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原發《當代人》2017年第3期)
鐵木砧板
家有鐵木砧板一塊,弟弟在廣西當兵帶回的。正宗越南鐵木。我站在出站剪票口,見弟弟背兩塊鐵木砧板,腰彎得如駱駝,艱難地隨人流挪向出站口。弟弟額上的汗水,比暴雨天的屋簷水還多,見他輕輕一甩,串串水珠滾落在地。我從弟弟肩上取下鐵木,「嘭」地一聲,跌落了。再近我一釐米,腳指頭就碎了。
我用足全力,朝鐵木砧板猛砍,砍在鐵上一樣,震得虎口發痛,砧板卻沒一絲刀傷,也未傷刀。要是砍在鐵板上,刀刃早捲起來了。
我家廚房裡,切菜及放油鹽醬醋的案板,只兩塊砧板面積。鐵木砧板霸佔了案板的一半。鐵木砧板長年放在案板上,被水不幹不溼地泡著,一到夏天砧板下就滋生小蟲子,愛人切菜時,鐵木砧板下,一群高梁米般的蟲子,旁若無人地爬出來,愛人嚇得一聲尖叫,菜刀掉在地上。
我想在鐵木砧板上釘個鉤子,將鐵木砧板掛起來。我借了一個大錘,錘重兩公斤,回家後放下錘子,手臂肌肉有點微微地酸痛。鐵木砧板是圓的,五釐米厚,我把鐵木砧板立起來,兩個圓面各用兩塊紅磚卡住,它生了根似的,不再前後滾動,也不兩面倒了。我選擇一棵粗壯的鐵釘,兩邊比劃同樣距離,找準中心位置,一手扶釘,一手握錘,一錘下去,仿佛沒打醒釘子和鐵木砧板的瞌睡。我加重力氣,連續兩錘,再看鐵木砧板,找不到一絲被釘的痕跡,釘子倒有些微微彎曲。
鐵木砧板和我較上了勁,我不打敗它,就是它打敗我。我不信,一個大活人,鬥不過一塊死木板。我做過六年工人,骨子裡,一直敬重有一手漂亮功夫的工人兄弟。這棵釘子釘不釘得進去,它的意義超出了釘子和砧板的關係。愛人眼裡,我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我是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就看這棵釘子和鐵木砧板了。
休息了五分鐘,再次揚起錘子前,我憋足氣,將全身的力氣運到手臂上,有一錘定音的氣勢。錘子砸下去,釘子如垂柳,頭朝下,再看鐵木砧板,連剛才釘子所在位置也找不到了。我把彎曲的釘子丟到垃圾桶裡,換一棵新的。突然想起,木工師傅釘釘的一個動作,把釘子尖的一頭,放到舌頭上,用口水把釘子尖頭打溼。我學著木工師傅的動作,把釘子的尖頭放到舌苔上,舌尖感到一個涼涼的硬物頂著。一棵堅硬的鐵釘,又像垂柳般地低下了頭。我不明白,一棵堅硬而又驕傲的鐵釘,怎麼就這樣輕易地低頭呢?它是屈服於鐵木砧板?還是那充滿力量的鐵錘?
第三棵照樣沒釘進去。
我找劉班長借了一把電錘。鐵木最硬,能硬過電錘?如果我不把這塊鐵木砧板掛起來,我就真成了書生,百無一用的書生。
那年我剛結婚,住在一棟兩層樓的簡易房子裡。牆上所有電源插孔全是兩相的。電錘插頭是三相。找劉班長借電錘時,順便找他要了五米花電線,一塊插板。插板上有兩相插孔,也有三相插孔。我把電源接上,把電錘插頭插到三相插孔裡。電錘「嗚嗚」的叫聲,風一樣吹過空間,叫得恐怖,我的魂仿佛駭出了竅。電錘上的鑽頭,瘋了一樣的轉動。比鋼還硬的鑽頭,虛化成了一道影子,只見影子在轉動,轉動,看不清鑽頭的形狀。電錘全身抖動,魔力附體似的,千斤之重,野性大發,不服我的控制,拼命逃跑,我左右兩手協同作戰,緊握電錘,大聲叫我愛人,快,快,快把電源扯了。
第二次插上電源,有了心裡準備,「嗚嗚」的叫聲,不似初時恐怖,緊握電錘的雙手,仍樹枝一樣,硬硬的,不隨我的心走,卻跟著電錘跑。我用白油漆標出兩個螺絲的位置。我剛把鑽頭放到白點上,鑽頭就跑開了,放上去,又跑開,又放上去,還是跑開,它和我抗上了,堅決不合作。扯掉電源,放下電錘,再看鐵木砧板,上面全是一個挨著一個小凹,麻子洞一樣。
一天,我們廠報的三個兄弟,帶老婆來我家聚會,三人姓氏開頭的拼音字母,剛好是A、B、C。我結婚時,分到一套二十多平方的簡易樓房,平時的二人世界,突然裝了一屋子人,一下就熱鬧起來了。三個女人一臺戲,四個女人,這戲就演不完了。女人們的話題,不知什麼時候轉到了我身上,只聽愛人說,書生,書生。在工廠,說某人書生、秀才,有多層含義,其中有技遜一籌的意思。愛人為了證明我是書生,就把鐵木砧板的事說了出來。
不可能,不可能,鐵木也是一塊木。三個男人表達了同樣的看法。
A有一米七八,一身蠻力,大家公認的大力士,在辦公室搬桌子,抬柜子之類的力氣活,全是他的任務。A說,看我的,三分鐘搞定。
電錘「嗚嗚」一聲,鑽頭如一匹驚馬,亂竄亂竄。A仿佛和猛虎搏鬥,臉上的恐怖,都變成了蠻力用到手臂上。他拿電錘的手,畢直地朝前遠遠伸著,仿佛怕它咬人。他的身體離鐵木砧板有一尺距離。有些驚慌地問我,鑽哪,鑽哪?我說,油漆劃的白點。他用鑽頭對著白點,但鑽頭一挨鐵木砧板,又遠遠的離開了白點。耗了五分鐘,只在我鑽出的小凹上,又增加了一些小凹,多了一層麻點而矣。
B躍躍欲試說,我試試。剛接上電源,「嗚嗚」的叫聲,被「嘭」地一聲蓋住。電錘從B的手中跌了下來。我住二樓,地板有地震的感覺。女人們一個個驚呼地詢問,沒傷人吧,沒傷人吧。B仿佛剛從虎口逃出來,臉色蠟黃,一臉驚慌,如低氣壓下浮在天空的雲。B說,力太大了,力太大了,虎口震麻了。後又自言自語說,沒插電源時,電錘不重呀,怎麼一插電源,電錘的力就像一頭牛,拉也拉不住?
C說,我從沒用過電錘,不試了,不試了。
我挺胸抬頭,看著四個女人,哈哈大笑。此刻,鐵木砧板沒掛起來,比掛起來更讓我開心。這塊鐵木砧板,在我心裡烙了一個影子,這影子,讓我不開心,不快樂。一陣哈哈大笑過後,心中的影子沒了。
我請劉班長幫忙,劉班長沒來,他派鍾憨子來了。鍾憨子能幹什麼?自己不來,要派也要派一個能做事的來。鍾憨子說,劉班長叫我來的。我懶洋洋地說,好。我臉上不說,心裡說,來也是白來。
當年,我在車間倒班時,鍾憨子和我是一個泵房的同事。我不知是誰給他取的諢名。鍾憨子的諢名,最先是從我們泵房叫起。我當班長時,車間主任要把鍾憨子調我們班。我說,我辭班長不幹了。我們有了一個弱智,做不進位的加法可以打滿分,一遇進位的數,就丟掉後面的數不要了。車間主任說,鍾憨子不弱智,聰明多了。我說,比弱智更可怕。我們班上的弱智不做事,但不壞事,鍾憨子不如弱智。兩個月內,車間兩次未遂事故,禍根都在鍾憨子身上。第一次是油罐進油,鍾憨子把假液位當真液位了。主操看了記錄後對鍾憨子說,這是假液位。鍾憨子辯駁說,絕對是真液位,我去罐區看了。主操說,肯定是液位器壞了,成了假液位,上個班開始進油,九個小時油罐應該滿了。主操的判斷是對的,慢幾分鐘,油就從油罐裡溢出來了。主操一到油罐現場,嚇出了一身汗,車間值班副主任,得知情況,趕到現場,額上不停地冒汗。第二次是調度室通知,十一點往快鍋供油,鍾憨子下班,寫操作記錄,把「十」字丟了,寫成一點供油。幸虧接班者對供油時間有懷疑,及時和調度聯繫了。最後,車間主任把鍾憨子調到了維修班。
鍾憨子問,砧板在哪?我說在廚房裡。鍾憨子直奔廚房。
電錘「嗚……」,一聲還沒完,就停下來了。又「嗚……」,照樣一聲沒完,就停下了,最後沒了電錘的聲息。我坐在客廳,沒理鍾憨子,電錘都開不好,還有希望釘好釘子?讓他白忙乎一陣,知難而退,留著劉班長自己來吧。
廚房裡安靜得沒有人一樣。電錘響了兩個半聲後,再沒響了,也沒有錘子釘釘子的聲音。鍾憨子在幹啥?釘不好,就說,要劉班長來,懶在廚房就能釘好?
一進廚房,呆了,鍾憨子無聲無響地把掛鈎釘好了。鍾憨子正在收拾工具。鐵木砧板掛在牆上。我取下鐵木砧板,搖了搖掛鈎,仿佛是鋼筋水泥澆灌的。我又把鐵木砧板掛到牆上。
鍾憨子走了。鍾憨子走時,我正對著掛在牆上的鐵木砧板出神。他臨走時,沒吭一聲,待我聽到關門的聲音時,他已下了樓。我一時沒反應過來,也沒說一聲謝謝。我要是站在窗口,對他說一聲謝謝,他也能聽到。他的身影在我的視野裡消失後,我才想起,應該對他說句:謝謝。但他走了,這「謝」字,多年來,一直存在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