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ns按:
今天,是枝裕和的《小偷家族》在內地正式上映。
五月,這部電影在坎城電影節上摘得「金棕櫚獎」。講述了一個舊住宅區裡,打散工的父親和兒子合作盜竊的故事,是他最擅長的家庭題材。隨著年歲的增長,是枝裕和不斷加深著對記憶與真實人生的體味。(更詳細請點擊:《Lens專訪是枝裕和:看著人們如其所是》)
他常讓人想起家庭、溫情等關鍵詞,似乎不會發火,但這並不代表他不會生氣。下面的這篇文章,帶你認識一個充滿憤怒、反抗權威的是枝。
本文轉載自微信公眾號高冷門診部(ID: highgossip) ,有刪減
媒體為了便於傳播,總會給公眾人物貼上標籤,久而久之就形成一種人設。拿電影導演來說,徐克得加上「老怪」,姜文必須提「荷爾蒙」,昆汀·塔倫蒂諾就是「痞子」加「暴力美學」……
至於是枝裕和,常用的標籤有家庭、溫情和小津接班人。採訪大多也會沿著類似話題展開,營造出一位雖然取得很大成就卻依然謙虛溫和的藝術家形象。要拿華語世界的人物比較的話,最接近的應該是李安。
前段時間,讀是枝的回憶錄《我在拍電影時思考的事》,他極為坦承地回顧了創作之路,也直接表達出對政治、歷史、文化、藝術的種種思考。這讓我發覺到他在些標籤包裹之外的另一面,或者說,另一個不那麼熟悉的是枝。
下面要說的,就是另一個是枝,那個不為人知曉的是枝裕和。
贏得大獎卻成了不受歡迎的人
今年5月,《小偷家族》在坎城電影節上摘得金棕櫚獎,是枝裕和成為繼衣笠貞之助、黑澤明、今村昌平之後第五位獲此榮譽的日本導演。
5月19日,是枝從布蘭切特手中領走金棕櫚獎
以首相安倍晉三為代表的政界人物,向來熱衷公開表彰文化輸出的成績,但對《小偷家族》獲獎卻選擇「徹底無視」的態度。媒體分析得出原因——是枝曾多次公開批評安倍的政策。
6月7日,有在野黨議員在國會參議院提出質疑:「為什麼不直接向是枝導演表示祝賀?這可以鼓舞電影界士氣。請向首相提議」。負責教育、科技、學術、文化等事務的文部科學大臣林芳正做出回應:是枝裕和因《小偷家族》在坎城獲獎是值得驕傲的事,想邀請是枝導演到日本文部科學省,當面向他祝賀。
日本媒體分析安倍無視是枝獲獎的原因
看到新聞報導後,是枝裕和當天通過自己的博客,以《關於「祝賀」》為題拒絕了官方的表彰。他說回國後收到眾多祝賀邀請,雖心存感激,但均已回絕。
是枝認為日本電影曾與「國家利益」「國家政策」掛鈎,結果造成了巨大的災難。如果要認真反省過去,即便在和平時期,電影也應該與公權力保持距離。他還指出,當代社會正逐漸被「回收」到掌權者們的「大故事」中去,電影導演要做的應該是創作與之對應的「小故事」,這樣才能保持文化的多樣性。
《小偷家族》劇組亮相坎城電影節
是枝裕和在坎城接受韓國媒體採訪時,批評日本國粹主義抬頭,認為政府應學習德國徹底反思歷史向亞洲鄰國道歉。這是他一貫堅持的政治觀點,經過外國媒體報導及《小偷家族》獲獎的發酵,徹底招來國內右翼勢力的猛攻。有公眾人物出面批判他「抹黑日本形象」,網絡上討伐的聲浪也一直不斷,雅虎日本的搜索關鍵詞甚至出現了「是枝裕和+反日」。
儘管他本人多次否認,是枝裕和在日本的公眾形象就是一位左翼知識分子。他痛恨日本國民狹隘的「島國根性」,公開反對日本向海外派兵、參拜靖國神社、興建核電站,言辭犀利地抨擊過小泉純一郎、安倍晉三、石原慎太郎等政客。
樹木希林與是枝出席《小偷家族》首映式
這似乎跟我們所熟悉的那個是枝裕和不太一樣。
在我們普遍的認知裡,他應該是——拍過《步履不停》《如父如子》《比海更深》,專注於家庭題材的準大師,小津衣缽的繼承者;在片場從不發火,全日本說話聲音最小的導演;更是因為聽到女兒問「以後是不能嫁給爸爸的嗎」而站上「人生巔峰」並差點哭出來的溫暖父親……
西川美和與是枝裕和
《永遠的託詞》的導演西川美和,從《下一站,天國》開始做是枝的副導演,到現在一起經營公司,共事超過了二十年。她這樣評價亦師亦友的是枝——雖然不發火,但會憤怒,他本身就是一個對政治、體制充滿憤怒的反權威的人。
是枝裕和其實是個憤怒青年,一位溫和又叛逆的憤青,且一直如此。
是枝著作的中文、韓文譯本
逃離東京的職場新人
是枝少年時想當作家,念的早稻田大學文學部。
大學期間,是枝很迷電影,他說自己唯一全勤的一門課是跑去立教大學旁聽評論家蓮實重彥的電影課。而真正讓他立志從事影視行業的,則是電視研究專著《你不過只是現在而已——電視能做什麼》。這本書的三位作者荻原晴彥、村木良彥和今野勉,原先是TBS的編導,後因報導立場而離開電視臺,於1970年攜手創立了日本第一家獨立電視製作公司TV MAN UNION。
《你不過只是現在而已》
1987年,是枝畢業後如願以償地加入了TV MAN UNION,開始了職業電視人的生涯。是枝不想當傳統的企業戰士,更不是那種對上司言聽計從的職場小白,結果進公司不到一年,就遇到了麻煩。
當時是枝參與一檔旅遊節目,劇組為規避政治風險把核爆區排出在外,他提出意見但未被採納。製作人覺得是枝「沒大沒小」,就拿那套職場手段收拾這個新人,還罵他「在現場什麼都沒做」。是枝一怒之下拒絕出勤,以示抗議。
曠工在家的是枝讀到一篇報導,講的是長野縣有一所不使用教科書、實施「綜合學習法」的鄉間小學,老師和小朋友們一邊上課、一邊養奶牛。出於對這個題材的好感,是枝自己貸款買了當時最貴的JVC家用攝像機,沒向公司匯報就一個人跑去長野的伊那小學拍攝。
是枝和伊那小學的孩子們
與其他前去採訪的記者不同,是枝拍攝時沒有播出計劃,總是一個人去,和小學生們一起吃午飯,放學再跟他們一起玩。久而久之,他就成了孩子們眼中「帶著攝像機來玩的叔叔」。
是枝認為,他就是在這段時間學會了怎麼跟孩子建立關係,怎麼用鏡頭捕捉到他們真實的表情。
是枝想把伊那小學的故事拍成紀錄片播出,只好跑回東京,在公司大會上低頭認錯。創始人今野勉當眾把他教育了一番,「今後想成為導演,只是和公司同事起爭執就拒絕出勤,未免也太弱了。所謂的導演是必須和工作人員、演員進行高強度交涉的職業,像你這樣是無法成為導演的」。
是枝說,即便過了三十年,今野先生的話他一個字也不敢忘。
2017年,是枝作為「伊丹十三獎」得主和今野勉前輩做了一次對談
就這樣,是枝一邊在東京上班,一邊抽空去伊那小學拍攝。兩年過去,奶牛配種成功,小朋友們都期待著小牛寶寶降生。不料母牛提前一個月早產,小牛生下來就死了。孩子們哭著給小牛操辦葬禮,還要每天給分泌乳汁的母牛擠奶。有個小朋友專門寫了詩:
咻咻咻咻
今天也來擠奶
發出令人愉悅的聲音
大家一起幫忙擠奶
大家都很高興 也很悲傷
雖然擠了奶
可惜小牛沒了
雖然很悲傷 還是要擠奶
「雖然開心,卻夾雜著悲傷,雖然悲傷,但牛奶依然美味,體驗到這種複雜的心情,不叫成長,又該叫什麼?」是枝認為日後創作中讓他著迷的是「喪」而非「死」,出發點就在這裡。
是枝把積累了三年的拍攝素材剪輯成片,後來獲得富士電視臺認可,《另一種教育-伊那小學春班的記錄》於1991年在紀錄片欄目NONFIX中播出。
在長野的時候,小學的百瀨老師有次請是枝一起吃野豬肉火鍋,老師喝完酒問他,「是枝導演真正要面對的難道不應該到你生長的東京去找嗎?」面對這麼直接的問題,是枝也只好承認自己「真的是來逃避現實的」。
正是那段時間,東京豐島區發生的「西巢鴨棄子事件」震驚了日本上下。一位單親母親為和新男友同居而離家出走,拋棄了四個未成年孩子(除長子外均是非婚生子),造成最小的女兒被長子的朋友虐待致死,最後房東發現報警,這件事才得以曝光。
是枝覺得這四個小孩就是自己在東京必須正視的對象,於是動筆寫出了第一個電影劇本,當時叫《美好星期天》。
各種陰差陽錯,這部電影直到15年後才最終製作完成,在坎城首映並貢獻出電影節史上最年輕的影帝柳樂優彌,片名改為——《無人知曉》。
今年3月,是枝與《無人知曉》主演韓英慧、柳樂優彌、北浦愛重聚
不願造假的真人秀編導
是枝當年在公司裡的「刺頭」表現可不止一次。
1989年,他參與製作TBS一檔名為《地球ZIG ZAG》的節目,首次擔任編導。這是個真人秀節目,從日本徵集年輕人獨自到異國他鄉進行短期寄宿,並接受職業挑戰。比如,到威尼斯去當貢多拉船夫,去北極跟愛斯基摩人一起狩獵,來中國飼養大熊貓等等。
《地球ZIG ZAG》
是枝第一次做的策劃是「斯裡蘭卡·咖喱對決」,有位20歲的大學生認為自家的咖喱全日本第一,節目組就把他送到斯裡蘭卡去做咖喱。節目的要求是有挫折、有挑戰、有成長、有感動,是枝設想的是當地人不認可日式咖喱的口味,會給出難吃的評價。
結果,咖喱竟然在當地大獲好評,學生也很得意,可節目的效果完全達不到預期。是枝當時手足無措,只好偷偷安排一個當地人來故意挑錯,批評炒肉的方法不對,才拍到學生受挫的鏡頭。攝影師為此抱怨是枝,為什麼不一開始就明確要拍什麼,害他之前拍的三個多小時全都白費了。
捕捉落淚畫面是真人秀的大殺器
這次造假經歷成了是枝的心結,他認為真人秀是紀錄片,當事實推翻設想時,應該保留事實。每當是枝想做出不一樣的嘗試,就會得到「這節目不是讓你用來自我滿足的」「你的個性作者性根本無關緊要」之類的說法。
後來,是枝做了一期「香港飲茶進修」的選題,拍一位擅長包餃子的學生去香港知名茶餐廳學習廚藝。這個學生念的是名牌大學,並已經內定要進大企業工作,性格有些傲慢,心裡很瞧不起餐廳的師傅們。為了節目效果,劇組也默許了他的態度。
做節目編導時期的是枝裕和
有天晚上,香港的主廚提出抗議,認為學生過於無禮,即便是拍節目,也不能留他繼續工作,讓劇組就此結束拍攝。學生開始覺得這是節目安排,主廚最後還會出面挽留。看到學生不以為然的態度,是枝也很生氣,直接告訴他是真的被餐廳趕出來了。
這個學生來香港寄宿在另外一家小餐館裡。老闆上了年紀有些輕微失智,平時就在收銀臺前坐著,生意由兒子打理,劇組又安排學生在這家餐館裡幫忙。是枝想拍出一個傳統家庭簡單融洽的氛圍,他採訪學生的感想,得到的回答竟然是「這家人很可憐,得照顧一個痴呆的老父親」。
《地球ZIG ZAG》總編集裡收入了「火的料理人!香港炒飯修業」,可能來自是枝的這期節目
是枝也被惹毛了,就用這些素材剪完了節目。結果這期沒挑戰也沒感動全是挫折,只有一個令人討厭的主人公。他覺得每期節目都在講一個人如何獲得認可未免太假,偶爾來這麼一期才真實。看完樣片,製作人氣得大罵,「真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這種節目有誰要看」。
就這樣,這期真實的真人秀被束之高閣,是枝裕和也叫節目組給除了名。
這一年,他28歲。
我不發火,但我一直在生悶氣
在是枝看來,他初入職場時的受挫經歷,直接影響到他後來拍電影的工作方式。
他說,年輕的時候做電視節目助理,在現場被踢又被罵,當時就想,有再好的主意也不能跟編導講,只想不要進入他的視線,免得又要挨罵。
是枝在《如父如子》拍攝現場
他還解釋了為什麼從來不在片場發火——
「我覺得沒有一個導演是溫順、寬容的,頂多是假裝的。可能我乍看上去很和氣,也不會擺出太露骨的表情,幾乎不會怒吼,不會性騷擾也不會濫權,那也只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役所廣司說是枝是全日本聲音最小的導演
「導演不要太苛刻,工作人員才敢發表意見,工作過程才能順暢,這樣會讓作品更好。所以我選擇不當壞人,並不是出於我的個性,我是作品至上主義,只要對作品好,我要怎樣都可以。罵人或被罵,揍人或被揍,對作品都沒有好處,被大罵的人怎麼會出好主意呢?」
「如果稍微有愛護作品的心情,能打造出大家能自然發表意見的環境是最好。我只是在實踐這個理論而已。然而我個人基本上,永遠是處於生悶氣的狀態……」
REF:
《我在拍電影時思考的事》,是枝裕和 著,張秋明 譯
《有如走路的速度》,是枝裕和 著,陳文娟 譯
《宛如走路的速度》,是枝裕和 著,李文祺 譯
《知日·步履不停,是枝裕和》,茶烏龍 編
《無人知曉的悲傷 是枝裕和》(鏡周刊),黃文鉅 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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