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費瀅的《東課樓經變》近日在大陸出版。這部小說曾獲得臺灣臺積電中篇小說獎首獎、聯合文學報短篇小說獎大獎,費瀅也因此被臺灣作家朱天文、朱天心視為天才。早在這本書在大陸出版前,費瀅就與臺灣地區作家唐諾、林俊頴一起,以「聽故事·講故事」為題開講,談及這部小說,談及小說的技藝等。以下根據這次講座中部分內容整理而成。
講座現場
唐諾:
費瀅是完全不一樣的典型,她小我很多,我們(編者註:唐諾和朱天心)認識她的時候,她在做《閱讀駘蕩志》,好像還在網上罵人。我的生涯到現在,從十八歲高中畢業,在所謂的文學圈子裡生活,我見過非常多優秀的小說家,也見過一些天才的小說家,費瀅是我看過最好的那幾個之一,在我所碰到的人裡應該不會超過三個——如果朱天心算一個的話。他們有一個才能——這好像是我的切膚之痛——小說這個文體,這個形式對他們來說完全沒有障礙、沒有門檻,一跨就進去,一寫就像。好像一開始就可以用這樣的文體表達,可以寫自己想寫的東西,而不是寫一篇像小說的作品。這是我為什麼後來放棄寫小說的原因,我試過很多次,我寫的只是看起來像小說而已,而不是能夠把自己認為想要說的,心裏面真正認知的東西通過這樣一個形式表現出來。
可是費瀅並不是沒有危機。她另外一個很特別的才分,如果各位從網上知道她一些過往的言論,可能你會覺得她是牙尖嘴利,得罪所有人,看什麼都不順眼。可是,剛好相反,我認識的費瀅很奇怪,在文學界不容易看到,尤其在這個年紀,她是我看過的,很少數的,對周遭事物有各種奇怪興趣的人。這一點對寫小說是非常有利。但是這樣的人通常有一個危機,她經常是太依賴生命的直接經驗,而遠離文字。費瀅是一個好的閱讀者,真正她的書寫危機,我不知道,從她的作品來看,從我認識她到現在,從她年輕有為到現在看起來不年輕了——儘管比起我來她還是——她的作品相對少,這是她的麻煩,我不確定小說界能不能得到這個人,她也許會有她覺得更有意思更有興趣的事情去做。馮內古特曾經說過,他家裡最有才華的是他的二姐,可是他姐姐說,誰規定有才華一定要用?我目前看到費瀅的文章都是在小說獎裡看到,很像年輕時候的朱天心,朱天心那時候寫稿子是為了要賺稿費零用錢,要買蛋糕或者是要怎麼樣。費瀅高貴一點——我第一次讀她小說是在臺灣擔任《聯合報》評審的時候。那一年我為她力爭,可是因為評審太糟糕了,所以那一年她沒有拿到首獎——當時候她有個名目,在幫《駘蕩志》募款,只好「劫貧濟富」,那是臺灣的稿費相對還比較有意義的時候,所以我看她最積極寫作的時候好像是那時候,後來聽到說她有什麼故事在寫,我始終沒看到,每一個故事我聽到都非常精彩,包括昨天又聽到一個,有關販毒的,做假鈔的,非常奇怪的故事。所以我不確定,我想起博爾赫斯講的一句話——某種程度上還有蘇東坡——就是他們的天賦上,我們認為艱難的,對他們來說太容易了,所以他們對這個不在意,我當然很期待有機會留住這個人,但是我不敢保證。因為即使是這個《東課樓經變》算是她中篇的力作,也還是臺積電文學獎得獎第一名的作品。費瀅大概是我目前認得的人裡面,單次稿費酬勞最高的一個人。
費瀅《東課樓經變》
費瀅:
我也覺得講自己作品非常緊張,不知道從何講起。我寫東西很少,已經跟編輯們或者朋友講過,簡直是一魚三吃,吃了六年。從2013年寫完《東課樓經變》之後,沒有寫出新的東西,自己也沒有感到任何壓力,因為我是一個非職業的寫作者。以前我的文章先得獎一遍,繁體版再出一遍,簡體版再出一遍,物盡其用。在這裡,再次講自己的作品,只會讓我覺得羞愧。我也很不擅長說寫作到底會遇到多少困難,寫作中總是有困難,總是有寫不出來的時候,或者因為可以玩的東西太多然後放棄,也是有可能的。寫作它是一個自己選擇的結果。過程中發生了什麼,不足為外人道也。
林俊頴:
我記得我看費瀅的《東課樓經變》的時候,那個震撼感,到現在還記憶猶新。這本書好幾年前臺灣的《印刻》就先幫她出了,序是朱天心寫的。我跟天心認識那麼久了,四十年,真的第一次這樣聽到她講一個作者。有一天我們在走路,她就有感而發說,她真是一個天才!我覺得那不是溢美的詞,尤其像天心和謝材俊,他們就是以作品而論作品,不會徇私的人,純粹是論作品,他們是非常有鑑賞力的讀者,她這麼說,我會印象非常深刻。
我現在偶爾把《東課樓經變》拿出來看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第一時間還是會想起天心寫的《擊壤歌》。看起來是兩個完全不一樣的東西。《擊壤歌》是我在十七八歲作為一個文青的我們那一代人非常重要的書。那本書寫了什麼呢?就是那時候臺灣最頂尖的一個女子高中,北一女的一個很叛逆的女生,每天無所事事,喜歡翹課,喜歡出去吃,喜歡跟著朋友到處遊蕩的長篇散文,充滿著陽光、好天氣的一個作品。不曉得為什麼,我看《東課樓經變》,同樣寫一個高中生,我從中看到很多跟天心的《擊壤歌》異曲同工之處,好像是刺繡的正面和反面。也許我說得不是很準確,但我看到他們對時間和空間的感覺和感受,會讓我想到曹植寫《洛神賦》的那種神光離合、乍陰乍陽的感覺。
唐諾:
說起那次參加臺積電的中篇小說評獎,其實另外一位得獎者楊君寧也在場,第一名第二名都在場。那一年的評審朱天心被罵慘了。有五個評審,臺灣地區三個,朱天心、駱以軍跟楊照,許子東來自香港,畢飛宇是大陸代表,構成評審陣容。結果三個臺灣評審全部評費瀅第一名,楊君寧第二名,當場在臺灣就炸窩了。楊照和駱以軍非常聰明,頒獎的時候就沒有出席,朱天心就代表去頒獎,網上就有人講……這是一段糟糕的臺灣軼事。我想起後來有一次碰到楊照——這事保證是真的——楊照談起《東課樓經變》說,我看到後來的時候非常緊張,不曉得她該怎麼樣收尾。楊照自己是一個小說家,雖然他的小說並不好——楊照好的是別的,楊照始終對小說有一顆虔誠的創作之心,但始終沒有真正寫好,但是他的能耐在別處,他是一個非常好的解說者——作為創作者,楊照說非常緊張,結果沒有想到最後是這樣收尾,簡直是神來之筆。就是最後走的那一段——我以前編過偵探小說,所以有個好習慣,不透露結尾,所以就留給大家自己去看。
今天的題目是「聽故事·講故事」,看到這個題目難免我們三個人都會有點緊張,尤其在大陸,到如今還經常聽到一種聲音,通常大家看完一部小說之後會撇撇嘴說:就不能好好地把一個故事講好嗎?我們是有點擔心,如果是這樣的心情來讀這兩部小說,你會錯過最好的東西。
現代小說是從17、18世紀從歐陸開始出現,最早不叫小說,追溯到來源,是人類長遠說故事的傳統,說不定是有上百萬年。在說故事沒有辦法使用文字,只靠口語的時候,故事不斷被傳頌,被增添。我們今天知道的中國過去很多傳統的東西,像評話,是這樣的長時間通過一代代人的口耳相傳完成。故事一直停留在言語,語言的層次。我們知道,文字原來是昂貴的,不管是它的直接使用成本還是學習,尤其是學習文字的成本,文字一開始只有上層人在用,而且必須要非常簡約。所以我們看到早期的,比方說各位看甲骨文,即使是做佔卜的大師,也都是字都用到不能再少為止。所以四字的詩——其實也不是詩才有四字,尚書也是這樣的局限,當時四字勉強可能算是最簡約能夠表達意思的。曾經像這樣的東西只能夠抓取一個巨大、簡單、神聖的東西。而小說的來歷剛好相反,那時候沒有辦法使用文字,只能用口語來傳。一直到文字出現,這樣的故事才開始穩定下來。
當小說從說故事走到小說書寫的時候,這裡頭有一個新的事情發生,就是歐洲當時所發生的一個散文化過程。過去文字必須要丟棄的東西,現在可以被撿拾回來。詩只能夠講巨大簡單神聖的東西,散文可以拿來記帳、寫信、罵人,可以鑽到你生活裡每一個細密的縫隙,可以記述每一個細節,這是小說的力量。所以,經過幾百年的小說書寫,每個創作者寫他的小說,同時也意識到書寫的發生,他的同儕,他的前輩,他所讀過的小說。所以,我們姑且用「進步」來說,為什麼有些事情可以進步,費瀅是我的前輩,她的作品做到這裡,我可以把她當做掌故,巨人的肩膀一樣,我不必從頭開始,可以接續她的成績和思維,從那個地方開始,這時思維就有可能往原來抵達不了、穿透不了的地方再前進。不只是學術,小說也發生這樣的事。所以,現代小說,簡單講,不只是說故事而已,我們可以要求它更多的東西。因為當它開始被文字記述,經過兩三百年的書寫,它已經能夠完成原來故事所到達不了、所承荷不了的東西。
這兩年我會在大陸多談這些事情,是因為我覺得,大陸隱隱約約,尤其再加上通俗世界、繁華世界的影響,一直把大家留在一個享樂層面,對情節對故事的追逐上。這沒什麼不好,因為本身小說就有享樂的功能。但我只想告訴大家,小說不僅僅是這樣。尤其是各位,為林俊頴這樣的小說,或費瀅那個還沒有出版的小說而前來,我假設各位對小說的理解和期待,都不是在那個層次。所以我特別多心地再多說一句:他們遠比那個所謂「因為……所以……結婚了沒有……有沒有小孩,最後有沒有過上幸福快樂的生活……」要認真、精細、長遠,我希望大家能夠這樣來閱讀他們的作品,能夠看到他們在述說一個故事而外,打開一個我們過去碰觸不到的廣大的世界——這是我完全相信的事。
林俊頴:
聽故事,講故事,我會立即想到馬爾克斯寫《百年孤寂》。我看過他的自傳,讓我印象深刻的是,小時候他跟外祖母生活在一起,是很野很好玩的一個小孩子,到了傍晚的時候,外祖母為了不讓他往外跑,把他抱著坐到高椅子上,他的外祖母非常會講故事,講了一大堆稀奇古怪的事。真的要牽強附會地說,馬爾克斯為什麼之後寫出那樣的小說,恐怕有他外祖母的功勞存在。
我就不得已解釋一下我寫《我不可告人的鄉愁》,從聽故事到講故事吧。很巧合的,十歲之前我跟祖父母一起生活,他們把我養大。我爸爸是長子,他不耐煩窩在臺灣中部鄉下,要實現他未來的雄心壯志,早就跑到了城市裡。我又是他的長子,就被他丟給了祖父祖母,我跟著他們生活了十年。我的祖母是小鎮地方沒落的大戶人家的兒女,她上面有九個哥哥,古時候的家族,就像《詩經》裡形容的,瓜瓞綿綿,親族非常龐大。我從小是一個很宅的人,不愛往外跑,可是我祖母就很愛跟我講她家族的事情,她的娘家好像是她一輩子永遠忘不了的榮耀之所在。她到底出於什麼樣的心理,不斷地跟我講故事。這些東西在我心裡頭變成一個種子,等到好幾十年以後我想要寫這本小說的時候,也不能說是靈光一閃,我就會很想把祖母講給我的故事落在文字上,實踐它。之所以會嘗試用閩南語——或者你們叫做泉州話、福建方言,臺灣有一派人把臺灣話叫做福佬話,有個學者訂正說,所謂「福佬」其實是以訛傳訛,正確的是「河洛」,因為閩南語最早發源於中原地帶,河洛地區。我是因為「河洛」這兩個字字面的美感也好,或是別的我就充分地信任它了。我在寫我祖父母故事的時候,這當然也是我在寫作上的一個試驗,也是一個野心吧,基於我聽來的故事都是真實的故事,為了如實地把這些人,這些古人的聲音、樣貌以及種種,用文字呈現出來,我就想到了,要把母語、閩南語全面地用文字傳達出來。當然,口語跟文字有落差,結果是我寫出來的東西在閱讀上會形成一個不小的閱讀困難,甚至是障礙,那,就坦白從寬吧!
林俊頴《我不可告人的鄉愁》、《盛夏的事》
費瀅:
其實我是一個喪失講故事能力的人,但是我是聽故事的人。豆瓣上關注我的人知道,我還有一個職業,我是古玩商——我不是一個專業的寫作者,但是一個專業的古玩商。聽故事講故事這種形式已經式微了,現在可以娛樂的東西太多了,大家可以去看電影、聽音樂、看公眾號,誰再去聽故事講故事?聽故事講故事的傳統是在以前漫漫長夜,為了打發時間,有一個老外婆坐在火堆邊講故事。後來發展到一千零一夜,有咖啡館、小酒館,有說書人的時代在講故事。現在再要求我們回到講故事的傳統,太糟糕了,因為講了也沒有人聽。
我這個職業就很有意思。我們有一個古玩店在南京,開門的時間和其他古玩店不一樣,因為大家很怕熱鬧,都是社恐。我們晚上七八點開門,開到凌晨三點。那這段時間做什麼呢?我們是南京人,肯定要講南京的掌故,從太平天國失落的寶藏,一直講到秦始皇斬斷南京龍脈,埋下十二金人的事情。做古玩的人,有些是工地上的人,還有一些是十幾歲輟學,一直在外面擺地攤,沒有正經的職業的人,他們其實不讀書,但是每個人都是講故事的高手。其實他們講的故事,敘述當中已經體現了所有故事的套路,比如說嵌套,比如說時間順序的改變,他們會在非常奇怪的地方開頭。比如有人講,知道麼,我們這樓裡曾經有一個很厲害的人,他家產十億,我們都叫他「十億哥」,但是在股市因為玩「槓桿」虧錢,而且把別人的錢也賠了,結果斬斷自己一隻手……我想天哪,怎麼會有這樣的事情,過了幾天,果然有一個斬斷一隻手的人來我們店喝茶,我就很想問他,你就是那個十億哥嗎?沒有人會主動說自己的來歷,他只是出現一下,留給我一個巨大的疑問:他是誰?
過了兩天,他們又說十億哥這個人活該被砍掉一隻手,因為他是一個人品很差的人。以前他賣了一隻盤子,號稱是定窯,給一個老闆,老闆完全不懂,翻開那個盤子後面好像有模糊的字跡,不會是官字款吧,不會是以前寫的墨書之後被擦掉了吧,不會是當時做胎的時候就留下的字吧?因為,比如靜志寺出土,定窯的盤子後面很多會有「官」字或者「盈」字款。老闆八萬塊買回家如獲至寶,請了一個專家做電腦還原,還原到最後,一排字,「微波爐專用」。十億給人的想像太遙遠了,「微波爐專用」又太接近了,大家都會笑。我再次看到這個人的時候,我就會想,他是那個賣「微波爐專用」的人嗎?
故事就是從這裡發端的。我會去猜測,所有的講故事或者寫小說,因為你的記憶或者認知中間有不完整的部分。你知道一個開頭,或者你知道中間一段,知道一個線索,但是不知道其他東西,寫小說其實是很好奇的一個找尋的過程。有可能半路上接到一個疑問,你想該怎麼解決這個疑問,或者怎麼樣補全記憶的部分,其他的東西其實沒有辦法做到。
我還有一個專業,我是一個很不成功的文獻學學生。文獻學有一句老話,也是一句很驕傲的話,在現代電子資料庫這麼發達的時代,文獻學仍然保持著自己最後一點驕傲,總說,我告訴你們,不是所有東西都是可以在Google上搜到的,你搜到的材料其實都不是真正有用的史料,我們需要有功底,在浩瀚的史料大海中找到自己所要的材料。其實寫小說一樣的,不是所有知識都可以立刻搜索到,不是所有人的生活都立刻唾手可得,你有可能忘記了,有可能失落了,這是一個找尋過程。
這個找尋過程,已經跳出了說故事的範圍。不是我想展現一個精彩故事,我想描摹一個別人的人生,我想展現一群人的特質,好像我要給你們看些什麼,而是,它其實回答的是自己的一種追問。那個時候到底發生了什麼?我的記憶是準確的嗎?我的記憶邊界在哪裡?那個空間裡除了我自己的記憶,還有別人的記憶嗎?我和另外一個人生活的關係是怎麼樣的?如果產生一點聯繫,對我的人生有影響嗎?在這個世界的轉動中,它會產生一點動力嗎?其實小說回答的是這些問題。從這個角度,我不贊成小說只是局限在講一個好故事的範疇裡。
唐諾:
費瀅已經證明了剛才我說的話。非常奇怪,在我們覺得平淡無奇的城市生活中,所謂城市沒故事,眼前任何一個人,轉過一個街巷,就消失了,線索中斷了,為什麼城市的小說這麼難寫。費瀅年紀很輕,用歌德的詩歌來講,她好像有一個「夜間飛翔的世界」,這個朱天心用過,好像在我們酣睡的時候,她鬼鬼祟祟地出動,很像一個做夢的夜晚,甚至帶著危險的一個世界。每次我和費瀅碰面,總會聽到幾個莫名其妙的事情。從說故事傳統來講,我們想到本雅明,本雅明認為講故事的傳統丟了。原來講的說故事,比較接近這個素樸的「說故事」,每個人都講出他的故事。年紀稍微大的人都知道,那時候只要在廟裡、廣場、榕樹底下,晚上沒有電視,大家就是泡個茶天南地北地講。本雅明把這個提到很高的高度,他比較不是從文學著眼,而是談到人類的集體救贖,比較像丁尼生講的,所有的悲傷都可以忍受,如果你把它放到故事裡面,或者講出一個關於他的故事,因為人總是受苦的,需要得到一個慰藉。所以在說故事的時候,是你把自己的悲傷交出去,進到一般的經驗程式裡,就會得到撫慰。所以本雅明說,現代小說喪失了這個,現代的小說是最孤獨的,沒有人給你諫言,你也沒有辦法給別人諫言,它是寫那個獨特的發生的事情。
費瀅剛才所講的,我非常贊成,博爾赫斯也是這樣講,他說經常我書寫一個東西——他用水手來說——我經常向遠處看到一個小島,我只看到頭和尾,可是我不知道島上有什麼,不知道那裡是不是住著人,有什麼動物,那個人教養怎麼樣,他們說著什麼語言,等等。所有他的創作不是純然帶著我們今天所說的想像,他是受到限定的,是我們想去理解一個東西。當然博爾赫斯講的比較大而化之,在小說裡頭他有一個虛構的目標,比如像林俊頴寫她的祖母,或者像費瀅剛才所講到的,生命中很多東西遺失了,不見了,或者沒有發展下去,沒有完成。小說的想像,基本上來講應該是困難而嚴格的,某種程度來講,是想要補滿某些時候我們思維或理解的空白。就好像今天你要把一個迅猛龍補起來,它只有三根骨頭,所以你要動員的是,包括它的形狀,包括它的質量,包括這個生命本身,你要如何通過一個虛構的東西完成一個理解。這是想像力很艱難而受到限定的部分,但是想像力同時是有線索的,它不是胡思亂想。所以我相信林俊頴在寫祖母的時候,他聽到的口語的東西在化為文字的時候,那個稠密感和細節,其實是分離的,這就是在書寫過程中必須要完成的。
一般來講,我經常覺得文學需要一個自由的心靈,這個話沒有錯,只是看怎麼說。如果有人有志要寫小說,我會這樣講,其實你理解的很多文學的規矩和限制,通常是技藝、技術的一部分,是積年累月地告訴你,這樣做可能是比較對,當然你可能會翻出一種新的可能。最近我主要負責家裡煮晚餐,所以我舉個晚餐的例子,做飯的人可能知道,為什麼沒有人規定一塊牛肉不能順紋切,沒有人規定,沒有哪一條法律規定不能順紋切,但是那樣的肉做出來就不好吃。你的祖母你的母親就會告訴你,肉應該這樣切才對,所以你究竟把它看成是限制還是技藝?簡單講,閱讀小說,因為是林俊頴和費瀅的關係,我就大膽地說,不管各位是讀者還是跨過讀者的邊界而嘗試書寫,我寧願把這個事情跟各位講得比較困難一點,而不是說「書翻開,風吹到哪頁就看哪頁啦,喜歡就好」,或者說「書寫就是……」文學沒有這麼簡單,小說沒有這麼簡單,我只想跟大家這麼說,他們兩位的小說就是這樣。
林俊頴:
我很喜歡這樣講,這也是事實,除了在寫作那一刻或者出書那一刻,被領導叫到這個地方,我是一個作家身份,生活裡頭,我跟大家一樣都是讀者的身份。講到故事這兩件事情,我很喜歡一則筆記小說,魏晉南北朝的《陽羨書生》,很有趣的一個短篇小說。有個人挑著兩個籠子的鵝進城去賣,在路邊碰到一個書生,太陽很大,書生大概累了,就跟挑鵝的人說,我不想走了,可不可以挑著我走?他答應了。書生跳到鵝籠裡,挑鵝的人覺得根本沒有增加重量。走著走著,挑鵝的人累了,就在大樹下休息。書生說,你剛才載我一程,我就報答你,口中吐出一餐巾的酒、菜來招待挑鵝的人,「請吃吧。」書生說你這樣吃太無聊,嘴巴又吐出一個女的,美麗的女子陪著你飲酒吃飯。書生去睡覺了,被吐出來的女人講,其實我有一個秘密,她從嘴巴裡又吐出一個人……故事就是這麼稀奇古怪。我就想到剛才費瀅說的,現在誰還要聽故事,在西方康拉德的小說裡,大家經常看到那個情景,因為他有水手豐富的經驗,很多故事開始都是一群水手在靠近港邊破落的充滿氣味的酒吧裡,開始講也許關於船難,關於大海上不知道哪個小島上的恐怖離奇故事,有什麼恐怖的遭遇。
到現在為止,小說的講故事、聽故事的功能,我們的選擇好像變得很多了吧。講鬼怪的故事,英劇裡有《黑鏡》、《陰陽魔界》,有這麼多聲光效果,把講故事的東西拿走一點點。王安憶大概二三十年前講了一句很有名的話,城市無故事。我們的故事被眼前的政治人物的或者紙上的新聞又搶走一點。到底故事是什麼東西?小說和故事的距離是什麼?我不曉得我是不是該講這種話,我站在讀者角度,是不是應該重新思考,到了這樣一個階段,對故事的思考和要求是不是也應該換一個角度想想。在小說這麼一門古老的記憶裡,讀者應該有勇氣去要求,小說不應該只是很完滿地講一個故事而已。《陽羨書生》那樣的故事時代,恐怕,或者說已經一去不回頭了。我們對小說這件事情是不是應該跨出一步,去想想它的另外一種形式、表現方法。
舉個例子,我看朱天文寫的《巫言》,她勇敢講出來,所有的小說都是盛極而衰,她說我要寫一個不盛極而衰的小說,要寫一個你們從任何一章開始,都可以獨立成立的一部小說。我作為同樣一個寫小說的人,是非常佩服。同樣,我作為一個讀者在看這部小說的時候,雖然會充滿種種意見,可是基本上,我會覺得這樣的小說家確實是充滿了勇氣,值得我們另眼看待,給予他一個不一樣的思考和位置。
費瀅:
我讀俊頴的小說是在臺灣繁體版剛出版的時候就讀了,當時我不喜歡讀這類小說,娛樂性太弱。你可以看出他的嘗試是什麼。我認為,小說家在寫作時候任務應該同時進行語言和時間的試驗,他做了語言和時間的試驗。我邊看邊擔心,很害怕現代和古代的部分是交錯進去,到最後就會破掉,讓大家覺得沒有匯合,沒有辦法再寫到一起。後來我看到他解決了這個問題,我覺得真難啊。我就想,我一定不能按照這樣的方法寫小說。小說寫到這個程度,寫到這個時代,它的路好像已經越走越窄。理論上說,它的邊界應該越來越模糊,有一種寫無可寫的感覺。再寫一個像《基督山恩仇錄》這樣的故事,有必要嗎?在一個嚴肅的,想要去嘗試很多危險動作的小說作者心中,這個問題也未必重要。
什麼是現代作家?我以前跟朋友討論,為什麼說《堂·吉訶德》在某種意義上是一個現代作品,因為塞萬提斯在寫的時候思考了當時的文體,當時的所謂騎士小說,等等,他把這些全部都諷刺了一遍,全部都瓦解掉了,他是一個很有作者意識的作者,他已經不再僅僅是道聽途說的故事的傳遞者和整理者。可以說,某種意義上來說,作者意識是現代小說的一個開端。
小說的路越走越窄,我就會想,有什麼新路可以走呢?是重新回到一個所謂傳統的敘事抒情還是怎麼樣?現在都在倡導我們要重新回歸一個說書的傳統裡面,總是聽到此類宣傳出現。
現在再講個故事。在古玩業有一個這樣的時期,你可以到工地買東西——當然肯定是違法的。當時買東西的時候接到一個挖機(開挖土機的人)的線報,我們又挖出來什麼,你還不可以打車去,你得叫一個小弟的麵包車,不然計程車司機會舉報你。有一天接到一個電話,將軍山附近出了兩個梅瓶,挖機根本不懂。誰告訴你那是梅瓶?他說,你們不是都說這種長長的是梅瓶嗎?那你告訴我什麼顏色?他說,說不上來,是一種鹹菜的顏色。合伙人說,不會是吉州窯的一對梅瓶吧?要賺翻了!幾個人叫了一輛麵包車(那麵包車已經快要散架了)連夜過去,大概凌晨兩點,一直開到南京郊區,上山,進工地,穿著能進工地的衣服去看那個梅瓶。結果是出土量極大的韓瓶,所有文物工作者看到這種東西都會流露出嫌棄的表情,怎麼又出這麼多民用的東西!一百塊一個。我們很失落。挖機就說,賊不走空,你們花這麼大力氣過來,總要買點東西回去。好,給我一堆碎瓷片,什麼土層的都有,唐宋元明清,南京本來就是六朝古都,瓷片很豐富。大家很失望,梅瓶沒買到,買一堆碎瓷片。碎瓷片怎麼處理,一片片要挑出來,賣給博物館的人,博物館呢把好看的花磨出來做成掛墜賣給女生。有很多文物愛好者都買過碎瓷片做的耳環,那東西是拿麻袋批發的,但博物館賣五十一個、一百一個,大約是這樣。碎瓷片都是土,我們背回來一片一片清理,想要找到一點值錢的東西,萬一碰到一個明過渡時期的青花大片片也很值錢嘛,但是都沒有,很失望。後來終於翻到一片,上面有一個沒有上句的詩,那句詩幾乎在詩歌的集子裡都沒有找到,叫做「五百年前續此遊」。
當時我們的感觸是很深的。你說孫悟空被壓在五指山下,也是五百年後他再繼續怎麼樣,那什麼叫「五百年前續此遊」?這個給我一個很深的印象,我馬上聯想到小說的書寫,是一個將來完成時的書寫,我會掉頭去看五百年前那件斷掉的東西,那場斷掉的事情。對,我是從一些看似荒謬,看似黑色幽默的真實的事件中去發掘小說的線索。其實我不是想寫這些故事,只是這些故事給我一個開頭,故事其實是給你一個進入小說的開始,可小說之後是什麼樣子呢?
唐諾:
非常精彩。提到《堂·吉訶德》,一般來講我們說現代小說起源是笛福他們那代人,可是書寫者通常不願意這樣說,書寫者通常會選定兩本書,比較囂張比較暴烈的人像昆德拉那樣的人,他會說是《巨人傳》,但是一般人來講會說是《堂·吉訶德》。理由可能接近剛才費瀅所說的,堂·吉訶德結束了一個類型。我一個朋友詹宏志曾經講過,類型其實是讀者跟作者的一個約定。現實生活中肯定不可能,比方說他舉過一個很無聊的例子,他說黃春明,武俠小說裡頭俠客碰到危險,忽然一提真氣跳高五丈躲過去,這沒問題,我們都繼續看得下去。他說如果是黃春明翻輕功,火車來了,他剛好過平交道,一提真氣五丈高……(眾笑)黃春明沒被寫死我要恭喜他……(眾笑)因為沒有這個約定。但是那個約定一旦打破以後,就難以復原,就跟鏡子一樣。比如正面的英雄,被香港人打破了,自從有了洪金寶、成龍,再沒有正面的英雄,正面英雄變得很可笑,都是那種不得已的英雄。一個笑話講,一個女生掉下水,大家不敢跳下水,只有老先生跳下去救,很多人把他拉進來,老先生第一句話說,是誰把我推下去?我們更熟悉是韋小寶。從此之後,俠就瓦解了。我覺得這不奇怪,原來的故事傳統被破壞,走到一個地方去。
《堂·吉訶德》有非常有趣的東西,很多了不起的作家指出來過。在通俗的世界我們知道,通常看連續劇,第一部最好看,續集就勉勉強強,第三部就完蛋了,一塌糊塗。但是在文學世界裡可能不太一樣,《堂·吉訶德》的下卷比上卷要精彩。但是我們所傳頌的風車這些橋段都是在上卷。當時沒有版權,上卷出來以後就有人接續著寫,塞萬提斯為了堂·吉訶德不被這個毀掉,就非常認真地寫了下卷。下卷裡頭文學高度出來了,大家一般的說法,這個瘋子其實在下卷裡開始像堂·吉訶德本人了,這基本上可以看成是一個簡短的小說寓言。
剛才費瀅用很輕鬆地態度把小說推到一個暗藏的結論,我用一句話講就是,太陽會燒完自己,所有的東西都會被用盡,小說會不會被寫完呢?小說的可能性會不會被寫完?其實在這一百年來,在了不起的作家裡有說過也有沒說的,這個始終在大家腦子裡。我們對現代小說,尤其歐洲某些小說的某種反感並非是偶然有的,故事的完全消失,完全破碎,人都剩下碎片。各位有沒有看過放大的照片,不管是小蟲還是什麼,只要放大到兩百倍、一千倍,都是可怕的。比如我們看《地獄變》那樣的小說的時候,當我們把人性某些部分放大的時候,是恐怖的,甚至武斷的。我覺得書寫者……講到這個蠻麻煩的,所以,如果要息事寧人的話,我記得朱天心在說費瀅的小說的時候,提出一個「配方」的說法,她說費瀅的小說配方是她最喜歡的。某種程度來講,當我們厭倦了,我自己也是,比方說我們看卡夫卡的小說的時候,我會覺得,小說其實不應該完全拋棄敘事。雷蒙·阿隆也說過類似的話,不過他說的是歷史,他在法蘭西學院的時候曾經提出,歷史的真正處理方法應該還是敘事,才能讓我們不會喪失了最後對於一個總體本身的理解。如果卡爾維諾可信,他對文學、對小說的最大期待,是說在分隔林立已經無法對話的各個學問領域之間,還有沒有東西可以讓我們貫穿起來,可以看到一個比較整體的東西。他把賭注押在文學、押在小說身上。我不知道是不是成立。費瀅這個問題蠻困難的。
從另外一點來講,也是一個較奢侈的煩惱,它是真實的。用列維-史特勞斯的話說,太陽一定會燒光自己,世界一定有末日,可是,不是現在。現在的小說書寫,我們仍然在奮力找尋各種可能。也許有一天這個文體都會被我們用完,這個文體的可能性都被我們用光。就像今天,說故事,故事已經一再重複,一再重複的故事只有在哪裡成立?只有在通俗的世界成立。因為通俗的世界不怕重複,甚至期待重複,它想一再複製,想看到它覺得幸福和美好的那一個結尾。最徹底的是日本早期一些劇,像古老的武士劇,把壞人斬殺的時候都要說同樣的話,同樣的動作,每個人等在晚上九點看那一幕,看到最後很爽,壞人被殺了,陽光下有殺人的影子,那些東西……你一再等待,複製你喜歡的,你會得到安慰的那個經驗,這是在通俗世界裡。在思維再創作的世界裡,路會變窄。王安憶有一次引述我的話:好摘的果子都被摘光了。現代小說的書寫者無疑是更艱難的,這一點來講,在大陸是比在臺灣要幸福一點。比如費瀅這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很特別的,她可以抓到。在臺灣,即使有她這樣樂趣和才能的人,可能都抓不到,找不到任何故事。很多人覺得臺灣小說太文學或者看不懂,因為不得已呀,在那個島嶼上,不要說露天煤礦了,它已經是稀薄到極點的礦城,逼得小說書寫者必須鍛鍊出各種奇奇怪怪的技藝,成功不成功的技藝。從享樂角度來講,臺灣的小說的確是非常不享樂。但是,用鍾阿城的話講,每一代人都有每一代人的絕境,都是回應著我們所處的這個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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