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夫」和「功夫」這部電影都做到了

2021-02-28 電影特搜


看《無問西東》的時候終究是沒忍住眼淚的。

 

自王力宏飾演的大學生沈光耀,於一場空襲後眼見自己在彼地玩得親密的孩童垂死在溼冷的雨裡始,至雙胞胎同學去到他的家鄉,向他的母親報告噩耗,婦人垂憐卻堅毅,一對蓮子湯端上來,黑暗裡坐著的我幾乎要泣不成聲了。

 

還有他的速寫簿,畫著在遙遠的西南聯大的所見所聞:大雨裡披蓑捕魚的老翁,青蔥女同學的身影、空襲警報下山谷裡的教杖和長衫……一個青年眼中祖國凋敝前的好山好水,一筆一筆最終回到他舊式而溫柔的母親手裡,手指還摩挲得到親兒筆跡的殘留,人已遠走。

 

人有多少時間好鴻志篤行呢?若早知命若琴弦,那,要怎麼活?

 

我過去只知民國大師,族繁不及備載,華彩昭昭,卻不知那一層存在之下,還有這許多難以被叫出名字記入史冊的凡人,在大時代裡活得如此挺拔、動人。

中國近代史一百餘年,屈辱,殘酷,卻也驚心動魄。「無問西東」語出自清華校歌《西山蒼蒼》,其前另有一句「立德立言」,乃《左傳》「三不朽」中其二。越是亂世,人們越會提及「德」、「言」、「功」;在世道的分裂和破碎間,乃有人之光芒氣象透露出來。

 

這該是《無問西東》的「因」吧,穿透一百年時光,直晃過當下的我的眼。本來還覺得弔詭,為什麼張震的角色叫「果果」,一個怪幼稚的名字。電影終結時瞭然了,他確是「果」,因果的果。

燈亮起,我和前來問詢我感受的電影方工作人員說,我想見李芳芳。

 

不曾想這一等,就是將近一個月。期間得到幾次確鑿的回覆都是:她不想接受採訪。

 

網上有一段她在電影首映禮的視頻,清華大學禮堂的舞臺上,她站在一眾被稱為「巨星」的演員們中間,澀澀得好像一個來參加畢業禮的女學生。觀影后有清華的在校生提出了一個比較專業的電影技術問題,需要很多時間回答的那種問題。攥著話筒的李芳芳有點一肚子話不知道先從哪裡說起的慷慨和無措,頓挫了幾下,情急中脫口說:「要不咱倆加個微信吧……」

 

那天她也在臺上回應了關於電影拍完後五年沒有上映這件事,她的回應就是,把這個情況如實複述了一遍:嗯,拍完了,五年,都在等……再無多言。

 

她有份君子氣概,一種無論發生什麼也絕不允許自己失態的堅決。我這樣想著。

 

後來電影上映,逆勢上揚,票房一路昂揚,口碑卻兩級分化。我身邊有人哭得稀裡譁啦愛得徹頭徹尾,也有人冷眼端詳,一樣一樣擺出其創作手法上的種種「不應該」。

 

我以為李芳芳更加不會再站出來說什麼了。但就是在這個當口,回復來了,她願意與我見一見。

 

 

同舟,嬉遊,流水悠悠 | 與李芳芳的談話

 

採訪、撰文:呂彥妮

 

 

拉警報時洗頭髮的女同學

 

採訪被安排在晚上8點半,在她位於北四環的辦公室。

 

見面了才知道,出品方發動了她周圍所有的人勸她接受採訪,某天夜裡23點甚至專門為此組織了一個會,她去開會以為是別的重要的事,結果會的內容就是勸她接受採訪。李芳芳說:「本來是不想麻煩。既然不接受採訪更給別人添麻煩,採就採吧!」

 

白色九分袖圓領衣上只有一條簡單的深藍色條紋,紅色瑪瑙戒指和一對同款耳環,灰黑色相間的毛線帽子,一條麻花辮搭在左邊肩膀上。愛笑,講理,目光常如炬。她的樣子。

 

這是電影《無問西東》上映後的第15天,彼時票房逼近6億。

 

她一上來就說讀了我看過電影之後寫的感想,直言不諱:「雖然您具體寫了什麼其實我已經複述不出了,但是有一股氣在那裡,很動人,這就足夠了……」

 

她也讀過了更多的評論,有來自普通觀眾的,有評論人,業界內外應該都有包含。她不提不談票房數字層面的成功,卻會為有人看出了她片中設置的某處細節,仔細撰文剖析主角性格特質,或者由某一個人物出發對那段歷史,那些文學、藝術創作感興趣,而感到愉悅。

 

說起這些,她會難掩笑意,她笑起來的時候厚厚的嘴唇會釋放開所有壓力,便讓人覺得不再那麼不好琢磨了。

 

也直面批評,帶著一股難撼的自信:「你說我敘事不好,我就敘事不好了?」

 

李芳芳太有意志力了。這是那一晚對談之後我最直觀的感受。腹有詩書氣自華。她不壓迫你,她娓娓道來。

李芳芳導演在電影《無問西東》的片場照

 

幾張A4白紙搭在她手底下,說到一些什麼的時候她會喜歡在上面寫寫畫畫。第一次她在上面塗寫,是說到電影在去年年底忽然被告知要上映,只剩一個月時間了,她和團隊加班加點做後期,混音、調色、特效、聲畫合成、擦每一幀待用膠片上的髒點、掃描底片……她在紙上劃出一條線,又戳出幾個點:假設這是一個時間軸,上面有5000個鏡頭,這一個鏡頭要拿去擦髒點,另一個要去做特效,分別拿給不同的團隊做,做好了再擺回來確認……一部電影「到最後就是一個工程文件。」

 

那一個月她沒有的睡,記憶中就是累得不行了倒頭迷瞪幾十分鐘,起來繼續工作,全組人都是一樣。原本需要至少三個月完成的工作,被壓縮到30天。

 

但李芳芳說這些的時候臉上很平靜。沒有疲憊,沒有委屈,什麼都沒有。仿佛那「折磨」倒是讓她生了定力。她有點像個男孩子,大學社團裡那種,二十歲出頭的聰明有主意又不會衝動過頭。

事實上,整個採訪過程中她都很平靜,且從容不迫。桌上擺著各式甜品和一排紙杯咖啡,一人面前一個湖藍色瓷茶杯,普洱。她說話說了那麼多,自己面前的茶卻被推得遠遠的,我也一直沒見她碰過。

 

她面對提問,兵來將擋,只在一個問題跟前思索了良久,是真的良久,低下頭抿著嘴足有半分鐘不作響,那個問題是:「你有不喜歡自己的什麼特質嗎?」最後她的答覆是:「很多,很多!但是不要讓這些影響你,影響你相信你的珍貴」。「你的珍貴」——《無問西東》片尾一行字中的關鍵詞,亦是貫穿電影始終的主題和精髓之一。李芳芳到底還是扣回了主題。我將這「扣回」看作為一種強大的信念。她信她做的事情,她也沒在逞強,她就是不弱。


片尾致敬觀眾「獻給珍貴的你」

 

她說了個電影裡的細節故事,80年前,1937年的雲南,西南聯大,每每拉警報,大家都在跑,鍋爐房裡就總會有兩個人不跑,一個男孩子在煮冰糖蓮子,另一個女孩子安然在洗她的長頭髮。

 

李芳芳講這個的那一刻,我忽然覺得她就是那個在拉警報時洗頭髮的女同學。

 

大多數人都覺得警報來了,就是危險來了,不躲,可能會沒命。她不然,她不怕炸彈,比被她心目中的小概率襲擊砸中更可怕的事情,如果她忍受著不洗頭,那她就不是自己了。

 

「嗯,有可能,我是的。」

 

採訪結束時已經臨近子夜了,辦公室還有不少工作人員在有條不紊做著自己的事情。李芳芳第三次問我:「今晚我有沒有浪費您的時間?」可能她自己也沒有意識到這份小心翼翼的敬重。

 

我想看看她的辦公室,她很樂意,帶我粗粗拉拉地這裡那裡看看,大平臺,主色調是白色。她走過一張桌子,上面有個不知道被誰喝剩下的酸奶瓶子,她拿起來說真好——她看什麼都是有生命的,她甚至會想是誰喝過那酸奶,為什麼沒丟進垃圾桶而是隨手放在那裡。沒有細節是無意義的。

 

辦公室進門迎面的牆上豎著四個大字就是:無問西東。旁邊橫著一行投影出來的英文:「A film is still a film」——電影依然是電影。她說咱們就讓電影永遠只是電影,好不好。

我一直被她送到電梯口,工作人員遞上來一個黑色布袋,是《無問西東》的周邊禮物,她手很快地從裡面撿出一個小小的紙盒子,執意要拆開給我看,因為那是她最喜歡的一個周邊設計——一個白色沙包,印著電影的名字。李芳芳就好像第一次拆開似的,就好像禮物是我送給她的似的,拿出來迫不及待就踢了兩下——就像踢毽子似的那麼踢。

 

「所以電影要有趣咯?」我問她。

 

「太對了!你說了一個非常重要的詞。有趣,比什麼都重要。

 

話在分別時反而越說越多。電梯門關上前,她擺著手,讓我等她下一部電影。

 

「這一次不會等太久了!」遠遠的好像從山谷那邊傳過來的。嗯,是一個嘆號。

INTERVIEW

 

1.

 

為什麼那麼篤定,電影一定會上映?

李芳芳:我就是一個那樣的人,我當年拍這個戲的時候,也從來不會覺得它會是一個不好看的電影,雖然它才是我人生第二部電影。「你為什麼能請到這麼多有名的演員?你這個年輕導演在現場壓得住壓不住他們?」一直到今天,還會有人問這樣的問題。但實際上,我就是很自然地做了我該做的事情,他們看了劇本,想演,就到現場來演,我保證他們會演得很好。拍完了,不能上,一年一年等在這裡,我也覺得,最終是會上的,因為這個電影很好看,它已經有了它的生命力。這是我對我真正明白的領域的一種自信心。

這個項目最初找到你的時候,你就有這種信心嗎?

李芳芳:最開始,我跟清華大學希望做這個項目的負責人說,這件事情做不成。我說,一滴水可以反射多少陽光?有什麼非得拿一百年去說的?我們可以以小見大,可以用一個故事講一個道理,但是如果講一百年,不好意思,這一刀要切在大樹的根上,就必須有一個根本的問題要闡述,那麼這個問題是什麼?

 

接下來一個問題是,我說我的名字「不賣」。我當時才剛拍完我的第一部電影,你們要用我的名字來拍,收不回你的成本來。

 

最後一個問題是,一個大學要拍電影,必須有一些專業機構的認可,否則做不成。

 

總之就是種種的做不到,我跟他們講了,講完我就走了,去發行我的電影《80後》去了。等我回來,他們跟我講,那麼多人都說這個事可能,只有你說不可能,我們覺得你說得特別對,但是我們還是想請你看看我們的校史、看看近代史,然後再做決定。

 

 

你讀了多久?

李芳芳:幾個月。書堆滿了一間二、三十平米的房間。

 

我平常雖然是非常愛讀歷史的,但一般不會選近代史去讀,因為很屈辱,也很苦難,但是那一次集中地看近代史之後,還是被打動了。一代又一代的年輕人的故事感動了我,讓我決定了寫劇本的方向,最核心的一點就是要寫出、拍出——時光感。

什麼是時光感?

李芳芳:就是你一腳踏進水裡,有各種各樣的觸感:你的腳被水包圍著,有水流滑過你的腳面,有石頭碰觸你的腳底,你知道這是溪水,或者一條江,甚至一片海,它跟澡盆是不一樣的。你因為這一腳踏進了這水裡,而希望看到整個江,你甚至希望自己跳進去,中流擊水,浪花飛濺,那太好了。

 

比如關於西南聯大和空軍抗日的部分,就算我拍10個小時,也不能窮盡西南聯大的故事,但是如果你因為看這部電影,而對西南聯大心嚮往之,對當時的飛行員們心生敬意,從而去找西南聯大的書讀,去找有關空軍的紀錄片看,那該有多麼好。我不可能放進泰戈爾演講稿的全篇或者他所有的詩,但是看完電影後,因為受到觸動,你去搜泰戈爾演講的全文,去買《飛鳥集》來讀,去找穆旦的詩集來看,那麼這電影才會有百年的意象。否則別說4個故事,就是40個故事,也完不成這百年。這就是「時光感」的意義。

 

我所做的所有努力,所選擇的所有技法,都是為了用有限的銀幕時光換你的時光。

 

劇本寫了多久?

李芳芳:我三天寫完了這個劇本。在看過很多資料之後,就坐在那一屋子書的隔壁,把電腦打開,坐在那兒,寫,喝水,然後不怎麼吃東西,困了就睡覺,回來接著寫。它們都是湧出來的,沒有停息。

時光穿過了你?

李芳芳:我要保證的是,所有那些人物、細節都是我願意放在那裡的禮物,至於哪打動了你,那跟你自己有關。你看不到的,也都沒有關係。因為時光是什麼呢?就是我確保你第二次、第三次進入的時候,它還是在那裡,有更多的信息量等著你。

 

梅貽琦跟吳嶺瀾談「什麼是真實」的那一場戲,海量的道具。你看他的書柜上,我們簡單說,放著三個旗子和一些獎盃,都是清華大學在體育方面獲得的。梅貽琦身後面那幅畫是當時清華園的版圖——60年代擴建之前的清華大學的地圖。你再仔細看,會發現書櫃前面有塊磚是被換了的,我們發現很多歷史照片中那些著名的人士他們書櫃前的磚都是被換的,因為人老是在那兒站著找書……這就是我們為了你下一次踏進這片時光時,可以有新的發現,所做的努力。

 

有被自己的創作打動的瞬間嗎?

李芳芳:寫這個劇本,我有兩個地方是哭出來的,一個是最後張震的獨白。

 

我寫那段是哭出來的,泣不成聲的。我想到這一百年,這些栩栩如生的人——戰亂的時候有兩個年輕人,不跑警報,一跑警報他們就去鍋爐房,一個男生去煮冰糖蓮子,還有一個女生去洗她的長髮,很美好,在戰亂中,我要堅持留著那一把長頭髮,就跟「靜坐聽雨」的那間教室裡還擺放著花是一樣的,它在勃勃的生長,跟漁夫還在那裡捕魚一樣,天地水潤,這個民族還非常得有未來有希望。

 

「無問西東」——你看這四個字,非常簡單的筆劃,就是我們中國人講的,大音希聲,很空,在「空」當中,你要放進去這麼多東西,像時光。

第二次哭是因為什麼?

李芳芳:第二次哭是寫到錢穆,他在抗戰的時候寫了一本書叫《國史大綱》,他說他願意以此書來激發國人對本國文化的溫情與敬意,我流下了眼淚。我寫這個電影,我做這個電影,也是為了激發大家對本國文化——尤其是這一百年的文化的溫情與敬意。這些人活生生的存在,為了我們今天的生活付出了這麼多,所以我流下了眼淚。


李芳芳導演在電影《無問西東》的片場照

 

幾張A4白紙搭在她手底下,說到一些什麼的時候她會喜歡在上面寫寫畫畫。第一次她在上面塗寫,是說到電影在去年年底忽然被告知要上映,只剩一個月時間了,她和團隊加班加點做後期,混音、調色、特效、聲畫合成、擦每一幀待用膠片上的髒點、掃描底片……她在紙上劃出一條線,又戳出幾個點:假設這是一個時間軸,上面有5000個鏡頭,這一個鏡頭要拿去擦髒點,另一個要去做特效,分別拿給不同的團隊做,做好了再擺回來確認……一部電影「到最後就是一個工程文件。」

 

那一個月她沒有的睡,記憶中就是累得不行了倒頭迷瞪幾十分鐘,起來繼續工作,全組人都是一樣。原本需要至少三個月完成的工作,被壓縮到30天。

 

但李芳芳說這些的時候臉上很平靜。沒有疲憊,沒有委屈,什麼都沒有。仿佛那「折磨」倒是讓她生了定力。她有點像個男孩子,大學社團裡那種,二十歲出頭的聰明有主意又不會衝動過頭。

 

 

事實上,整個採訪過程中她都很平靜,且從容不迫。桌上擺著各式甜品和一排紙杯咖啡,一人面前一個湖藍色瓷茶杯,普洱。她說話說了那麼多,自己面前的茶卻被推得遠遠的,我也一直沒見她碰過。

 

她面對提問,兵來將擋,只在一個問題跟前思索了良久,是真的良久,低下頭抿著嘴足有半分鐘不作響,那個問題是:「你有不喜歡自己的什麼特質嗎?」最後她的答覆是:「很多,很多!但是不要讓這些影響你,影響你相信你的珍貴」。「你的珍貴」——《無問西東》片尾一行字中的關鍵詞,亦是貫穿電影始終的主題和精髓之一。李芳芳到底還是扣回了主題。我將這「扣回」看作為一種強大的信念。她信她做的事情,她也沒在逞強,她就是不弱。

 

 

片尾致敬觀眾「獻給珍貴的你」

 

她說了個電影裡的細節故事,80年前,1937年的雲南,西南聯大,每每拉警報,大家都在跑,鍋爐房裡就總會有兩個人不跑,一個男孩子在煮冰糖蓮子,另一個女孩子安然在洗她的長頭髮。

 

李芳芳講這個的那一刻,我忽然覺得她就是那個在拉警報時洗頭髮的女同學。

 

大多數人都覺得警報來了,就是危險來了,不躲,可能會沒命。她不然,她不怕炸彈,比被她心目中的小概率襲擊砸中更可怕的事情,如果她忍受著不洗頭,那她就不是自己了。

 

「嗯,有可能,我是的。」

 

採訪結束時已經臨近子夜了,辦公室還有不少工作人員在有條不紊做著自己的事情。李芳芳第三次問我:「今晚我有沒有浪費您的時間?」可能她自己也沒有意識到這份小心翼翼的敬重。

 

我想看看她的辦公室,她很樂意,帶我粗粗拉拉地這裡那裡看看,大平臺,主色調是白色。她走過一張桌子,上面有個不知道被誰喝剩下的酸奶瓶子,她拿起來說真好——她看什麼都是有生命的,她甚至會想是誰喝過那酸奶,為什麼沒丟進垃圾桶而是隨手放在那裡。沒有細節是無意義的。

 

辦公室進門迎面的牆上豎著四個大字就是:無問西東。旁邊橫著一行投影出來的英文:「A film is still a film」——電影依然是電影。她說咱們就讓電影永遠只是電影,好不好。

 

 

 

我一直被她送到電梯口,工作人員遞上來一個黑色布袋,是《無問西東》的周邊禮物,她手很快地從裡面撿出一個小小的紙盒子,執意要拆開給我看,因為那是她最喜歡的一個周邊設計——一個白色沙包,印著電影的名字。李芳芳就好像第一次拆開似的,就好像禮物是我送給她的似的,拿出來迫不及待就踢了兩下——就像踢毽子似的那麼踢。

 

「所以電影要有趣咯?」我問她。

 

「太對了!你說了一個非常重要的詞。有趣,比什麼都重要。

 

話在分別時反而越說越多。電梯門關上前,她擺著手,讓我等她下一部電影。

 

「這一次不會等太久了!」遠遠的好像從山谷那邊傳過來的。嗯,是一個嘆號。

 

 

 

INTERVIEW

 

1.

 

為什麼那麼篤定,電影一定會上映?

李芳芳:我就是一個那樣的人,我當年拍這個戲的時候,也從來不會覺得它會是一個不好看的電影,雖然它才是我人生第二部電影。「你為什麼能請到這麼多有名的演員?你這個年輕導演在現場壓得住壓不住他們?」一直到今天,還會有人問這樣的問題。但實際上,我就是很自然地做了我該做的事情,他們看了劇本,想演,就到現場來演,我保證他們會演得很好。拍完了,不能上,一年一年等在這裡,我也覺得,最終是會上的,因為這個電影很好看,它已經有了它的生命力。這是我對我真正明白的領域的一種自信心。

 

 

 

這個項目最初找到你的時候,你就有這種信心嗎?

李芳芳:最開始,我跟清華大學希望做這個項目的負責人說,這件事情做不成。我說,一滴水可以反射多少陽光?有什麼非得拿一百年去說的?我們可以以小見大,可以用一個故事講一個道理,但是如果講一百年,不好意思,這一刀要切在大樹的根上,就必須有一個根本的問題要闡述,那麼這個問題是什麼?

 

接下來一個問題是,我說我的名字「不賣」。我當時才剛拍完我的第一部電影,你們要用我的名字來拍,收不回你的成本來。

 

最後一個問題是,一個大學要拍電影,必須有一些專業機構的認可,否則做不成。

 

總之就是種種的做不到,我跟他們講了,講完我就走了,去發行我的電影《80後》去了。等我回來,他們跟我講,那麼多人都說這個事可能,只有你說不可能,我們覺得你說得特別對,但是我們還是想請你看看我們的校史、看看近代史,然後再做決定。

 

 

你讀了多久?

李芳芳:幾個月。書堆滿了一間二、三十平米的房間。

 

我平常雖然是非常愛讀歷史的,但一般不會選近代史去讀,因為很屈辱,也很苦難,但是那一次集中地看近代史之後,還是被打動了。一代又一代的年輕人的故事感動了我,讓我決定了寫劇本的方向,最核心的一點就是要寫出、拍出——時光感。

 

 

 

什麼是時光感?

李芳芳:就是你一腳踏進水裡,有各種各樣的觸感:你的腳被水包圍著,有水流滑過你的腳面,有石頭碰觸你的腳底,你知道這是溪水,或者一條江,甚至一片海,它跟澡盆是不一樣的。你因為這一腳踏進了這水裡,而希望看到整個江,你甚至希望自己跳進去,中流擊水,浪花飛濺,那太好了。

 

比如關於西南聯大和空軍抗日的部分,就算我拍10個小時,也不能窮盡西南聯大的故事,但是如果你因為看這部電影,而對西南聯大心嚮往之,對當時的飛行員們心生敬意,從而去找西南聯大的書讀,去找有關空軍的紀錄片看,那該有多麼好。我不可能放進泰戈爾演講稿的全篇或者他所有的詩,但是看完電影後,因為受到觸動,你去搜泰戈爾演講的全文,去買《飛鳥集》來讀,去找穆旦的詩集來看,那麼這電影才會有百年的意象。否則別說4個故事,就是40個故事,也完不成這百年。這就是「時光感」的意義。

 

我所做的所有努力,所選擇的所有技法,都是為了用有限的銀幕時光換你的時光。

 

劇本寫了多久?

李芳芳:我三天寫完了這個劇本。在看過很多資料之後,就坐在那一屋子書的隔壁,把電腦打開,坐在那兒,寫,喝水,然後不怎麼吃東西,困了就睡覺,回來接著寫。它們都是湧出來的,沒有停息。

 

 

 

時光穿過了你?

李芳芳:我要保證的是,所有那些人物、細節都是我願意放在那裡的禮物,至於哪打動了你,那跟你自己有關。你看不到的,也都沒有關係。因為時光是什麼呢?就是我確保你第二次、第三次進入的時候,它還是在那裡,有更多的信息量等著你。

 

梅貽琦跟吳嶺瀾談「什麼是真實」的那一場戲,海量的道具。你看他的書柜上,我們簡單說,放著三個旗子和一些獎盃,都是清華大學在體育方面獲得的。梅貽琦身後面那幅畫是當時清華園的版圖——60年代擴建之前的清華大學的地圖。你再仔細看,會發現書櫃前面有塊磚是被換了的,我們發現很多歷史照片中那些著名的人士他們書櫃前的磚都是被換的,因為人老是在那兒站著找書……這就是我們為了你下一次踏進這片時光時,可以有新的發現,所做的努力。

 

有被自己的創作打動的瞬間嗎?

李芳芳:寫這個劇本,我有兩個地方是哭出來的,一個是最後張震的獨白。

 

我寫那段是哭出來的,泣不成聲的。我想到這一百年,這些栩栩如生的人——戰亂的時候有兩個年輕人,不跑警報,一跑警報他們就去鍋爐房,一個男生去煮冰糖蓮子,還有一個女生去洗她的長髮,很美好,在戰亂中,我要堅持留著那一把長頭髮,就跟「靜坐聽雨」的那間教室裡還擺放著花是一樣的,它在勃勃的生長,跟漁夫還在那裡捕魚一樣,天地水潤,這個民族還非常得有未來有希望。

 

「無問西東」——你看這四個字,非常簡單的筆劃,就是我們中國人講的,大音希聲,很空,在「空」當中,你要放進去這麼多東西,像時光。

 

 

 

第二次哭是因為什麼?

李芳芳:第二次哭是寫到錢穆,他在抗戰的時候寫了一本書叫《國史大綱》,他說他願意以此書來激發國人對本國文化的溫情與敬意,我流下了眼淚。我寫這個電影,我做這個電影,也是為了激發大家對本國文化——尤其是這一百年的文化的溫情與敬意。這些人活生生的存在,為了我們今天的生活付出了這麼多,所以我流下了眼淚。

 

 

 

「靜坐聽雨」那一場,很美。

李芳芳:靜坐聽雨,那個時刻對於沈光耀來說很重要。

 

 

我們中國人是有五千年的文明為我們背書的,這就是打開創作者和觀眾的一個非常重要的通道。你肯定聽說過「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國事家事天下事事事關心」,我把這個情景放在那兒,因為我們在相同的文化背景中長大,你就會有這種共情。他推開窗以後,看到一個穿蓑衣的漁翁,這也是一個通道,你會在無數的中國古詩詞或者繪畫作品中看到一個蓑衣的漁翁,包括茅草屋、雨、魚在網中掙扎,這個畫面很中國。

 

關於在艱苦的環境中讀書,我們學過「頭懸梁錐刺股」、「囊螢映雪」,好好讀書是中國人的傳統。所有這些經驗和文化根基,在「靜坐聽雨」那四個字被寫出來之後,全部匯聚起來了,你會想到中國文人的氣質,像荷花一樣,根莖扎在泥裡面,水撲來,花會蕩漾,得把這個力道卸掉,但是它的根扎得很穩。

 

你是被銀幕上那片時光感動了,也是被你自己的文化感動了。

那個場景對你來說有怎樣的意義?

李芳芳:那段時間為西南聯大選景走了太多地方。在雲南,我走到了後來搭景的那塊地方,站到那個點上,看到水塘、草,牛、馬,我看了一會兒就躺在草地上睡著了。

 

後來聽大家一直在叫「導演導演!」我才醒的,我就看見所有的主創在衝我使勁搖手,往我這邊跑。我說幹嘛?回頭看到一堆牛正在向我走過來,他們怕牛把我踩了,我就笑了。等美術過來,我說我現在站的這個點,就要是將來沈光耀推開窗戶,往外看的那的點。我睡著了,說明我放鬆了,我說我找到了我要拍的那個東西,四個字:清澈高遠。

那場戲後來拍起來感覺如何?

李芳芳:整場戲很複雜,主演王力宏就只是坐在那兒,把窗推開,更多的力量要用在他之外的地方,共同營造出一個氣場來。

 

 

布景上來說,那是一堂物理課,從那裡會走出楊振寧,所以黑板上的筆記必須是真的。我們買了很多的舊書,其中就有當時西南聯大的學生用的書,和做的筆記。有件印象很深的事:一個清華的老領導在我們的電影籌備辦公室,看到一本書,她眼睛就紅了,說這是她的數學老師用的書,扉頁上有老師的籤名。我們竟然給找回來了。

 

說回那場戲,一黑板的內容都是真正的知識,但是都是跟吃飯、穿衣沒什麼關聯的知識。如果看得再細的人,會看到黑板上面是西南聯大的校訓:堅毅卓絕。鏡頭反打的時候還會看見後面的籃球、網球拍。窗外還養著花。這些東西都是根據史料復原的。 

 

另外就是要調動群眾演員的情緒。靜坐聽雨,是大家一起的一個行為,卻沒有更多行動了。演老師的那個演員,我當時要求他必須是完全的普通,甚至不能讓他在其他任何電視劇裡出現過,這樣,才能讓觀眾相信,不游離。我要陪他聊天,陪他回到曾經那片時光裡,讓他相信他即將要演出的真實。


電影《無問西東》中「靜坐聽雨」那場戲,老師的「板書」絕對真實

 

一般我們會以為,拍這樣的題材,常規的動作都是去選那些已知的大師,但是你選的都不是那麼有名的人,他們看起來像那些書頁中間縫裡面的那些人,為什麼?

李芳芳:我在讀這一百年的歷史時,大師固然感動了我,但是一代一代的年輕人,也非常感動我。我給你舉個例子,還有更落在書「縫」之間的人。比如說沈光耀走過機場的時候,他路過了他的隊友、路過了在防空洞的裡的士兵、路過了一群騎著自行車而來的外國飛行員。再往遠處走,還有一群機械師,他們提著機械箱走過來。我當時就說,我一定要拍這些機械師——他們都是大學裡的高材生,懂技術,會英文。他們沒有開飛機沖天,但是他們為抗日做出了巨大的貢獻。還有那些拉石碾建機場的農民。在那段艱苦的時光中,所有人,都付出了他們的真心和真性。

 

在時光當中,大師固然是重要的,但是普通人的美好更能打動人。一個管家,他只有兩場戲,你也不會忘記他曾經給沈光耀的溫暖。沈光耀在給母親寫回信時,窗外美國兵和當地的農民在用汽油桶搭建的淋浴間裡洗澡,小孩子們在互相扔泥巴。我也忘不了他們。就是這些東西會深深地打動我,我說了我不信的我沒法拍,我相信這些普通人日常生活中的美好感。

這四組人物的選擇,在你看來,關聯是什麼?

李芳芳:先說說吳嶺瀾吧,有評論說,他要選文科還是理科這樣的事情怎麼能夠跟後面沈光耀那種國難當頭下的選擇並存?當然能夠並存。 

 

 

你面對選擇的時候,心裡如果是自信而篤定的,你就會做一個自然、正確的選擇。你在很小的事情上混亂,說明你的內心不篤定,你沒認清你是誰,你想幹什麼。或者你認為你自己想幹什麼並不重要,你才會有這種混亂。正如梅貽琦對吳嶺瀾說的:「你慢慢想,轉系與否,那倒是小事」。

 

結尾的彩蛋裡有理科的大師:華羅庚、鄧稼先,也有文科的大師:沈從文、朱自清,甚至有馬約翰——體育的大師。每一個時期,都有這個世道告訴你的所謂「成功人士」、「理想職業」的標籤,引誘你把那些標籤貼在自己身上。可是才幾十年過去了,學文還是學理的區別有那麼重要嗎?今天來看,哪個大師比哪個大師更有價值嗎?重要的是他們每一個人都真正熱愛自己所學,堅持了學問上的精進和做人的立得住。

 

電影的開篇是無問西東,電影的尾篇是立德立言。

 

四段的關聯就是認清真實的自己,並相信自己的珍貴。

結尾以彩蛋方式出現的民國大師們

體育大師馬約翰雨中帶領學生跑步的場景

 

2.

 

這種「時光感」對現在的我們來說有什麼意義呢?

李芳芳:今天這一天,你有可能虛度,也可能充實,可能特別嗨,也可能特別低落,你有可能被打擊了,也有可能被抬舉了,都不重要,它只是你生活中的一個點,這個點一定會過去的,時光就是這樣,它會往前走。

 

今天是你餘生中最年輕的一天,逝者已矣,生者如斯。逝者不只是那些已經去世的人,也指昨天的你自己。也許你曾經做過惡,也許你曾經對不起任何人,不要緊的,後面的路還長長的,因為你是珍貴的,你還有力量,明天的你比昨天的你有力量,因為你是更明白的你。

 

 

你說所有人都是珍貴的,章子怡那段故事裡,投井自殺的師母也珍貴嗎?

李芳芳:是珍貴的。但是她沒有認為自己是珍貴的,因為她的丈夫讓她說出:「你讓我覺得我是這個世界上最糟糕的人」。相反,王敏佳最後說:「陳鵬,是你的愛託住了我,我也想照顧你」。一個男人可以讓一個女人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糟糕的,也可以讓一個女人覺得她是珍貴的,有力量的。

讀書人中也有許伯常那樣的人,讀書讀愚了,心理都偏執了。讀書人的確很少會動手打人,但是也能傷害人。許伯常這個人物存在,就是使電影不至於淪為一個對讀書人純粹的、百分之百的讚歌。

 

這七年的時間對你來講意味著什麼?

李芳芳:拍攝了5個月,拍完了就放在那裡,等。我就跑跑馬拉松、騎行,寫其它劇本,反正讓自己……在生活當中,這個時光也是在繼續的。

 

你為什麼不走?

李芳芳:我必須要在這兒。這五年,也有人找我拍其他電影,也有很多人說,導演你先拍別的,可是我怕我走了,這個事情真的就被放下了,所以我得提醒所有人,我在這兒呢。

 

誰的勸你都不聽嗎?

李芳芳:我爸問我為什麼不走的時候,我反問他,您養了那麼多花,出門的時候不也得讓我去幫您澆水嗎?我自己養貓,出差怎麼也得找同事去幫我餵一喂。所以,我得在這兒。這幾年我也發展了一些新的愛好,但都是愛好,我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在這兒,《無問西東》。

 

這麼等下去,不怕浪費自己的時間嗎?

李芳芳:不怕。無論你做什麼,它只要是真實的,就是有意義和價值的。我沒有覺得這是在浪費時間。就像養貓,不浪費時間嗎?那貓又真正能給予你什麼呢?它能給你的跟你能給它的,算得清楚嗎?人世間是有所為和有所不為的。我應該把這個電影帶出來,讓它見天地、見眾生,這是我應該做的事情。

會有委屈嗎?

李芳芳:不會,我的詞典裡沒有這個字。(對同事)你認識我三年多,你覺得我有透露過委屈的感覺嗎?(同事搖頭)我的同事們,我覺得他們也一直積極地在等待。

 

《無問西東》官方微博和公眾號這五年裡堅持每天更新和推送,這是你給團隊的要求嗎?

李芳芳:是的。官方微博一天三次,早、中、晚更新,上午是一部著名電影裡的經典臺詞,有英文和中文;下午一般我們會放一個《無問西東》主演的新聞,我們5個主演這幾年還都挺活躍的;晚上我們分享了一個有積極正能量的故事,比如女排奪冠,只要這些故事是「無問西東」的。每年過年我們也都做禮品給粉絲。

 

你說這像是覺得委屈的人做的事情嗎?沒有。如果你認為你是珍貴的,那我們在這個時光裡,儘可能地真摯,儘可能地有意義。


這七年你變了嗎?

李芳芳:內心是沒有的,流動的是時光。我問你,這一刻,你的前面是所有已經過去的,後面是無限可能的集合。後面你能做什麼和你要做什麼是未知的,是可以選擇、可以改變的,是打開的,所以人就是開放的。我說我沒有變,是說我一直是從我的過往中去完成歷煉,繼而反省我的未來。我希望可以在明天做出一個更好的選擇,這一點從來沒有變。

 

作為一個創作者,我相信你是在某種維度上是實時在更新的,影片拍完五年之後,你再回去看,當時你的創作、你的剪輯、你的劇本,有你想改變和推翻的東西嗎?

李芳芳:一切真實發生的,就是有力量的。我當年拍這部戲的時候,就沒覺得這個戲的操作和技術工程上是有什麼問題的,我只是擔心它能不能有時光感,這是我為之努力的。當時我做到了,完成了。之後的五年我變得越來越有力量,這種力量的體現應該是我可以給予別人更多。

陳鵬深情凝望前方

沈光耀豎大拇指致敬教官

 

你創作是為了給予嗎?

李芳芳:Exactly!是這樣的,很少有人能問出這樣的話來。電影是什麼?電影對我來說是把鑰匙,不是什麼找到真理的鑰匙,而是一座花園的鑰匙,是打開一片時光的鑰匙。

 

我就是在每天在思索生命意義的人。

 

我想做那樣的作品:能夠在世界很美好,但是世道很艱難的環境當中,給予人溫暖和力量。

 

3.

 

電影上映後現在這個成績,你高興嗎?

李芳芳:我依然會在拍完這部電影的時候想,我還要不要做導演?未來,我有沒有力量再請這麼多的觀眾到黑暗中呆兩個多小時。

 

這個電影上映了,我覺得讓我很開心的是,觀眾看到了我很多的心思,比如說有人看出來說王敏佳工作的醫院就是後來張果果收養四胞胎的醫院;還有人從刻章、相冊、雪花膏這些細節看出王敏佳是一個對自己無知無覺的人。觀眾看到了,我很欣慰。

 

比這更欣慰的是,有觀眾寫觀後感,說自己這段時間正好特別迷茫、不高興,看了《無問西東》受到鼓勵,起碼想做一個真實的自己。還有觀眾說,看完《無問西東》,決定還是想留在北京,不想回老家,不想按著爸媽說的去生活。我讀到這些,就特別的開心,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美好的。

我也會聽到一些說法,針對你的創作技法、電影手法,提出很多指責,你介意這些評價嗎?

李芳芳:我知道有一些評論指摘我的剪輯、鏡頭、敘事……很多,甚至還有說海報醜的。我想,如果您因為這個海報沒去看這個電影,也沒關係,這也是一種真實。也許突然就有一天,你被西南聯大的事情感動了,想起來曾經還有一個「爛片」是說西南聯大的,你那時再要找來看看,這都不要緊的。

 

世界於你而言毫無意義和目的,卻又充滿隨心所欲的幻想。任何事情都可能發生,千萬不要在一個點上沾沾自喜,或者痛哭,也不要去聽那些紛雜的聲音。你說我敘事不好,我就敘事不好了?如果你真的自信和篤定,你不會聽這些。觀眾的聲音都是見仁見智的,我看大家在評論裡吵架我看著看著都睡著了。喜歡,或者不喜歡都可以,這有什麼不可以的? 

 

有一個笑話說如果紐約大都會博物館失火了,你抱著哪個畫往外跑?答案是,離你最近的那幅,因為每一幅的價值都很高。所以藝術品的價值,更多時候要看它和欣賞者之間的某種微妙的關聯。

 

所以大家都打開一些自己的心吧,再自由一些。

你一直都是自由的嗎?

李芳芳:我一直都是不自由的,所以努力讓自己自由。知識不能遺傳,在受教育的過程裡一定會受到別人主觀的影響,你怎麼可能說你是自由的?但是,哪些是外面人的聲音,哪些是你自己的聲音,你一定要知道。

 

你的容忍度為什麼可以這麼大?

李芳芳:你是珍貴的嗎?你要是珍貴的,你就不覺得那是包容,你就覺得那些人跟你是一樣珍貴的個體,他們在做他的選擇,你在做你的選擇。你無問西東,你問他幹嗎?你管他幹嗎?他也無問你西東。

 

你會不當導演嗎?

李芳芳:當然有這種可能了!只要我做的事情是真實的,誰說就非得一定要當導演?

 

你接下來要做什麼?

李芳芳:我要拍中國古代,我想讓觀眾知道中國古代的樣子,我想讓大家知道我們的文化是多少的燦爛美好。

 

如果讓你回到過去古代的某一個時候,做一個什麼樣的人,這個組合會是什麼呢?

李芳芳:你看了我下部電影你就知道了,我選了那個人當主角,真的不用你猜,你看了你就知道了,我會拍他。

 

為什麼這麼愛中國文化?

李芳芳:我在紐約上學時,有一次老師讓我分享我為什麼我的功課做得還不錯,我跟我同學說:因為我是中國人啊,我有五千年的文化給自己背書。

 

比如我們說月亮,他們談起來月亮大概就是:阿波羅登月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我說我的月亮可不是,我的月亮有「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裡面住著嫦娥,住著玉兔;我的月亮是「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小學生都會背;我的月亮是「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千江有水千江月,萬裡無雲萬裡天」。文學的、哲學的、神話的,各種各樣的,你說出它們的時候,都會覺得齒有餘香。

 

4.

 

什麼會讓你憂傷?

李芳芳:人性的惡會讓我憂傷吧。

 

你在電影裡迴避這些嗎?

李芳芳:沒有迴避。但是你了解中國文化,你就知道,陰陽是怎麼回事,冬至節氣是極冷,過了,陽氣就生了。而月滿的一刻就開始虧。所以在你極度憂傷的時候,一定要記得,一定有新的希望,就在它旁邊。但是不要去刻意追尋憂傷,也不要去追尋歡樂,追尋真實。

 

你是在做了導演之後才知道自己是誰的,還是你知道自己是誰之後,所以你做了導演?

李芳芳:我的珍貴並不在於我是一個導演,對於這些每天跟我站在一起的人,我的珍貴並不在於我是一個導演,我再說一遍,跟這一丁點關係都沒有,明天我有可能不做導演,但我依然是珍貴的。明天的我,沒有從小溪裡的小魚變成大魚,我就是我,我珍貴的東西沒有變,就是我。

 

 

其實我不太知道為什麼「導演」這個詞特別重,我跟您說實話,我認為大家以太過框框的東西來看「導演」這個職業了,也用太過「框框」的東西來看電影了。只問自由,無問西東,你心裡真的自由嗎?我是自由的,那為什麼我就不能分個屏呢?就是一個畫面裡忽然分成兩個畫面了。我坐在那兒我想分屏,我覺得這個信息量就是需要分屏來表達,那就分唄。

 

《無問西東》一等五年,電影上映前一天,你在做什麼,是什麼心境?

李芳芳:我們談了這麼多關於電影的時光感,情緒和心理上的東西,但是實際上,有一點也是非常重要的——世界雖然充滿隨心所欲的幻想,但那「一籃子奇妙的禮物」是物質的,是實實在在的。電影製作是一個非常嚴謹的工程,所以在電影上映的頭一天,我在做「工程」上該做的事情,頭天晚上10點鐘我還在檢查首映禮現場的搭建,測試聲音、測試顏色……生活是很實在的,當然最後你或許被電影裡的「時光」打動,可是這個結果下面是無數的「工夫」和「功夫」的支撐。我就是實實在在地把我該做的事情做好,去努力履行我的職責。


這和你的性格有相悖的地方嗎?

李芳芳:不啊。《禮記》中有句話:「君子尊德性而道問學,致廣大而盡精微」。後來有人根據這個改寫成六個字:「致宏遠,盡精進」。這六個字也是我常跟團隊說的。願望是「致宏遠」,而去真實地完成它,需要「盡精進」。

 

為了達到我們的志願,就必須跨越所有的真實。

 

你有被現實錘擊到覺得無力的時候嗎?

李芳芳:我當然有,很多很多。那時候,回到我們讀過的書中去。中國古語中有一句話叫「致中和」。我經常跟我團隊說一句話:負面情緒不要餵養。人低落、難過、委屈、傷心,都是正常狀態,那都只是一個「點」,很快就會過去,你是珍貴的,你的下一個「點」會起來,你會不委屈,你會不難過,你會更開心。但如果你陷在那個「點」裡,「點」就會變成一條線,就會影響整個你的人生曲線。

 

《無問西東》裡,吳嶺瀾把自己放置在思索人生的那個孤獨的閣樓裡,算一種對負能量的餵養嗎?

李芳芳:每個人年輕的時候都會有一些這樣的時刻,遠離人群,獨自思索,你的人生到底應該怎樣度過?千萬不要認為這是負面情緒,你可以從思索生命意義的羞恥感中釋放出來。讀書吧,回過頭去看我們的文化吧。我們是如此之幸運,有幾千年的中國文化在我們後面,可以去從中找到力量。

電影《無問西東》中,吳嶺瀾登上的頤和園佛香閣

 

哪些文藝或者藝術作品給過你重要的啟示或者寬慰?

李芳芳:我特別喜歡一個藝術品,是頤和園昆明湖畔的一個銅牛。我每次去跑步的時候,都去看看我的牛。我看著它,就在想做它的工匠在哪裡製作的它?這位工匠當時活得開不開心?他在什麼情況下,哪個歲數,做出這樣的作品。這銅牛我大概看過幾百遍,每次就像去探望老朋友一樣。我有很多這樣的「朋友藝術品」,我會從它們那裡得到很多的力量和感受,這個東西很難用言語去描述。

 

你今天一直在說時光,你會害怕時光流得太快嗎?

李芳芳:(點頭)你的生命、你的青春也不過只有這些日子。

 

怎麼珍惜?

李芳芳:你看到什麼、聽到什麼、做什麼、和誰在一起,有一種從心靈深處滿溢出來的不懊悔、也不平和的喜悅。保持這種喜悅,找到那種真實,棄惡揚善。「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看我下部電影吧,你會喜歡的,因為我已經喜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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