸嬸;大紅大綠的背心與短襖,深紫薄綢夾襖,被毛娘念諷「紅配綠,看不足。紅配紫,一泡屎。」她偏就喜歡紫襖加大紅背心,濃得化不開,像白流蘇新房門窗上沒幹的綠漆,「然後把那黏黏的指尖貼在牆上,一貼一個綠跡子。為什麼不?這又不犯法?這是她的家!她笑了,索性在那蒲公英的粉牆上打了一個鮮明的綠手印。」
還有,還有薇龍姑媽梁太太出場的時候,面紗上爬一粒綠寶石蜘蛛。紫襖紅背心,粉牆綠手印,觸目驚心的搭配、不近人情的執念,都使張如同一枚印戳,分明熱烈地蓋在我們心頭,摸上去卻是涼的。
嬸嬸囑她不要人物底下畫一條橫線,為此生了氣,她依舊畫,認為「非畫不可」。讀到這些十三點兮兮的執拗,便想小時候的她是多不可愛,覺得伊錯氣。同樣,她寫那隻沒吃到的柿子猶若禁果,「一種預感青春虛度的恐懼」,心焦,真想買一籃子丟給她,管夠。
幼年張愛玲和弟弟張子靜
「人生往往是排長龍買不怎麼想要的東西」,而得不到的卻永遠在騷動,如舊時卡帶磁條莫名卡牢,自收音機裡拿出來,扯啊扯啊沒完沒了。一場白日噩夢。難怪《小團圓》的開頭便是:「大考的早晨,那慘澹的心情大概只有軍隊作戰前的黎明可以比擬,像『斯巴達克斯』裡奴隸起義的叛軍在晨霧中遙望羅馬大軍擺陣,所有的戰爭片中最恐怖的一幕,因為完全是等待。」
我總是在想,她最後的若干年,反覆在寫「姑姑問,喜歡嬸嬸還是姑姑;後母問,喜歡嬸嬸還是喜歡我」,竟是一種怎樣的情緒在流轉?夢裡是不是也還在追問,最喜歡我還是最喜歡他。呵,不如最喜歡愛德華八。
人在異鄉的她,如此迴環往復地書寫幼年的故事、學校的故事、父母關係的故事,甚至那場陽臺上紅塵滾滾之底事,許是為用記憶作鵲橋,承載她的夢,蹁躚返鄉。當她寫下咒語般的「喜歡你」,「破曉時分一聲微弱的雞啼,在遙遠的地平線上,嫋嫋上升。」耶穌說,在雞鳴前你會背叛我三次。而許子東教授說,(張)一下子栽進去後,一輩子也沒有拔出來過。
張愛玲和姑姑張茂淵
我不反對出版張愛的遺稿,誠如文化評論學者馬家輝所言,《小團圓》一出,再也沒有誰可以壟斷張愛玲了;所有與張愛玲相關的傳記也都白寫了,因為張愛玲分明還在,她還在「寫」,還在「出」。
她最出名的作品在二十三、四歲時就寫完了?不,並沒有,她後半生的作品並不比前半生差,只是那樣一個碎碎念的老婦人多少打破了文藝青年們對於乖張的意淫。她並不是香風細細淹然百媚的女子,沒有妥妥地擇一座城愛一個人,更沒有讓人讀懂已是不惑年。乍看意韻生香的「險句」學起來太容易不過,且是「雖然珠光寶氣,內裡卻空空洞洞,既沒有真正的歡暢,也沒有刻骨的悲哀」的句子。
《愛憎表》中無多幾句所謂張愛玲式金句,存在於她早期文字中一抄一把的驚豔,很少。正是這些少,成全了別人對她相對完整的識認,也正是這些少,把譏誚清傲的她變為我們周圍人。現在的她更立體,再不是趴在窗欞上的一朵蒼涼背影,舉著無動於衷的漂亮手勢,也由此原諒了她的喋喋不休,喝下了她念茲在茲的毒藥。「最怕死」的她說過,那一切與張有關的人物,「只是躺在我的血液裡,等我死去的時候再死一次」。
流蘇說,炸死了你,我的故事就該完了。炸死了我,你的故事還長著呢。戲劇與生活最大的不同,不是生活的戲劇化,而是戲劇的有效時間短,翻轉頻率卻高,從而有人生如戲般的假象;整個人生的翻轉頻率未必低,然而一旦教時間拉長,再盪氣迴腸的故事也就味同嚼蠟。
因此,雞在叫,又是一個凍白的早晨。我們這些自私的人若無其事地活下去了。
那次是你不經意的離開
成為我這許久不變的悲哀
淡漠了繁華無法再開懷
於是我守著寂寞不能歸來
· End ·
文字 / 安小羽(特約)
編輯 / 喬如月
視覺 / 徐銘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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