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可駒
要說在最近一百多年的時間裡,哪位作曲家實現了人氣的「終極攀升」,那應該就是馬勒無疑。
馬勒在世時,更多作為演繹者受到人們的關注,他是歐洲最重要的2、3位指揮家之一,極盛的榮譽是登頂維也納宮廷歌劇院,成為那裡的總監。在作曲家一生的多數時間裡,他的交響曲處境微妙——他們既不是受到忽視的作品,也不是讓人親近的音樂。
在馬勒的身上,完全沒有上演生前作品乏人問津,直到作曲家去世才廣為人知的情節。指揮臺上的馬勒,屬於歐洲人氣最高的音樂家。他的確名副其實,曾跟隨馬勒學習的克列姆佩勒有名言:託斯卡尼尼是他的時代最偉大的指揮家,但馬勒比他偉大一百倍。
當時,維也納既是音樂之城的象徵,也是歐洲排猶的中心。馬勒身為猶太人而能坐鎮宮廷歌劇院,因其指揮功力同駕馭音樂戲劇的才能,堪稱一時無二。這樣一位大明星,他譜寫的作品問世,自然不會無聲無息。
正相反,在指揮家馬勒的聲望如日中天的歲月,他的新作問世,每每成為歐洲樂界的大事件。這些作品不僅受到關注,音樂的效果也足具震撼性。然而關注度與接受度,繼而是受到熱愛的範圍,彼此之間仍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馬勒交響曲在當時遠未真正得到接受,當作曲家在現實中迭遭打擊,最終在未完成的《第十交響曲》中停筆,我們驚見他的音樂停留在一個空前慘痛的氛圍中。「第十」開頭的柔板樂章,不僅是馬勒交響曲中痛苦意境之最,置於交響曲的發展歷史當中,也是前所未有的。
克列姆佩勒是最重要的馬勒推廣者之一,他投入最大精力的馬勒音樂是《第二交響曲「復活」》
最初的2、3代馬勒演繹者,基本都僅是演出「第十」中的柔板樂章
讓馬勒陷入悲痛的原因有很多,女兒夭折,心臟病加重,同妻子之間的情感問題等,都在其中。可倘若,作曲家能提前得知他的作品日後的命運,可能會驚得將自己的困境暫時拋諸腦後吧。
當然,馬勒有名言:我的時代終將到來。這其中既包含了許多作品尚未被接受的現實,也顯示了他的信心。可面對馬勒交響曲在時下近乎狂迷的人氣——指揮、樂隊、聽眾、唱片公司、音樂刊物都瘋狂地熱愛它們,恐怕馬勒本人也會大驚失色。幾年前,根據統計資料,世界各地的樂隊演出馬勒交響曲的次數已超過貝多芬的作品。
在貝多芬身後,作曲家們如此熱衷創作交響曲,很多也是因為在作曲家與公眾的心目中,貝多芬已將交響曲這個體裁神化了。
在貝多芬身後的一百年中,如果有人說某作曲家的交響曲將比貝交更受歡迎,別人一定嘲笑他是痴人說夢。然而,沒什麼刻意的宣傳、推動,也沒什麼文化、社會事件的影響,事情就這麼發生了。
以至於我總懷疑,馬勒這個有些神經質的人聽到這個情況,當然可能會狂喜,卻也可能做出意料之外的反應。其實,仔細觀察這些作品,馬勒交響曲為何受到如此歡迎,終究不難窺見其原因。或許,他的《第五交響曲》是最好的說明之一。
人往往是親近自己熟悉的東西,馬勒本人對於交響曲的觀念很說明問題,他認為:交響曲應該像世界一樣,包含一切。作曲家也的確是這麼做的。馬勒在創作中所採用的形式的豐富性,幾乎是前所未有。
瑰麗的管弦樂色彩,獨唱、合唱、童聲合唱的聲樂形式的參與,民歌旋律、民間舞曲的主題,直接採用他自己的歌曲為主題,這一切交響曲中不常見的東西,他都用到登峰造極。
站在作曲家的時代,這是空前的,至少到我們的時代為止,也基本是絕後的。馬勒絕非單純淺表地運用一些「元素」,而是挖掘出它們深層的表情含義。否則,距離上一次世紀之交的維也納如此之遠的人們,為何如此痴迷於他的創作?
他筆下的世界,仍是我們所面對的世界,雖然表面上的很多東西變了樣子。為何「第五」是馬勒交響曲魅力一次極好的說明?該作中沒有獨唱,更沒有大型合唱團,樂章的分量安排也似乎沒有特別大膽之處。就是因為馬勒一方面要在交響曲中建立紛繁世界的投影,而另一方面,他深知自己不得不牢牢抓住建構交響曲的內在規律。
因為一旦脫離這樣的規律,交響的世界也將會分崩離析。
馬勒的第一至第四交響曲,被稱為他的「歌曲交響曲時期」。作曲家在其中直接運用歌曲的旋律,或大量加入聲樂部分。《第三交響曲》的規模更是拓展至極限,「第五」就稱為一種勢在必行的回歸。
在這裡,作曲家通過幾乎是刻意傳統,且追求穩固的形式——純器樂寫作,五樂章的分量以第三樂章為重心,實現均衡的分布,容納最為繁複的構思——葬禮進行曲(第一樂章)和充滿愛意的小柔板(第四樂章),單樂章內錯綜複雜的合奏與音樂性格的變化(第三樂章),以及在《第九交響曲》之前最為突出、有力的器樂復調構思(第五樂章)。
在這裡,馬勒讓「世間萬象」的複雜,同維繫「世界」的內在邏輯之間,既有著完美的契合,又形成巨大的張力。該作的複雜性,直到今日其實也沒消退,以中間樂章為最,我多次目睹一些人聽到此處就起身離場。
馬勒與妻女
然而眾人對「馬五」的熱愛,依舊與日俱增。因為它所表現的東西,某種世象與本質的對立統一,仍是我們潛意識中所熟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