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堅持這世界仍然是有秩序的,誰來安排這個秩序呢?是我們自己的心靈,這種追求真和美的心靈在安排這個世界。」——《花季》後記
我是先認識葉珊還是楊牧的呢?時日久遠,我也分不清了。但是我記得,在他的家鄉也是我的家鄉花蓮,中學時,我捧著他那一本《柏克萊的精神》,由花蓮女中的金華街走向隔著一條大馬路就抵達的海邊。太平洋就是那麼近在眼前展開,沿著長長的海岸線你可以一直走到美侖山。而書寫《柏克萊的精神》的詩人楊牧則在加州燦爛的陽光和廣大的校園裡。他走在棕櫚樹下,篩下的碎光覆蓋著他,他思考著詩的命題、文學與人生的相對論,二十多歲的青年,腦中有一個細緻而多彩的世界,是對孤獨寫手的賞賜。
「我不是果園/我是莽林/我不是湖泊/我是沉劍的巨洋」(《在旋轉旋轉之中》)
「蝸牛在睡覺,薯甲蟲躲在土裡/悲觀的人有思維深刻的權利」(涉事/主題)
而我,讀著他書裡面所寫的花蓮,南下到瑞穗的溫泉,或半小時經木瓜溪到鯉魚潭,都是那麼地熟悉,想像他在花蓮東海岸的海邊,白浪拍打著岸上的防風堤,厚重的風呼嘯,他背對著所有土地,望向海洋。那時候,十六歲的少年蘊釀著詩,也以詩壯大他的靈魂,準備好半個世紀的文學旅程。那美國西岸陽光下獨行的詩人,和《奇萊前書》裡回歸到他有海有山的故鄉的少年,重疊互換倒影在永遠藍天白雲的太平洋上,他是水手,在詩文的水上,揮灑成文,成為一個被凝鑄而不朽的塑像。
而詩人,終於如他所說的:「揮霍想像,作別。記之以文字的追蹤,而當文字留下,凡事就無所謂徒然。」(《奇萊前書》)而離開了。
楊牧於2020年3月,作別。
他當然不徒然,如余光中說的,左手寫詩,右手寫散文。他還做著他的研究,教書、翻譯外國詩集。
三十歲就在志文出版社和林衡哲合編一套新潮叢書。宣告這一代的知識分子可以拿出自己的作品,而不是只有翻譯作品。之後和瘂弦等人創立了洪範出版社,古典的洪範出版社,將臺灣的散文、詩.、小說⋯⋯.所有純粹文學的典範都如花灑下。許多的新人舊人在這裡出書,或因而得獎,或從此寫下去。每本書的折頁介紹都是由楊牧自己寫。它不隨俗從流,像一個靜謐的花園生長的花草,園丁門都為此細心栽培,不讓它有雜草與躁音。
這是守門人的規則,就像他對待自己的創作一樣。
這樣一個人,可以那麼出世的孤獨的寫詩與散文,又可以那麼入世的開一家出版社;回到東臺灣偏遠的花蓮成立人社學院並開辦文學系;跑到香港科技大學籌辦人文學院。
本來是內與外捍格不和,但他都做到了。以詩人感性精密的想像和他自身對社會負載的理想主義。他同時兼顧了浪漫與務實的責任。
他曾以「搜索者」自稱,他說:「搜索是象徵的說法,也是同時我通過事件的疊起和消退所認識的實際經驗。我們無時無刻不在搜索著,試探著……我們左右反顧前後張望,恐懼過,失落過,也堅毅地試探著,搜索著。」他不僅在文學、哲理和學術上是個搜索者,還將之理念置放,實現於現實之中。他不只追求自身的美,也願延伸那美感讓更多人可以感觸。
「什麼是美呢?美存在於一種全心全意的信仰中,這信仰不必是宗教的,但必須超乎宗教,美存在於自然的沉默,存在於人間的溫暖,也存在於痛苦中。寫詩只是生命的一部分,重要的是自己的沉思和默想。」(《花季》後記)
做為一個詩人的楊牧,他如何肯定詩的必要呢?在《方向歸零》其中的一篇,《陳健雄和詩與我裡面》有著動人而堅定地賦義。當有人問他為什麼要寫新詩呢?十五歲的少年說他們寫的是真性情。他憤慨的說,「他怎麼可以說詩沒有用,沒有前途呢?」後來四十歲的詩人回到記憶深處,他終於可以成熟的回應為什麼要寫詩這個問題了:「詩於你想必就是一巨大的隱喻,你用他抵制哀傷,體會悲憫,想像無形的喜悅,追求幸福。詩使你現實的橫逆遁於無形,使疑慮沉澱,使河水澄清,仿佛沒有遭遇過任何阻礙。詩提升你的生命。」
所有現在進行的,過去都發生過,而且勢必在未來重複。(《介殼蟲》)
楊牧在寫什麼詩呢?《完整的寓言》裡,他說,「思考著政治跟牽涉鬼神的種種活動,無神論者和安其那在詩裡出現」,中年楊牧有著更嚴謹的訓練,不違背修辭但在文法聲韻中找到一種輕快的逸出所有實物所透露的小小神秘的光。
那是面紗裡頭你的想像力,那是神話寓言傳說所釋放的延伸與打破,我讀著抒情的但詩人避免太濃的情感而收攏的詞句,什麼都是小心謹慎的,愛,放蕩,甚至對著公理與正義的問題,詩人總是掩藏著,含蓄著,以詩的特性。
經過中年,詩人對於身邊的自然景象更為多情了。鳥獸蟲魚本來就是楊牧從小生活在東部海域旁的自然之物,山川的靈氣所灌養的孩子,令他的視線從書本稿紙到一棵樹一片雲,到一座山一個森林,彷佛能一下跳出現實,他的心神具在他所關注的,一個所有一草一木所有存在皆是由文學所構築的殿堂裡,有時他想一個人獨行,但有時他又召喚著同伴,矛盾、猶疑、悲觀著;一個只信奉文學的無神論者。
然後就是作為一個散文家的楊牧了。
他終於承認,「另外有一種更具體的愛更長遠的關注,竟不是詩所能印證的」。他右邊第二個抽屜裡,那疊稿紙,也寫下大量的散文,精鑠的默想與溫柔的抒情,由更宏觀而堅固的結構,透過散文而自成一格:「原來我再在詩以外曾經用散文的形式記載了這些試探和搜索的經驗,而且已經這麼多年了。現在我必須承認散文對我來說是跟詩一樣重要的。」(《搜索者》)
如是那永遠俯首在書桌前累積歷練如一位武林隱士般,但臺灣文學地圖的指標依然少不了楊牧的身影。七十壽時,臺灣為他舉行了一場國際學術研討會。由陳芳明主持主編了《詩人楊牧 練習曲的演奏與變奏》。許多的文學家評論家如陳芳明、楊照、郝譽翔、陳義芝都參與了,為詩人讀詩,討論作品,總結這七十年作家孜孜矻矻的,無有一日不對真善美所服膺的教條,稽首皈依。並以各種形式展示在他所有的創作研究、行動生活之中。
他說:「我學文學,而且這輩子也不可能改行學別的東西(雖然我還常常夢想做醫生)。勢非和文學糾纏周旋下去不可了。可是我總認為文學固然重要,一般的人文精神對於社會的進步也非常重要。文學固然不能變成其他東西的副作用,但文學也不可以自絕於一般的人文精神,和廣大的社會關懷。」
是時候回花蓮一趟了,像楊牧所寫的,民歌手楊弦改編所唱的《帶你回花蓮》:
讓我們向那山谷滑落 你是那夏天回頭的海洋
翡翠色的一方手帕 帶著白色的花邊
手帕繡幾朵白雲 再繡六條捕魚船
你是冬季遙遠的山色 青玉的寒氣在懷裡
一群飛鳥無聲掠過 多露水的稻草堆
讓我們向那山谷滑落 你是那櫻樹的出生
三月的羞澀 四月的狂野 多飾物的陽傘 在眼前打開了
你是冬季遙遠的山色 青玉的寒氣在懷裡
讓我們向那種植的山谷 讓我們向那收穫的山谷
讓我們向那山谷滑落 這是我們的家鄉
我會到東華大學楊牧書房那裡,默想詩人在這裡,或是在他西雅圖地下室的書房,窗外有綠樹花草,有隨季節變幻的雲霧和風雨,他永遠嚴肅的表情,直到他讀詩:「比宇宙還大的可能說不定是我的一顆心吧/否則你旅途中憑藉了什麼嚮導?「我憑藉愛」他說,「一個普通的觀念,一種實踐⋯⋯」他放鬆並溫和了,緩緩的流洩在室內流出室外,飄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