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近年來學界從多角度多層次對百回本《西遊記》展開多元闡釋,而文化研究就是其中的一個維度。作為文人士子的吳承恩無疑是一位神魔敘事的行家裡手,同時也在情節展開中流露出濃厚的文人情結,而《西遊記》中的前後三封書信更加充分地展示出其中的文人氣息。
關 鍵 詞:《西遊記》;多元闡釋;書信;文人氣息
基金項目:安徽省高等教育振興計劃項目(2014SZKMSGZS016);滁州學院培育與質量工程項目(2014PY11、2014jyy041、2014jyy039)
作者簡介:陳曉曦(1974- ),男,安徽六安人,滁州學院思想政治理論課教學研究部講師,博士,主要從事中西倫理學方面的研究。
從三封書信看《西遊記》神魔敘事的文人氣息
長期以來,《西遊記》在文學形式分類上都毫無爭議地定為神魔作品,不過實際上神魔敘事中也有傳奇、世情、志怪的手法[1]。不僅如此,《西遊記》中寫景狀物這方面也是不可小覷的,哪怕是一個妖洞、一個鬼府都描寫得充滿想像和文人情趣。本文摭取其中的三封書信試作分析,揭示其中的濃厚的文人氣息。涇河龍王為保水族興旺,擅改天條,觸犯天規,剮龍臺難免一刀。為此龍王向太宗求情,然而陰差陽錯,結果成了「許救反斬」,魏徵在與唐王對弈時睡著,夢中斬龍王。在陰曹地府的龍王每每擾夢太宗,鳴冤叫屈,揪打索命。太宗心力交瘁,奄奄一息,作為丞相的魏徵修書一封遞與太宗,囑咐他交給陰司判斷崔玨——曾經共事多年的老友。信中寫道:
辱愛弟魏徵,頓首書拜大都案契兄崔老先生臺下:憶昔交遊,音容如在。倏爾數載,不聞清教。常只是遇節令設蔬品奉祭,未卜享否?又承不棄,夢中臨示,始知我兄長大人高遷。奈何陰陽兩隔,天各一方,不能面覿。今因我太宗文皇帝倏然而故,料是對案三曹,必然得與兄長相會。萬祈俯念生日交情,方便一二,放我陛下回陽,殊為愛也。容再修謝。不盡。[2]122-123
開頭的稱呼與寒暄顯得合禮、得體、謙遜,從感嘆往昔共處時光入筆,充滿溫馨;對老友在陰司高升表示祝賀;對陰陽兩隔表示遺憾。在正題部分觸及到問題的實質,洞穿真相:主公入冥府龍王糾纏事小,兄弟對案事大。因為這涉及到太宗在人間統治的政治與倫理的合法性,通過「玄武門之變」、殺兄弟囚慈父手段登上王位,是太宗內心存在的巨大隱痛。所以,魏徵特別以舊交之宜請託關照、行方便。可謂一路下來,一氣呵成,如風行水上。果然這封信效果立顯,在故事情節中,崔玨非常給力地把太宗陽壽從「一十三年」改成「三十三年」,多出20年生命;不寧唯是,崔玨以鬼王的口氣囑咐太宗陰借陽還一筆金銀打發孤魂野鬼;對兄弟鬼魂的糾纏予以喝退,叮嚀太宗返陽後通過水陸法會的方式令其超度;在十八層地獄與六道輪迴之所,開導太宗,令其在人間當廣種福田,深信因果。太宗地府還魂之後,第一,大赦天下罪人;第二,令在押重犯回家一次,「辭拜父母兄弟,託產與親戚子侄」;第三,出恤孤榜文,改善福利;第四,清查宮中老幼彩女三千人,配軍;第五,陰債陽還,劉全進瓜。當然最重要的一樁還是答應崔玨的事兒,海選高僧大德,做水陸法會。如此全部故事的主角唐僧才會合乎邏輯地登場。深情款款的書信功效之大,令人稱奇。從字裡行間分明感到,這哪裡是活人與死鬼之間的話語,簡直就是多年的故交。一封人鬼情未了的書信凸顯重情誼、講交情的傳統,不負重託的傳統文化精神展現無遺。因為悟空的逞能鬥氣,唐僧的錦襴袈裟被外界看到。黑風山黑風洞中的熊羆趁火打劫,擄走佛衣。熊羆雖然五大三粗然而卻文青可愛,喜歡雅會酬酢,談吐儒雅。他把自己的生日竟說成「母難日」,與僧道交誼頗深,經常闊論「立鼎安爐、持砂鍊汞、白雪黃芽、旁門外道」。為了慶賞佛衣,他委派小妖請金池長老赴會,而請帖封裝在「花梨木匣兒」中,可見其講究品味。當然悟空一棒打死小妖后,發現了請帖:
侍生熊羆頓首拜,啟上大闡金池老上人丹房:屢承佳惠,感激淵深。夜觀回祿之難,有失救護,諒仙機必無他害。生偶得佛衣一件,欲作雅會,謹具花酌,奉扳清賞。至期,千乞仙駕過臨一敘。是荷。先二日具。[2]208
這篇請帖幾乎是所有請帖的範本,寫得精緻而考究,謙遜而有禮。熊羆自稱為「生」,稱呼對方為「老上人」,把聚會稱為「雅會」,把茶酒應酬稱為「花酌」,把看佛衣稱為「清賞」,落款更是顯露文採。其實,結合熊羆的談論就可以發現他在修道和文化方面不淺的「造詣」。上文所謂的「立鼎安爐、持砂鍊汞、白雪黃芽」都是道教仙方術語,即把硃砂、汞、鉛,化合在一起燒煉成丹。人服用此丹藥,即可登仙。當然這種登仙觀念在丹道思想中還只是處在外丹的初級階段,尚未演進到生命倫理哲學化的內丹高級階段。大致說來,外丹就是通過服食化學方式鍛鍊的丹藥,試圖幫助成道。總結戰國至魏晉修道過程的抱樸子葛洪說過:「餘考覽養性之書,鳩集久視之方,曾所披涉篇卷,以千計矣,莫不皆以還丹金液為大要者焉。」 [3]84 而內丹則是一種哲學式的修煉,即把身體本身看成火爐,通過提升認識和境界來「結丹」。這顯然是從外而內的一個轉化,從物理、化學角度的有形的外丹,轉化成了歷練意志、思想和意識的內丹。唐末五代學者譚峭極為重視「化」,其《化書》六篇都以「化」為核心,「道之委也,虛化神,神化氣,氣化形,形生而萬物所以塞也。道之用也,形化氣,氣化神,神化虛,虛明而萬物所以通也……是謂神化之道者也」 [4]1。
不孝女百花羞頓首百拜大德父王萬歲龍鳳殿前,暨三宮母后昭陽宮下,及舉朝文武賢卿臺次:拙女幸託坤宮,感激劬勞萬種,不能竭力怡顏,盡心奉孝。乃於十三年前八月十五日良夜佳辰,蒙父王恩旨著各宮排宴,賞玩月華,共樂清霄盛會。正歡娛之間,不覺一陣香風,閃出個金睛藍面青發魔王,將女擒住,駕祥光,直帶至半野山中無人處,難分難辨,被妖倚強,霸佔為妻。是以無奈捱了一十三年,產下兩個妖兒,儘是妖魔之種。論此真是敗壞人倫,有傷風化,不當傳書玷辱;但恐女死之後,不顯分明。正含怨思憶父母,不期唐朝聖僧,亦被魔王擒住。是女滴淚修書,大膽放脫,特託寄此片楮,以表寸心。伏望父王垂憫,遣上將早至碗子山波月洞捉獲黃袍怪,救女回朝,深為恩念。草草欠恭,面聽不一。逆女百花羞再頓首頓首。[2]350-351
這是一封情真意切的家書,難怪「那學士讀罷家書,國王大哭,三宮滴淚,文武傷情,前前後後,無不哀念」。書信講述了自己如何被攝走,又是如何痛苦生活十三年,前因後果陳述清楚。讀者必然會注意到這一組關鍵詞:感激劬勞、盡心奉孝、敗壞人倫、有傷風化、含怨思憶。在這樣的心情中寫信當然是「滴淚修書」,有恐「傳書玷辱」。「不孝女」「逆女」的自稱,淋漓盡致地傳達了儒家人倫中的綱常親孝等道德觀念。當然從如此懇切的書信中,我們也可以窺見兩處用詞的蹊蹺,即「香風」與「祥光」。按照正常的邏輯,妖怪作法使出的妖風,怎麼會是「香風」,擄走時駕雲而去,怎麼會是「祥光」呢?其實這又牽涉到小說所宣揚的佛教理論中的「前因後果」了。隨後的情節表明,黃袍怪原是天上的奎木狼。在玉帝的質問下,奎木狼道出更大的前因後果。玉帝問奎木狼,為何上界有無邊的勝景卻不受用,而是選擇私走一方。奎宿叩頭奏道:「萬歲,赦臣死罪。那寶象國王公主,非凡人也。他本是披香殿侍香的玉女,因欲與臣私通,臣恐點汙了天宮勝境,他思凡先下界去,託生於皇宮內院,是臣不負前期,變作妖魔,佔了名山,攝他到洞府,與他配了一十三年夫妻。一飲一啄,莫非前定,今被孫大聖到此成功。」 [2]380 玉帝聽完,才收了金牌,貶奎木狼去兜率宮給太上老君燒火,帶俸差操,有功復職,無功重加其罪。所謂「一飲一啄,各自有分,不用疑慮」出自《景德傳燈錄·尸利禪師》[5]994-995 。意思是說,就連禽類飲水啄食的細節都有前因。萬法皆空,因果不空。今生今世的一切,都是前定;若要今後來生脫離苦厄,求得平安富貴,只能遷善改過,種下善根。造業受報,分毫不爽;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通過這一橋段的補充,可以說令上述疑竇頓時解開。百花羞公主之所以感受到香風與祥光,之所以一口一個「黃袍郎」,稱自己與妖怪的孩子為「我的孩兒」,原來有更深層次的緣由——她與奎木狼前世就有私通。雖為公主,卻是玉女思凡下界的託生。這一十三年的恩恩怨怨,也是早已註定 [6] 。
《西遊記》講述的佛教徒求取佛經的故事,正如佛教傳入中國後逐漸被中國化一樣,西天取經在流傳中逐漸被打上了儒家文化的烙印。西天取經的故事是整部小說的核心事件。唐僧西去取經,本是不顧朝廷禁令,前往天竺求學取經的個人行為。但在小說中,卻被儒化為一個忠君報國的故事,唐僧在佛前拈香立誓的時候也是滿腹儒者思想:「這一去, 定要捐軀努力, 直至西天。如不到西天, 不得真經, 即死也不敢回國, 永墮沉淪地獄。」這時取經的行為已經由個人行為上升為官方行為, 唐僧對取經的心誠志堅也就成了「盡忠報國」的忠君行為, 是「使我們法輪迴轉, 願聖主皇圖永固」的大事業, 也即張錦池所指出的取經在某種程度上被演變成「齊家治國平天下之事業」。[10]
儒家文化和儒生作品是密切聯繫的,而「鴻雁傳書」式的書寫就是儒生作品文人氣息的一個反映。與其說小說表現出了文化多元性,倒不如說明代社會呈現了這一思想動態,並作為一種社會存在作用於人們的社會意識,因而也必然反映到文人的思想與創作中。正如有人把《西遊記》中的詩詞、俗語單獨作為研究對象一樣,考察小說中的書信,就是在承認文化多元性的前提下進一步明確了其中文人筆法與文人氣息。[1]陳曉曦.從虎意象看《西遊記》神魔敘事的傳奇與志怪性質[J].淮海工學院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4(7):31-34.
[2]吳承恩.西遊記[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
[3]葛洪.抱樸子內篇全譯·之四·金丹[M].顧久,譯註.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5.
[4]譚峭.化書·卷一·道化[M].丁禎彥,李四珍,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96.
[5]道原.景德傳燈錄譯註(二)卷十四·青原行思禪師法嗣(之一)·鄧州丹霞天然禪師[M].顧宏義,譯註.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0.
[6]陳曉曦.試論《西遊記》敘事的勸善與報應思想[J].攀枝花學院學報,2014(2):48-51.
[7]霍雅娟.神魔皆有人情 精魅亦通世故——從豬八戒形象看明代市民意識[J].內蒙古民族大學學報,2007(4):10-12.
[8]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
[9]花三科.佛表道裡儒骨髓——《西遊記》管窺再得[J].寧夏大學學報,1994(2):22-28.
[10]張雲雷.儒家文化在《西遊記》中的呈現[J].牡丹江師範學院學報,2010(5):48-49.
原載:淮海工學院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5(1):31-33
編輯整理 | 西遊記學刊
文章來源 | 中國西遊記文化研究會學術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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