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5日晚,吳念真老師如約登上了大不同演講的舞臺,用兩個小時為我們講述了他那個年代的故事,以及他的「意外人生」。
吳念真,被譽為「全臺灣最會講故事的人」,集導演、編劇、作家、演員、主持人多個身份於一身的他,曾寫過80多個劇本,並五度斬獲金馬獎最佳編劇。
大不同君一直特別想知道:為什麼他這麼會講故事?他腦袋裡那麼多的故事到底是從哪裡來的?
那一晚,我們終於揭開謎底。
我常跟年輕的朋友講說,當你對前途保有信心,不渴求什麼的時候,冥冥中就會有股力量把你往前推。我人生遇到過很多事,如今再回頭看,才發現好事是上天賞賜的,壞事對我來講是一種試探,更是一種轉機。
——吳念真
看過吳念真書作的人一定會好奇:他的文筆為何如此之好!?哎哎,這可是羨慕不來的。要知道,人家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就被委命,為全村村民念信、寫信,早早地了解了成人世界的故事。我出生的村子在九份一帶,名字叫大山裡,我們家在大粗坑路…那個地方是不可能種植任何東西的,因為那個地方是出產金礦的。
其實在那個村子裡長大是很幸運的,我們全村300多戶人家,遇到長輩永遠都是叔叔伯伯,每個人都把你當作自己的小孩。大家生活都是一樣的,窮也一樣窮。每個家長都做著最危險的工作,挖礦。我爸爸常和我說:做我這一行,人還沒死,身體就已經埋一半了。
我人生中對於死神的第一個定義,是我們村子裡面的一個老太婆。九份那個地方一到冬天都是霧,天氣灰沉沉的時候就覺得有不吉利的事情發生。那個時候最怕在上課上到一半的時候聽到「礦工災變」,心裡就在想不要是我爸爸工作的那個礦。
然後,學校的廣播就傳來校長的聲音:誰誰誰的兒子,收拾收拾,去接你爸爸回家。廣播沒多久,你就能看見那個老太婆從操場那邊猶如鬼魅般地出現,她是專門替我們村子辦喪事的。
因為文筆不錯,我小時候常替村民讀信、寫信,村民還湊錢送我一支鋼筆,算是肯定我。教我寫信的師傅也是礦工,我從他身上看到一種典範,他把信裡傷人的字眼,改用另一種委婉的方式,向不識字的村人解釋。
我除了讀信,還得常常為不識字的村民念報紙,而且要把一個搶案、分屍案,添油加醋,編得津津有味,如果編得不夠清晰完整,老人們會吐槽說:「唔對唔對,愛安捏安捏才對。」我又得重新順過一次。
滿心歡喜上臺北求職,卻被騙子公司騙走了600元!一氣之下,執筆投稿,卻「意外」收穫700元稿費。這…也算賺了不是~初中畢業後,我就離開了小村莊,去到臺北工作。一個鄉下的小孩子會覺得城市非常奇怪,隔壁跟隔壁不認識,隔壁辦喪事為什麼還要花錢僱很多人來幫忙,在我們那邊,辦喪事只要專心悲傷好了,因為有很多人會幫忙。
我也常常被騙。那個時候找工作的地方叫做職業介紹所,有一次,我上職業介紹所找工作,我看後面的牆壁上貼了一排紅紙,有一個工作叫「文書」。
因為我文章寫得還不錯,字寫得還蠻漂亮的。我就說我要當文書,那人告訴我薪水一個月三百塊,必須先交保證金三百塊,我就交了三百塊。
到了約定上班的地點,一看,竟然是另一家職業介紹所!在那做文書,工作就是一旦有人問,就說「這薪水三百,請先交保證金三百塊」,原來我是被騙過來接著騙別人的……
後來,我看見兩個傻女孩來找工作,我就說「你們趕快跑,我就是被騙來的。」正巧被老闆發現,還讓我賠了三百塊,我氣憤地把身上所有的錢都給了他。那天晚上,我拿稿紙把整個經歷寫了下來,然後投稿,投到聯合報,那年我17歲。半個月之後,聯合報刊登了我的文章,寄給我稿費700塊,還倒過來賺了100元。
那時候,稿費是當時薪水的兩倍。從那時起,我就覺得寫東西不錯,即便工作再累,晚上回到閣樓依舊接著寫。我從17歲一直寫到20歲去當兵,寫了不下30篇文章,但是刊登出來的只有4篇。
誒誒,先別急著往下看~先來猜猜,吳念真念夜間部高中的時候,同學都是些什麼人?讓我們一齊看下去,究竟是怎樣的人,讓吳念真讀他們如讀書一樣。在臺北工作兩年之後,終於工作比較穩定了,而且有一點小小的儲蓄了,我就去考試,因為那時候覺得如果可以繼續念書,人生就有希望,所有我就考夜間部 ,就考上了。
上課的那段時期是我人生最開心的時候,為什麼,第一就是可以再念書,第二,那是夜間部,夜間部是怎樣,就是白天都在工作的人聚集的地方,所有人都覺得念書是必要再來念的,所以每個人都很想念書。
而且很好玩,我那時候十八歲了,已經比平常人念高中大了,可在我們班上這不算什麼,我是最年輕的。
我們班長是一個女士,45歲才去念夜間部。為什麼,她本來在一家銀行當事務工,好不容易升升升到僱員了,升不上去了,以為一定要有高中學歷才能升上去,所以就來跟我們同班念書。
這個班上除了這種人之外,各行各業都有。有修理摩託車的,有修理馬桶的,有的是在兵工廠做事的,奇奇怪怪的都有,還有修理手錶的,還有賣藥的。所以你只要說,哎呦肚子痛,明天那個買藥的就給你一大堆藥。那表壞掉,明天就有人馬上幫你修理。有一天我記得老師上課遲到說,「我家抽水馬桶壞掉一支噴水,我修很久。」第二天兩個同學去幫他修了。
那樣的感覺,好像讓我回到村子裡面。每個人跟每個人非常親近,在交換所有。所以在那個過程裡面,你同樣是認識非常多的人,知道非常多這些跟你年紀不一樣,但是背景生活又差不多的這一群人。好像你在不知不覺中好像又念到非常非常多的書。
初戀來到軍中樂園?不許和我說強姦未遂?想回回不了的故鄉?「我對人始終懷有濃厚的興趣。」就是帶著這股子興趣,吳念真在金門這個孤島上,服了三年兵役,聽了三年故事。在臺灣,滿20歲必須要服兵役,除非你殘障。而且好死不死,雖然我又瘦又小,但是體重剛好符合當兵標準,而且我又沒有近視眼,而且又高中畢業,所以我是甲種體衛,必須服三年的兵。不幸更在後頭,抽籤要抽受訓部隊,我抽到金門。
你想想看,有十萬個20歲的年輕人就聚集在那個小小的孤島上,天吶,很可怕啊!我們那時候講一句話說,20萬人集合吐一口痰在地上,爬過去的蟑螂都會懷孕。那個過程裡面,有人覺得當兵當得非常辛苦,覺得人生無望。那我不是,我覺得我比較好奇,我對人還是保持著高度的興趣。
部隊很有意思,部隊各種人都有。有在家裡臺北開那種色情老人茶室的,有家裡是道士,也有大學畢業沒有考上義官在當大專兵的,還有強姦未遂犯,就是強姦未遂關四年,臺灣的規定是你被抓去關如果沒有超過七年,不管怎樣還要回來再把兵役服滿,奇奇怪怪的人都有。
我記得那個在臺北開老人茶室的兵,有一天跑過來跟我講,「班長,你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忙?」我說怎樣?他說「我女朋友到金門來。」我說你女朋友來金門幹什麼?他說,她來軍中樂園上班。」
軍中樂園就是軍中妓女鋪。他開始講故事,你知道他故事講得很爛,但是你很感動。他說他家以前在臺北開老人茶室,那個女孩子第一天來他家上班的時候國中剛畢業,就是雛妓。他好像暗中很喜歡她,所以只要發現那個女孩子被哪個老先生抓去坐檯東摸西摸的時候,他就跟著老先生回家,到暗巷的時候把他扁一頓然後回來。有一天,哥哥把那個女孩子處女權賣給另外一個人的時候,他就拿刀把他哥哥捅了,他媽媽很生氣就把他趕出門。
然後他就跟我講說她寫信給他說來金門,我說來金門幹什麼,他說其實我知道啊,她應該蠻喜歡我她是想要見我所以來金門。
那他要去見她總要有理由,我就跟我們連長吹牛說,要去樂園拿一些舊的玻璃絲襪。我們連長一直笑,說好吧好吧,你們去吧。去了之後,他過了兩三個小時才回來,很哀傷的樣子。
我就問他說,你怎麼去那麼久啊,他說:「我們聊到最後很感動,然後她說,你來我沒有什麼東西好給你的,只能請你跟我做一次。」
我忽然覺得,這是何其蒼涼卻又何其甜蜜。好象見到了患難中才有的奇特愛情觀:他可以不在意她是躺在床上跟很多軍人發生關係的,他覺得那是她的職業,「我知道她愛我,這樣就好了。」
我曾經把這一段寫在侯孝賢的《戀戀風塵》的劇本裡面。所以,在軍隊裡面遇到的這些事情,有時候就覺得好像在短短的兩年裡面,讀了五六十本書。
色情雜誌!?是的,你沒有看錯。
軍隊那會兒,為了學習英語,鍛鍊文筆,吳念真還曾翻譯過色情雜誌。
要想英語這麼好,學學人家吧!
在軍隊裡面很無聊,我還常被派工差去辦事情。有一天看到在我的柜子旁邊堆了很多的英文雜誌,一看全是黃色雜誌,都沒有書皮了,偷偷去翻,哎呀,圖都沒有了,被撕得精光。
那時候剛好要上廁所。我上廁所沒有書會死的,就隨手拿了一本,在廁所裡面看。沒有圖片,可是你看著看著就會興奮起來,那是全世界投稿的,「有關於你個人最精彩的性經驗」。
天吶!英文吶!很多名詞根本不知道什麼意思,我就和軍官說可不可以帶回家,軍官說,可以可以,只要你寫一張單子,看完帶回來就好。於是每天晚上看,看得我好興奮。
那既然這樣為什麼不趁這個機會練習一下翻譯,所以晚上沒事幹,我就開始翻譯,我把外國人的名字全部改成中國人的名字,把發生的地點從外國改成臺灣,像小說一樣,而且極儘可能性把場面寫得非常挑逗,翻譯了一堆。
後來寫文書要刻鋼板,用鋼針在蠟板上刻,在印出來,刻鋼板是需要技巧,新兵來我們要訓練他們,通常用政治教材訓練他們,結果刻了20分鐘,他們就打瞌睡,字就亂寫,我就把翻譯給他們,就見他們刻得面紅耳赤,竊竊私語。
刻好後,油印,裝訂,還畫個封面。第一版出版頁數達到60頁,我總共在金門出了六集。很多英文單字查不到的,我都懂,因為前文後文啊,總之是身體的某個器官麼。
接觸過的每一個人,每一件事都成了吳念真小說的靈感。但是,有比精神病院的故事,更光怪陸離的嗎?為了聆聽精神病人的故事,吳念真還不惜被KO……1976年的7月,我考上了夜間部大學,錄取了輔仁大學會計系。念會計系的時候,我剛好在退伍回來,也不知道怎麼工作,還好臺北市政府考第一批的僱員,我就開始在一家精神病院服務。
在精神病院管圖書館,這其實就是一個運氣,人生起落之間或者發現,事情全部都有安排,比如說在那個圖書館裡面,上班期間蠻無聊的,可是正因為無聊才可以好好念書,好好寫東西,好好寫小說。
還有再來,那是一家非常現代化的精神病院,病房是開放的,精神病患走來走去,所以我們常常被K,找你打桌球,你殺他一球,他過來就殺你,那個時候規定病人打你應該的,你不能回手。
醫院確實是在很認真地治療精神病人,每個精神病患進來,沒辦法診斷的時候就開會,醫療部門、社工部門、職能治療部門、護理部門來開會。討論這個人是怎麼發現的,病情是怎樣開始的,還畫他們的family tree。討論的過程,你會發現,每個精神病就是一個故事,都可以寫成一篇小說,所以我們那個實習醫生打英文很慢,我就跟他講我幫你打。打好之後我都會留有一份,其實可以說我都可以把臺灣的經濟發展做小小的統計,精神病患在哪裡最多?那些地方發現精神病的時候第一個治療方式是什麼?
而且在那個醫院裡面也開始認識了很多醫生,那些醫生其實也蠻有趣的,那些醫生都會介入很多音樂了,文學等等。
認識了足夠多的人,聽了足夠多的故事,寫了足夠多的文章,吳念真是如何跨出專業創作的第一步呢?在精神病院工作的時候,我寫了非常多的小說,有關於礦工的,因為爸爸他們年紀大了,整個礦區毀敗了,很多礦工真的是很糟糕,社會福利制度照顧不了他們。
所以開始寫小說,那時候真的是很單純,我看到了這些社會問題,如果透過小說的描述,如果政府單位看到,或者被注意到,然後就會去支援。當然過了不久才知道,政府根本不會去看小說的。那看小說的是誰?是大學生嘛,喜歡文學跟你一樣的人嘛,這些人跟你一樣都是沒有用的人,你看完這個小說,基本只有哀嘆一聲之外,什麼用都沒有。
叫我從事政治活動大概不大可能,但是有件事情可以發生,就是好像文字沒有用,影像好像蠻有用的。為什麼,我寫了很多小說,每次拿給爸爸看,他看著看著就睡著了,可是他看電視看得很認真,什麼事都會有意見。
那時候一直覺得,如果有機會,如果我把這樣的理念放在影像裡面會不會好一點?
所以有一天,當有一個導演的太太問我說,你要不要寫劇本的時候,我馬上說「好」,那我問她,你為什麼會找我?她說,因為你寫的小說非常像劇本,我說,為什麼,她說,你的小說裡面其實沒什麼技巧,你寫的永遠都是什麼人,在什麼地方,講什麼話,做什麼事,喔,我說,小說不是這樣子嗎?她說,沒有啊,小說要有意圖。
我記得人生寫的第一個劇本,叫香火。那時候那個太太不太相信一個人寫,就找了三個人寫,都是蠻年輕的作家,一個是寫散文寫得很有名的,我想各位也知道,叫林清玄,第二個是會寫小說的叫吳念真,另外一個寫報導文學的叫陳銘磻,三個人就寫這個劇本,寫到最後這個劇本開始要改的時候,他們兩個事情太忙就丟給我改,我一個人就傻傻的改,一個劇本3萬字至三萬五千字左右,我總共改了八遍,寫了28萬字,然後才交稿。
就這樣開始了。
從走上專業創作道路至今,吳念真已經成了臺灣文藝創作圈數一數二的大師。在回過頭去看,對於以往的人與事,他又有了新的看法……大概我的身上具備某些磁場,命運註定坎坷,註定遇到某些命運坎坷之人,他們的故事就會跑進來。
我自己覺得是一個很幸運的人,我20多歲開始編劇,我沒當導演我不被認得,後來我拍廣告了大家都認得了,很多人知道我是一個編劇,我是一個常常在電視上講事的人,所以很多人都願意跟我分享故事。
所以,當有人找我寫劇本的時候就會把記憶力某些人的故事丟到裡面變成某個角色。
就像我一直講的一個故事,我當兵的時候去幫一個老兵收屍,屍體從早上到晚上開始變化,然後晚上回到兵營上的第一個菜就是炒茄子,就跟那個是一樣的,嚇都嚇死了。
我每次跟別人講這個都有點誇張,也許有一天在寫某些東西的時候這個細節就會用進去,我一直認為寫實主義的東西是我最喜歡的,從我聽到,看到的故事裡面去取材,我很感謝在人生的過程中遇到那些東西。
人生在某個階段裡面有不同的工作選擇,在那個當下都會覺得那樣選擇是最後的。退伍之後,我認真當一個公務員,認真寫小說,認真當編劇,認真當導演,其實到現在為止我都是認認真真做事,人生如戲,專心扮演。
上圖:舞臺劇《臺北上午零時》劇照
《臺北上午零時》
由吳念真編劇並導演的「人間條件」系列舞臺劇從2001年起在臺灣首演,憑藉其深刻動人的劇本和生活化的導演手法感動無數觀眾,「看了這齣戲,還以為導演在我家按上了竊聽器,如此的貼近生活。」
此次世紀華鵬將《臺北上午零時》引進版權並製作普通話版,依舊由吳念真親自執導並啟用黃韻玲、林美秀、李永豐、柯一正等原版主演。
舞臺劇將於2015年1月30日至2月1日,在上海東方藝術中心歌劇廳演出。
以及孜孜不倦整理速記的志願者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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