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電影圈內將是枝裕和視為小津安二郎的正統繼承人,是枝裕和的藝術創作與市場遭遇,再次印證了「無限風光在險峰」。
在是枝裕和迄今為止的電影生涯中,紀錄片與劇情片創作交織而行。這不僅體現在他創作了若干紀錄片作品,而且在他的劇情片中,也時常有較為濃重的紀錄風格
23屆上海國際電影節的最後一天,電影學堂大師班邀請是枝裕和導演進行現場連線。凹凸鏡DOC作為受邀媒體,參與全程。
當我談是枝裕和時,我談些什麼。
圖 | 上海國際電影節微信公眾號
是枝裕和大師班「網課」體驗 &《步履不停》影評
作者:馮凝
編輯:楊楊L菲
作為青年電影創作者,能在創作進入瓶頸區時得到與大師交流的機會,是件萬幸的事。
我上一次與大師的「交流」發生在去年11月末,我帶著酒去位於鎌倉圓覺寺的小津安二郎墓前,在那裡發呆發了一個上午,似乎可能也真的得到了大師的點撥。
而這次能夠產生交流的日本導演是是枝裕和先生,而且是「活人」——雖然因為疫情原因隔著個電腦屏幕。朋友調笑說,以後出去還是能跟別人吹噓自己是上過是枝導演網課的人。
進入「大師班」現場後的情狀跟我預想的不盡相同,似乎是枝導演並沒有為這次授課做更多的準備,他只是平靜的在電腦的另一頭,彬彬有禮地回答著事先準備好的問題。能目不轉睛地看著心中的偶像說兩個小時話,已然是至高無上的享受。
有趣的是,現場問出的大部分問題都無關創作,更像是導演新片的記者招待會。作為已經閱讀過無數遍他的自傳《拍電影時我在想的事》的影迷,我只挑選能結合自身創作經歷的若干問題談談想法。
圖 | 馮凝
關於調教小演員
在講授如何調度小朋友讓他們聽話時,他說:其實並不是什麼才華和技巧使然,讓他們維持良好狀態的方法只有一個字——等。
如果一個小朋友演員不願意演,那這天的拍攝基本就廢了,需要等待他重新調整好狀態的時間,或許就是第二天。
結合他的自傳,我其實知道這些小朋友已經是馴化後的狀態,因為在開拍前早跟導演生活相處了一段時間了。這種前提下仍然會隨時鬧脾氣,可想而知小朋友是多可怕的X因素。
當然這樣奢侈的等待,是大型電影劇組的工作方式,他們等得起。如果到了必須要在兩天內完成20頁劇本拍攝的類似於我們組,我們負擔不起這樣的狀態。
來「大師班」前我剛剛結束了一部短片的拍攝,面對十餘個幼兒園小演員(有專業的也有非專業的),在未經預先熟悉排練的情況下,我只能動用謊言、哄騙加發狠的方式,讓他們在極為有限的時間區間裡暫時聽話。糟糕的是,這斬斷了我們再次合作的可能。
關於「轉行」
是枝導演本人並非出身於科班的電影學院,而是早稻田大學的第一文學部文藝科。有觀眾問到以這樣的身份畢業,此後一開始從事的也是紀錄片拍攝的工作,對於日後創作電影有什麼影響?我注意到他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思考了很久,然後並沒有給出準確的回覆,只是坦言並不清楚。
全民影像的年代,他的回應在我看來是對這個時代草根創作者的最大激勵。聯繫我自身,我曾經讀過電影製作與電影理論兩個專業,但真正把創作當做靈魂的一部分的時刻,跟我在院校所學的內容和課程設置並不相關,都是自我體悟的結果。
紀錄片創作的視角讓是枝裕和導演有著更強悍的與拍攝對象(採訪對象)的溝通能力,而這些也成了他日後作品裡被人稱道且有別於一般導演的特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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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遺憾」
作為一個「線上」大師班,現場只留給觀眾15分鐘時間問出「新鮮」的問題,這不免令人遺憾。我沒有得到提問的機會。在此我把我的疑問和處境陳述出來。
我有一個和是枝裕和導演共同的身份:我們都是臺灣新電影運動的導演楊德昌與侯孝賢的粉絲,我們都在創作的初期階段對兩位大師的作品進行過自知/不自知的模仿。
是枝導演的《幻之光》仿佛侯孝賢電影的日式翻版,而我也曾寫文探討過《步履不停》跟《冬冬的假期》之間的聯繫,我甚至在《小偷家族》裡看到了跟楊德昌導演《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幾乎一樣的構圖與調度。
這些視聽層面的學習可以很快從先輩中獲得養分並熟練掌握,但關於表達和觀察,我相信優秀的青年創作者如果復刻自己的偶像是不會有好結果的。但是枝裕和導演在這方面幾乎是無師自通的,並且大有超越前人的態勢。
因此我非常想知道他是如何將他對於這個世界的觀察,他別樣的溫柔與冷靜克制,探索人性的深度和各種面向,安置在他那些波瀾不驚的影像中的。不知這是他與生俱來的敏感,還是後天習得的技法,總之相當羨慕。
這個問題如果有機會,非常期待能當面請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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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履不停》影評
在日本電影的敘事傳統中,描述城市少年返鄉度過暑假的影片並不鮮見。從宮崎駿導演的《龍貓》到細田守導演的《夏日大作戰》,還有片淵須直的《空想新子和千年的魔法》。而《步履不停》延續並重寫本土兒童返鄉題材。
《步履不停》劇照
從創作的緣起看,影片體現出導演的半自傳體特徵。《步履不停》是導演對已故雙親的深刻懷念。它講述了少年從現代城市返回祖輩生活的鄉村,度過短暫返鄉旅程的夏日故事。導演在影片的開頭結尾設置了「回鄉」和「返城」的情節,而內在矛盾衝突則主要在鄉間展開。《步履不停》通過對兩種文明的並置,不同程度地揭示了「社會由農業化向工業化轉變的過程中的種種不和諧因素」[1]。對工業文明引發而來的不和諧之感,影片的主題表現愈發明確。正如《紐約時報》《洛杉磯時報》影評人Dennis Lim所言:「《步履不停》關注的是對於當下日本的社會文化現實的反映」[2]。基於社會整體轉型(Transformation)的陣痛,再結合個人的成長故事加以鋪陳,「個體社會」已經形成當代亞洲青年電影敘述中一種常見的「藝術範」。比如賈樟柯的「故鄉三部曲」無一不是鐫刻了個人成長的青春傷痕,而晚近上映的王小帥作品《我11》更是將導演作為三線子弟的童年往事,縫合在「文革」末期社會景觀的講述之中[3]。
影片的初始階段,男主人公小敦將一個現代都市中的玩具帶入他們即將奔赴的鄉村,導演以此揭示個體與其即將闖入空間的格格不入。《步履不停》中,小敦第一次出現時,鏡頭交代了一家人在輕軌上的狀態:父親凝視手機屏幕,而小敦則聚精會神地把玩著NDS[4]。這臺掌機此後在片中只出現了一次,當時少年處在煩躁的狀態,在復古精緻而且充滿懷舊感的門廊裡,小敦孜孜不倦玩電子遊戲的樣子,凸顯兩種文明在這個空間裡的交錯與對峙。而當小敦一家離開橫山家,在回城的公共汽車上,NDS變成了一把陽傘。這個轉變說明經歷過這一天一夜,在男孩心目中,原有的價值與興趣悄然發生了改觀。
是枝裕和將火車這一有趣的現代性表徵進行修繕後,延續到了《步履不停》的敘述層。片中火車的意象總共出現了兩次:第一次是片名字幕出現漸隱後,在畫面左側中心位置馳入的一輛紅皮列車,這是全片第一次出現現代化的意象。紅色列車在泛青的總體影調中顯得頗為刺眼,並將現代文明帶入鄉村。[5]第二次是當兩對母子(小敦與母親、小敦繼父與繼祖母)從墓地下山,回家路上,交流著對已故親人和過往時光的眷戀時,火車再一次經過,將離愁帶走。甚至,在此後拍攝的《奇蹟》中,導演特意將日本新幹線的通車作為全片最重要的核心意象展開劇本創作,並濃墨重彩地加以描寫。
《步履不停》劇照
在對火車意象的使用中,早先的電影研究一般都將其視作「具有象徵意味的現代機械,觸發和改變了人類的感官機制和社會行為」,抑或是以「震驚體驗」[6]予以生發。是枝裕和(尤其是把火車交匯作為神跡祈願的《奇蹟》中)傳承了這一點。
《步履不停》中,祖父無法接受自己的兒子迎娶一位帶著「拖油瓶」的寡婦,認為這有礙觀瞻並且不吉利。作為鄉間診所中的高級知識分子形象,小敦祖父對祖傳事業的「傳宗接代」抱有幻想:一方面,他們都希望自己的種脈得以延續,另一方面,也渴求醫術的技藝有所傳承。父與子的矛盾刻畫,可視為亞洲國家/地區共同秉承的傳統家族倫理系統的影響。
在《步履不停》的尾聲處,長者對下一代敞開心扉的戲碼中,是枝裕和選擇將角色置於畫面中心位置並排站開,整個空間被營造得頗為開闊,以便留足二人私密攀談的餘地。互相依偎著回到舊宅。祖輩作為傳統農耕時代文明的恪守者,無可奈何地接受了子一代離鄉的結局,構圖體現的深意在於:勿論是前面的鐵軌還是身後的車行道,在時光洪流中,已然屬於上一世代的他們都難以逾越,正如影片英文譯名所言:Even If You Walk and Walk(即便你一直走啊走)。
是枝裕和試圖通過《步履不停》做到的調度藝術的沉悶並沒有成為妨礙電影流通的絆腳石,反而加固了影片內在的力量。導演的創作是一種對古典更為徹底的返古與「倒退」。
日本電影圈內將是枝裕和視為小津安二郎的正統繼承人,《步履不停》幾乎是一部沒有情節高潮與情緒高潮的影片。無論從劇情設定還是從影像衝擊力上看,除了影片結束時攝影機終於採取了激動人心的升鏡頭運動方式,整部作品幾乎沒有大幅度的運動鏡頭,固定機位的標準被執行到了極致。是枝裕和充分利用日式屋舍結構的縱深感,營造出鏡頭內部角色站位的鮮明層次,以此來固定攝影機,防止其焦點失散。此類調度縱然更顯功力,但過於封閉的構圖也牢牢地束縛了整個敘事的空間。這種嚴格到幾近呆滯的鏡頭語言,從這一點上看,《步履不停》既是小津鏡頭美學更為堅定的執行者,也冒著令觀眾完全喪失觀看興趣的更大風險。
時長115分鐘的《步履不停》符合西方戲劇結構理論中的「三一律」法則(Three Unities)。這一法則要求戲劇創作在時間、地點和情節三者之間保持一致性,即要求一齣戲所敘述的故事發生在一天(一晝夜)之內,地點在一個場景,情節服從於一個主題。這種古典的戲劇理念雖然能保證情節的緊湊度,但無疑容易造成敘事的冗長感以及審美視覺的疲倦。《步履不停》固執地聚焦在限定的一晝夜之內,幾乎所有的情節都凝縮在橫山家的房屋內完成,是對「三一律」的嚴格貫徹。導演利用了從客廳到臥室到倉儲甚至浴室等一切可以利用的講述空間來發散故事,室外部分只用墓地加以點綴。這種處理方式連同古板的鏡頭調度,無異於將自己置入一個看似無藥可救的深淵。令人驚詫的是,《步履不停》卻因此絕處逢生,頻繁獲獎。
是枝裕和的藝術創作與市場遭遇,再次印證了「無限風光在險峰」。以傳承為前提,近乎苛求地追求影像與風格的簡潔統一。他在《步履不停》中勉力完成的,是對電影藝術本體美學的極端化實驗。是枝裕和以自己成功的創作經驗,通過《步履不停》不斷體味伴隨是枝裕和跨地/跨文化/跨時代的成功。
參考文獻
[1]晏凌:《敘事與景觀的平衡——看侯孝賢的》,《當代電影》2009年第1期
[2]DennisLim:Still Walking: A Deathin the Family,詳見Janus Films發行的Criterion Collection系列554號作品附贈資料手冊。
[3]這一新生代導演作品序列甚至還包括《我11》的前身《青紅(我十七)》、寧浩導演的《綠草地》、姜文的《陽光燦爛的日子》,等等。
[4]任天堂公司出品的一款次世代遊戲機,據此可以判斷故事發生的時間就是導演拍片的當下時代。
[5]類似的鏡頭,我們還可以在周防正行的《談談情,跳跳舞》,以及讓-呂克·戈達爾的《芳名卡門》中看到。
[6]張真:《銀幕豔史:都市文化與上海電影(1896-1937)》,上海書店出版社,2012年第1版,第9頁
作者簡介
馮凝
現居上海
青年導演 編劇
凹凸鏡DO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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