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侯麥,四季男女。
關於侯麥,我們似乎總是知道的太少。
他的電影裡有最繽紛的色彩,就像是印象派的一幅幅傑作,動靜之間吐納著世界的精巧。
每次看侯麥的電影,都會驚訝於他對於色彩的運用是如此臻入化境。
如果說阿爾莫多瓦電影中的色彩是濃烈而張揚的,那麼侯麥鏡頭下的色彩則是含蓄而平衡的。
他的電影中有著法國形形色色的美人,每一個女子都是如此生動而鮮靈,完美地詮釋著「巴黎女子」所特有的氣質。
侯麥就像是一個「美女收藏家」,他的品味是如此豐富和犀利,以致於那些或青澀或妖媚或單純或衝動的女性,總是時時刻刻牽動著觀眾的愛美之心。
他的電影裡有海明威筆下那個被稱為「流動的盛宴」的巴黎。如果要從導演中選出一個最愛巴黎的,那麼侯麥無疑高居榜首。
他的電影永遠都離不開巴黎,他的人物永遠要麼是來自巴黎,要麼是嚮往巴黎。
電影中的那些街道、咖啡館、博物館、公園、住宅……都在侯麥的電影裡熠熠閃光,成了一個充滿詩意的寓居之地。
他的電影裡也有著如此不同種類的關於愛情的探討和詮釋。
侯麥似乎一直在談論愛情,但他從來沒有試圖給愛情下定義,而是不停地通過一個個人物、一段段關係和一個個故事來試圖找到通往愛情不同的路徑。
「侯麥的人物不是在出軌,就是在走向出軌的途中」,他極少談到完美的愛情或是完美的愛人,他總是在越過倫理的界限去展露愛情的不可能性或是黑暗面,以此來勾起觀眾的思索。
2010年,侯麥不幸去世後,法國總統尼古拉·薩科齊讚美他:「古典而又充滿浪漫,睿智而又不落俗套,詼諧而又不失嚴肅,多愁善感而又注重道德,他開創了`侯麥'風格,並將永傳後世。」
下面,就讓我們走近侯麥。
亞瑟 · 佩恩在其執導的《夜行客》(1975) 中描繪了私家偵探吉恩 · 哈克曼的妻子蘇珊 · 克拉克邀丈夫一同觀看侯麥電影的一幕 :
「我不想看,」哈克曼慢吞吞地回答。
「我看過一部侯麥的電影,感覺就像等待油漆變幹那樣漫長乏味。」
侯麥作為「法國新浪潮」中的一員,他的名聲似乎遠不如同期的戈達爾和特呂弗那樣大,他的電影作品也沒有前兩者所具有的那種創新性和突破性,收穫的評論也總是褒貶參半。
埃裡克 · 侯麥原名莫裡斯 · 舍熱,他的筆名是根據默片導演埃裡克 · 斯特勞亨的名字和小說家薩克斯 · 侯麥的姓氏組合而成。
光是從這個名字就可以看出,電影和文學對於侯麥來說有著同樣重要的地位,這也是為什麼他的影片具有極強文學性的原因。
在成為電影導演之前,侯麥曾從事過很長一段時間的文學創作。他曾發表過長篇小說《伊莉莎白》,包括三個系列(「六個道德故事」、「喜劇與箴言」、「四季故事」)在內的影片都是由侯麥先寫成小說再拍成電影的。
米歇爾·塞爾索曾經這樣形容侯麥:「作為批評家和電影愛好者,埃裡克侯麥首先是一位作家,其次才是電影人。」
上世紀50年代末,法國興起了轟轟烈烈的「法國新浪潮」電影運動,以巴贊創辦的雜誌《電影手冊》為基地,戈達爾、特呂弗、夏布洛爾、裡維特等人成了影評家。
因此,在寫小說之外,侯麥同時也為《藝術》、《當代》和《電影雜誌》等專業刊物撰寫文章,並且憑藉以《茂堪的浮士德〉中的空間組織》一文獲得博士學位。
不過,這群年輕人的目標是拍電影,侯麥也不例外。
在接下來的 50 年中,侯麥總共拍攝了 26 部故事片,其中很多部屬於三大電影系列,即「六部道德故事」系列、 創作於 20 世紀 80 年代的「喜劇與箴言」系列以及跨越整個 90 年代的「四季故事」系列。
侯麥的最後一部電影《男神與女神的羅曼史》上映於2007 年,當時他已經87 歲高齡了。
以下是侯麥三個系列所包含的影片:
在獲得極大成功的「六個道德故事」系列中,此時的人物性別定位還是男性,男性是人物關係網的中心,是獨白的是所有者,在若干女性中流連徘徊,此時期為風格探索階段。
到了後兩個系列,侯麥的情感和重心明顯開始轉移到女性身上,女性成為人物關係網的中心。同時,獨白被大量的旁白所取代,侯麥」對話電影「的風格漸趨成熟並達到頂峰。
1967年,侯麥憑藉《女收藏家》獲得了第17屆柏林國際電影節的銀熊獎,這是他成為重要導演的開始。
從時間點可以看出,侯麥屬於大器晚成的那一類。
早在8年前,特呂弗就用一部《四百擊》拿下了當年的坎城金棕櫚,而1960年,戈達爾憑藉極具實驗性和創新性的《精疲力盡》獲得了柏林銀熊獎。
但侯麥並沒有急於像自己的先鋒同僚看齊,而是逐漸發展出自己獨特的電影風格。
如果要選擇一個場景作為侯麥的標誌,那麼一定是一群法國男女在一個屋子內或立或坐,你一言我一語地針對某一問題發表著各自的看法。
一不留神,我們就跟不上節奏,結果看了個昏昏欲睡。
這就像個「電影沙龍」,適合中產階級或是知識分子躺在沙發上喝著飲料抽著煙發表意見。
如果說伍迪·艾倫的喋喋不休還夾雜著各種俚語和冷笑話,門外漢還能湊個熱鬧,那麼侯麥長時間的對話片段極其容易失去觀眾的耐心,讓人覺得漫長乏味。
這就是侯麥獨特的「對話電影」。
他的影片基本上是以對話的形式作為影片的主要內容。
得益於侯麥小說家和影評家的背景,他總是試圖使自己的作品具有一定的文學性和思辨性。
這種文學性和思辨性並不是排斥性的或是異常嚴肅的,而是從小人物平常的生活中挖掘出來的,隱藏在影片人物對話背後的是作者對生活和社會倫理的厚重思考。
侯麥的影片異常強調畫面與對白的差別,他對話語,特別是對白作了如下的闡釋:「畫面製作出來並非為了意指,而是為了展示……為了意指,存在一種極好的工具,那就是對白。」
侯麥的電影都是自編自導,由小說改編而來,裡面對於細節,尤其是人物的語言進行了深度的精雕細琢,那些看似隨意的談話,實則早已經規劃好。
「侯麥在文本上所下的功夫要多於聲音,如果把《綠光》和《雙姝奇遇》兩部影片排除在外的話,大部分影片的對話都是預先寫好的。」
這就使得侯麥的電影有一種奇異的混合感,一方面場景和空間都是異常生活化的,另一方面人物的對話雖然口語化,但又處處是玄機,讓觀眾必須有一定的知識儲備和文化修養才能跟得上。
例如在大受好評的第一部長片《慕德家的一夜》中,三個主要人物就圍繞帕斯卡爾對於宗教的態度進行了討論。
令人感覺法國都是文化人,沒有文盲的存在(哈哈)。
在《當代法國電影史》一書中,祝虹將當代法國電影史劃分為「法國電影新浪潮與現代電影運動的醞釀和爆發」以及「「紅五月風暴』與激進電影運動」兩個階段。
祝虹將侯麥的《獅子星座》以及《麵包店的女孩》《蘇珊娜的故事》《女收藏家》等幾部早期影片歸為「現代心理劇」,處在法國主流電影之外。
在此之後,「六個道德故事」後期的創作以及「喜劇與箴言」前期的創作雖然也在電影發行中處於劣勢,但逐漸豐富了視聽的表達。
由此可以發見,侯麥的創作是一個逐漸進入主流電影的過程。
侯麥幾乎沒有大成本大規模的電影製作,創作大多屬於小成本生活喜劇的範疇。
所以說,最大的成本,就是侯麥先生的腦細胞,而這些腦細胞,多死在「愛情」這個古老的話題上。
你可以在侯麥的電影中找到各種各樣的愛情,當然大多數是負面事例,因此通常情況下,我們會把侯麥電影的主題總結為「道德」。
比如現代人之間對於情感的互相猜忌和不信任,如《飛行員的妻子》、《圓月映花都》等。
比如女性對於愛情的執著和大膽追求,如《好姻緣》、《雙姝奇遇》、《綠光》等。
比如有了男女朋友還在外面找小三玩得不亦樂乎的,如《人約巴黎》等。
比如四十多歲的中年大叔對十幾歲二十歲的小姑娘進行無恥追求的,如《克萊爾的膝蓋》。
比如完美的「典雅愛情」,如侯麥的遺作《男神和女神的愛情故事》
其餘各種狗血的、突破倫理常規的愛情,在侯麥的各種電影裡隨處可見。
他通過年輕人或是中年人神秘莫測的情感糾葛為題材,集中筆墨揭示了當代人的複雜的心理狀態,以及面臨的倫理困境。
片中那些複雜的三角關係,使得侯麥的鏡頭能夠更加逼近個體的精神生活,不斷突破倫理界限,考察著這些受過高等教育的現代人的話語和細微動作,從而達到深層的目的。
這些情感上的道德問題,在今天依舊拷問著現代人,例如不倫戀、約炮、開放性性關係等。總是,男女之間那些暗搓搓的關係,在侯麥的電影裡得以呈現和闡釋。
在看過他的電影之後,你會驚嘆於一個人居然可以對愛情關係如此了如指掌,堪稱「愛情宗師」。
不過即使是這些愛情題材,侯麥並沒有依據好萊塢的傳統模式,使用開端、高潮和結尾的套路,而是最大程度接近流水般的生活,以一種散文式的方式展現人物,講述故事,即「石沉湖心,表面平靜,內裡早讓人七上八下,泛起無限喜悅或嘆息」。
他的人物大多為大學生、藝術家以及教師,或者是中產階級,他們針對愛情、哲學、藝術、異性等發表著評論和自省,態度中不乏欺騙、炫耀和指責。
侯麥的「道德」不僅指劇中人物遵循一定的道德觀念行事,更重要的是指劇中人物對自己行為動機的思考、分析,並且把自己的這種思考和分析用語言表達出來。
他們關心自己的內心感受,感興趣於自己內心的思想和情感,而且要將這些說給周圍的人聽,和他們討論。
如此一來,語言便成了侯麥電影最有效的表意手段,這也使他的電影更多地觸及到了人物的內心世界,人物對話的大量運用也使他的電影散發出濃鬱的文學氣息。
對此,摩納哥稱讚道:「侯麥最令人興奮的並不是他高舉的文學性,而是他成功地為顯然不適合拍電影的題材,找到電影化的影像。」
侯麥所營造的對話場景中包含著故事本身以及電影的主旨,對話並不是孤立於場景而存在,而是與場景共生,對話產生了電影的第四維,即精神維度。
侯麥就曾說過:「我不關心發生了什麼事,只在乎事情發生時,當事人的心理狀況。我電影中的角色不在表現抽象意念—沒有或很少有`意識形態'—而是透露他們對男女之間關係、友情、愛情、欲望、生活、幸福、無聊、工作、休閒怎麼想……」。
敘事上,他最大程度避免了三段式的傳統情節劇模式,而是直面生活中的偶然性和巧合,賦予電影以生活化。
侯麥的電影都根植於被大多數電影忽略的日常生活本身:火車上的閱讀、與朋友聚會、與戀人遊公園等……
侯麥如同電影界的巴爾扎克,構建了一部宏大的人間喜劇,它基於社會牢不可破的根基,旨在探索與人類歷史一樣古老的經驗與衝突。
巴爾扎克創作小說,侯麥編寫劇本——這些有關生命的小寓言雖篇幅有限,卻暗含更深遠的願景。
值得一提的是,侯麥電影中的空間是將繪畫空間和建築空間轉換而來的,這使得其電影呈現出一種繪畫般的面貌,同時又不乏真實感。
侯麥對於空間的真實有一種物戀般的痴迷。
《獅子星座》中,塞納河兩岸的巴黎風光以及街道;《午後之愛》弗雷德裡克到了下午會在大街上遊蕩;《冬天的故事》裡的理髮店以及《好姻緣》中的辦公室場景……
度假地是侯麥的故事最常發生的場所,《女收藏家》、《克萊爾的膝蓋》、《沙灘上的寶琳》、《綠光》《夏天的故事》、《雙姝奇遇》……
這些場景是欲望的鋪展之地,人物的關係與欲望在此交織纏繞,最終抵達侯麥關於「道德」的深層討論。裡面每一個咖啡館、每一個空間線路、每一個時間變化都經過了真實的考察,竭力做到最完美。
關於這一點,侯麥說:「我希望觀眾被打動,但也許他們根本就沒注意到這些。」
而這種真實性,是與巴贊所提倡的「心理的現實主義」相接近的。
侯麥的電影,就像是一款關於巴黎的香水,曖昧又迷人。
他營造了屬於自己的「侯麥空間」,裡面的色彩、人物、環境、生活,每一處都是如此細緻和真實,仿佛觸手可及。
去看一部侯麥電影吧,為了那些色彩,為了那些美人,為了侯麥。
文/倒映電影作者:映映原創
文章著作權:倒映電影
未經授權請勿進行任何形式的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