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是對題材內容的鑑賞,因為題材內容涉及歷史與現實,它本身也有低俗和高雅、有益無益之分等。「文革」後我們批評過以政治為背景的「題材決定論」,現在畫畫自由了,但自由的選題未必都好,對那些迎合市俗、低俗趣味的作品,我們要保持批評的態度。
其次是風格鑑賞。對繪畫而言,這是更為本質的東西。風格是含意豐富的概念,它不僅跟題材內容有關,也與相應的形式技巧、材料工具有關,同時還反映著人的氣質、趣味甚至人品,所以有「風格即人」「畫品即人品」之說。中國畫論對風格的概括,更多是一種形容和體悟,要恰當地體悟風格,就必須真正看懂作品。這是當前難點。現在大家都在滿足一種風格化的東西,但風格與風格化不一樣,風格是一種生命,風格化是風格的僵化甚至死亡狀態,是沒有生殖力的自我重複。史論如果辨別不出風格與風格化的不同,就不能做出恰當的分析與判斷。一些畫家在找到一種風格並得到市場認可後,就不敢再改變它,不再進行新的探索,不再追求創造性和心靈的表現了。這無異於藝術的自殺,是很悲哀的事。
再次,除了風格化問題,還有格調問題。我在一次研討會上說過,當代中國畫在格調上存在的問題是「寫意畫惡俗,工筆畫甜俗」。格調的品鑑是書畫鑑賞最重要的方面。「格調」這個概念,我所見最早的是唐代的詩歌評論,古代畫論用「格調」一詞並不多。它更多用的是「畫品」「畫格」,「品」「格」即等級,如「神、妙、能、逸」或者「逸、神、妙、能」等。古人都把能品即單純技術性的東西放在最低,而最高的品「逸」或「神」都是精神性的,有點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神秘意味。格調可以說是精神品位,其中最主要的是道德人格,這就最終把美歸於善的範疇。這一點與西方一些美學家如康德的主張有一致之處。當然,把「品」或格調說得過於玄妙不好,但確實有精神品位這個東西存在,在傳統畫論中它是最後的標準、最高的價值,格一低就什麼都不用說了。在鑑賞中,格調比風格更難把握。你可以說風格各有特點,如蒼茫、清潤、淡雅等,但很難說誰高誰下;格調、品位就是要區分高下,區分雅俗。現代的雅俗標準應當有別於古人的雅俗標準,但雅俗標準也有繼承性。對於美國式的現代大眾文化,我們不能一味地接受與推崇,甚至自覺不自覺地用它的方法與標準衡量中國畫,在這方面,我們有許多事情可做,也有很多理論問題可探討。
最後,筆墨問題。有人認為,判斷題材、風格、格調的高低雅俗,還不是很難的,最難的是看筆墨。確實,中國畫中的筆墨不僅形態豐富,背後的東西也太多,面對它僅僅有感受是不夠的,還需要很多知識。比如要懂筆墨傳統,知道所面對的筆墨與什麼筆墨傳統有關;比如要了解藝術家的個性,才能更準確地把握所面對的筆墨性格等。可見鑑賞筆墨的確有難度。首先要有觀看經驗的積累,有沒有這個積累,以及積累是否深厚,是很不一樣的。面對作品的時候,要靠直覺的把握,也要靠理性的比較。人的喜好各有不同,但面對同一作品,還是有相對統一的標準存在,你可以喜歡吳冠中的畫,但你不能說他的筆墨如何如何好;你可以不喜歡黃賓虹的畫,但你不能說他的畫缺乏筆墨功力,如此等等。關鍵是要看得懂筆墨,對它有真切的感受豐富的經驗,有進行比較的知識修養與能力。
用現代語言解釋筆墨,可以說,筆墨是中國畫所獨具的語言形式。它是用毛筆醮著水墨在紙絹上寫畫,因摩擦、阻力以及水分滲透的不同所形成的一套程式化的、變化無窮的方法。筆墨是技術手段、技巧系統、中國畫塑造形象與表達情感意趣的特殊方式,它與作品的精神融為一體,可以體現作品的風格、格調。筆墨還促生一套與它的實踐相對應的概念與理論。
既然筆墨是中國畫的語言方式,是否就意味著凡被認定為中國畫的,就一定是有筆墨?對當代中國畫而言,確實存在「有沒有筆墨」的問題,也確實存在不講筆墨、把筆墨因素完全排擠掉的中國畫。但這個問題並不重要,在中國畫多元化的今天,可以有隻講造型、裝飾甚至觀念而不講筆墨的中國畫。對講究筆墨的中國畫,重要的是筆墨如何,即是好還是不好,高還是下,雅還是俗。古人提倡「如錐畫沙」「如折釵股」「如屋漏痕」,反對「邪、甜、俗、賴」,黃賓虹提倡「一波三折」「剛柔得中」「渾厚華滋」,反對「枯梗」「柔糜」「江湖」「市井」,談的都是筆墨的優劣高下問題。
筆墨中有兩個重要的東西,一個是力感,一個是韻味。力感和韻味與造型、色彩結合在一起,不完全是單提出來的東西,但畫家在作畫過程中,觀者在鑑賞過程中,可以感覺到它。力感主要靠筆來表現,韻味主要靠墨表現,這當然是相對的,用筆也有韻味,用墨也有力感,筆與墨的結合可以形成無窮盡的「力的樣式」和「韻的樣式」。如畫論中常說的曲直、方圓、輕重、薄厚、疾徐、乾濕、濃淡、剛柔、老嫩、光澀、生熟等等。它們因筆與筆的關係、筆與墨的關係、筆與材料的關係而不同,因畫家的習慣、技術、創作心態等各種因素的不同而不同。在古代,筆墨的評價標準,一是圍繞力和韻的技藝層面,即「妙」和「能」的層面;二是圍繞它們的價值層面,即「神」和「逸」的層面。對今天的中國畫而言,技藝層面的標準仍是有效的,精神層面的標準部分有效,部分需要變化。筆者《筆墨論稿》一文中談到這些問題,可以參考。
當然,每個畫家的筆墨特點都相對固定,畫家們多靠習慣的方法作畫,容易重複甚至有千篇一律的感覺,不像西畫那樣有著面對實物的直接性、生動性。事實上,筆墨本身是程式化的,沒有程式就沒有好的筆墨。齊白石的蝦,須怎麼畫、殼怎麼畫、殼裡的肉怎麼畫,大體是一定的,只有有了一定的程式,知道每一筆該怎麼畫,畫家才能把握得好。如果每一次都看著對象一筆筆對著描,他就永遠沒有好的筆墨。創造程式更不容易,達到像齊白石畫水族那樣程式和造型的統一,就更難。但程式本身有兩面性,程式化的筆墨學起來相對方便,也確實容易被自己和別人重複,而重複就容易僵化。出色的畫家,有程式但不死守程式,能在程式中求變化。齊白石畫蝦程式性最強,但他畫蝦的程式一直在變,總有新的東西,這就是大畫家在筆墨上不同的地方。黃賓虹的山水也是如此,乍一看似乎是在重複自己,細看卻不是,如果你能看進去,會感覺到它是千變萬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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