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華欲掩料應難
——談香菱為什麼學詩
香菱,對於整部《紅樓夢》來說,似乎算不上什麼重要人物。但其實她是作者精心刻畫的一個較為重要的人物。《紅樓夢》中大約描寫了二百多個女子,香菱是開卷第一個出場的女兒形象,後來在第一百二十回中,又以甄士隱「引渡」她到「太虛幻境」銷帳而結束全書。作者在第四、四十八、六十二、七十九、八十等幾回中集中地描寫了她。她的悲劇命運,象徵著全書中薄命女兒們群體悲劇的命運。
香菱,對於榮國府裡的人來說,她是一個捉摸不透的存在,在她還未出現之前,她就已經作為一個新聞事件的核心人物被他們所知曉。第七回,周瑞家的去梨香院找王夫人,是香菱在榮國府的第一次出場。周瑞家說:「倒好個模樣兒,竟有些像咱們東府蓉大奶奶的品格兒。」
一個能讓人死於非命的美人,確實名不虛傳。
香菱的命運是可悲的。在紅樓夢的第一回和第五回通過癩頭跣腳僧預言和寶玉神遊太虛境道出了香菱的身世:癩頭跣腳僧曾對抱著英蓮(即香菱)的甄士隱念了四句言詞:慣養嬌生笑你痴,菱花空對雪澌澌。好防佳節元宵後, 便是煙消火滅時。
寶玉神遊太虛境看到金陵十二釵副冊的首頁書云:根並荷花一莖香,平生遭際實堪傷。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
這就是作者對香菱命運的概括。
而曹雪芹在塑造香菱時,卻把她塑造得嬌憨天真、純潔溫和、得人憐愛。香菱雖然遭到了厄運的磨難,但是卻依然渾融天真,毫無心機,她總是笑嘻嘻地面對人世的一切,她恆守著她溫和專一的性格。她的一派天然和她的種種嬌憨,讓大觀園的姐妹乃至襲人這樣的大丫鬟,既憐惜又覺得她可笑。她所呈現出來的樣子,似乎並不像一個有著那麼黑暗過去的人。
然而,我們知道她的過去有多黑暗,她曾是一個被拐賣兒童。
香菱原名甄英蓮,她出身在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姑蘇,母親封氏性情賢淑,深明禮義,父親甄士隱嚴正清白,稟性恬淡,為本地望族。年已半百的夫妻倆,膝下無兒,只有一女,乳名英蓮。英蓮"生得粉妝玉琢,乖覺可喜",全家極其疼愛。應該說英蓮生活在這樣的家庭是幸福美好的。
不幸的是,在她五歲那年的元霄佳節,士隱命家人抱去看燈,至半夜時家人霍啟因小解,將英蓮放在一家人家門檻上,待他回來,英蓮不見蹤影。
全家人到處尋找,皆無音訊,英蓮早被拐子拐去,另走他鄉。三月十五葫蘆廟著火將甄家燒成一片瓦礫場,這一個又一個的不幸遭遇,給英蓮的命運籠上了悲劇色彩。
甄士隱只得將田莊折變,與妻投嶽父家去。
當英蓮再次出場,她已長到十二、三歲了。她被拐子養在僻靜處,喚拐子為親爹。拐子拐賣孩子本意就是為錢。像像書中所說「到十一二歲,度其容貌,帶至他鄉轉賣」,這時正巧有個叫馮淵的小子,父母早亡,又無兄弟,有些薄產,一眼看上這丫頭,立意買著作妾,發誓不再娶,議定三日後過門。
英蓮的命運這時似乎出現了轉機,英蓮被磨折了多年,得了這段姻緣,倒是英蓮不幸中的有幸。
然而又偏偏不幸的命運在捉弄這紅顏薄命女。拐子為賺錢,第二日又將英蓮賣與「豐年好大雪」的薛家「呆霸王」薛蟠,意欲捲走兩家銀子,逃往他鄉。
薛蟠橫行霸道,淫佚跋扈,拐子哪能走脫,被兩家拿住打個半死。拐子求饒,兩家人都不肯收銀,只要領人。薛蟠豈是個便宜的主,仗著人多,將馮淵打了個稀爛,抬回家三日便死了,生拖死拽,把個英蓮拖去。
薛蟠因此惹上了人命官司。
當然,審判此案的賈雨村大人,深諳做官之道,道貌岸然一番說辭後,放過了薛蟠,向王府賈府還了個人情。
這樣的過去夠黑暗了吧。可我們看到的香菱在夏金桂沒有粉墨登場之前經常是「笑嘻嘻」的。
當然,這不是因為薛蟠對她有多好,薛蟠,本就是一個粗俗無知,荒淫無度,得新厭舊的人。他哪能對香菱有什麼善待呢?對香菱來說,誰買下了她,誰就是她的救世主。縱然不曾得到珍愛和善待,她也必須好好服從新的主人。所以,香菱會在薛蟠挨揍之後把眼睛哭腫,她會在小丫鬟嘲笑他講「夫妻蕙」時羞紅了臉,她會在薛蟠準備迎娶夏金桂時打心眼為他高興。這是她純良的本性,也是在命運的連番打擊下一種逆來順受的表現。
香菱生命中最華彩的時刻應該是四十八回「濫情人情誤思遊藝,慕雅女雅集苦吟詩」,即我們熟知的「香菱學詩」部分。她拜黛玉為師,幾經失敗,終於成功,夢中得句,寫出了 「精華欲掩料應難,影自娟娟魄自寒」「博得嫦娥應借問,緣何不使永團圓」的精彩詩句,贏得眾人讚賞,被補為「海棠詩社」的社員。
這樣一個情節的設計到底有什麼用意,是不是有些突兀了?這個香菱,她此前在榮國府的表現都很尋常,不過就是送送東西倒倒茶什麼的,憨而呆的性情,怎麼突然跟文學扯上了關係?
前面說到香菱五歲被拐,本出生於當地望族。香菱雖賤為人妾,但她骨子裡卻流著詩書翰墨人家的血液,對於詩詞文學,她早就有著真情的嚮往,內心裡也早有著學詩的願望,但苦於沒有機會,只好自己弄本舊詩,偷空就看兩首,因而她的內心也存有「重簾不捲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一類的詩句。
她的學詩絕不同於無聊貴族的閒情逸緻和鄙俗之徒的攀附風雅,而是一種執著頑強的自我回歸,是一個詩性女兒對詩性情懷和詩性人格乃至詩性理想的執著追求。她一入園就向寶釵求教,表現出積極主動的求學精神,可惜寶釵雖懂詩但終以禮節規矩為重,婉拒了香菱的懇求。但香菱沒有失去學習的信心,碰了軟釘子後,自己便往瀟湘館來,直言求黛玉教詩,終於獲得了黛玉的教誨。
詩人都有一顆易感的心靈。香菱表面呆憨,其實是一個敏感的人。她和黛玉談到王維的詩句「渡頭餘落日,墟裡上孤煙」時說:「我們那年上京來,那日下晚便彎住船,岸上又沒有人,只有幾棵樹,遠遠的幾家人家作晚飯,那個煙竟是碧青,連雲直上。誰知我昨晚讀了這幾句,倒象我又到了那個地方去了」。
那年上京,正是在那場血案之後,我不知道香菱面對落日青煙時還想到了什麼。
我忽然生出這樣的聯想,其實五歲被拐的英蓮她並不像她在人前那樣對過去一無所知。她對自己的姓名、年齡、父母應該是有記憶的。然而她寧可忘記。因為,她如果那麼執著地記得,她會活不下去。
命運太殘酷。想著了解底細的門子說過一句:「她是被拐子打怕了的」,一句話概括了香菱所受的全部折磨。所以,她必須小心翼翼,她必須讓自己忘記過去。能從拐子的棍棒中逃離出來已是劫後餘生,她的下一個主人,不管是誰,她都必須好好服侍,都得要逆來順受。
因了柳湘蓮的暴揍,薛蟠為躲羞要出門學做生意離開個一年半載的,香菱有了隨寶釵進住大觀園的機會,有了與大觀園這個寬鬆的環境,這個友愛的氛圍接觸的機會。
香菱是一個悟性極高、心性靈秀的女子。她極富文學氣質,進入大觀園後,香菱深藏內心的饑渴一下子激發出來,「諸事不顧,只向燈下一首一首地讀起來」,甚至到了「呆」「瘋」「魔」的程度。她對王維詩的品讀,足見她的領悟力極高。
寫詩對於香菱,具有著對於寶玉黛玉等人不同的意義。
馮淵救不了她,薛蟠沒打算救她,磨難從四面八方向她襲來。寫詩,也許是她在任人宰割的生命裡唯一可以全力以赴的事情。
當她陷入詩歌的世界裡,她如痴如醉,夜不能寐。反覆吟哦,一再推敲,一次次失敗,一次次重來,終於見到光明。
在最後一首詠月詩中,她創造出「一片砧敲千裏白,半輪雞唱五更殘;綠蓑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夜依欄」的畫面和意境。這是香菱命運的轉機,是她人生中的一場小勝,是香菱黑暗人生的一點微光。
在她身不由己飄蓬輾轉的一生裡,唯有寫詩這件事,讓她感受到了自己的力量,感覺到自己幾乎已如草芥一般的生命,終於有了表達的可能,磨難也不能讓她低到塵埃。這樣的情節也給了讀者一次小小的安慰。
想到狄更斯的《霧都孤兒》,文中的奧利弗,他出生於苦難之中,在黑暗和充滿罪惡的世界中成長,但在他們的心中始終保持著一片純潔的天地,一顆善良的心,種種磨難並不能使他墮落或徹底墮落,反而更顯示出他出汙泥而不染的光彩奪目的晶瑩品質。
而香菱,她的內心,學詩是她身陷泥沼裡的一根救命稻草,是她在絕境中唯一的自救之道,她對命運的抗爭雖然如螢火蟲一般渺小,卻是她在這被侮辱被損害的一生裡自己賦予自己的一種尊嚴。
這也許是曹雪芹安排「香菱學詩」的意義所在吧!香菱她就像大觀園中遊移著的一股極清的暗香,雖沒有林妹妹般的傲世獨立,但終究「精華欲掩料應難」,香菱她在學詩的那一刻也就擁有了一道剎那芳華的風景。
作者介紹:丘豔榮 ,教師, 喜愛古典文學和古典詩詞,喜歡在字裡行間抒發自己的思想情感。撰寫的文章散見於《廣東教育》《師道》《梅州日報》等報刊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