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交響曲的緣起和變化
一般認為,這首交響曲創作開始於1884年,馬勒當時24歲,剛剛完成他第一套重要的藝術歌曲集《旅行者之歌》(四首,1883—1885)。此曲1888年完成於萊比錫。1884—1888年,馬勒輾轉於卡塞爾、布拉格、萊比錫擔任歌劇指揮。1889年,布達佩斯愛樂樂團的一些成員邀請他為1889—1890年的演出季上演一部自己創作的交響曲,馬勒就將這部分為兩個部分、五樂章的作品提交上去。現在我們聽到的版本是沒有原第二樂章的四樂章版本。
儘管法國研究馬勒的權威德·拉·格朗日認為此曲第二樂章的諧謔曲可以追述到1876年,它以鋼琴二重奏的形式出現過;1878年創作的第一部作品合唱《悲嘆之歌》為第一樂章提供了主題片段。但最明顯不過的是1884年創作的《旅行者之歌》套曲為第一交響曲提供了主題素材:套曲的第二首《清晨穿過田野》成為第一樂章的主題;第四首《我愛人的藍眼睛》一段優雅的旋律出現在第四樂章第二個插段中。馬勒從此建立了他的交響曲和藝術歌曲之間的密切關係:前者對後者或直接引用,或間接改編,或原創植入,把歌曲的元素植入更大的有機體中;後者則採用交響樂隊伴奏,把歌曲的船放在大海裡航行。
第一交響曲起於一場失戀,但後來的內涵已經大大超越了最初的感情挫折。偉大作品誕生的邏輯往往是:藝術家在創作中,總是用更豐富的情感、理性、形式來約束、疏離、充實、提升,甚至超越直接來自生活的情緒、經驗。
最初,馬勒把這部交響曲稱作交響詩。在第一、第二次公演時,節目單上都沒有對樂章的解釋或標題性的介紹。演奏人員的專心投入和觀眾的冷淡反應形成鮮明的對比。第一交響曲最初分為兩個部分(前三樂章、後二樂章)。1893年1月,馬勒對它做了修改,並給每個樂章加了標題,以便理解和傳播。同年10月在漢堡上演時還附加了詳盡的解說。不少音樂家企圖保持音樂的獨立性和抽象性,但聽眾總是喜好將音樂性和文學、繪畫、圖像打通。19世紀的浪漫主義作曲家和聽眾一樣,也有這樣不同程度的偏好,以反對德國古典音樂的抽象理念。馬勒置身於浪漫主義的潮流當中,自然多少也會順應這一偏好。
第一部分當時被命名為《青春時代》:第一樂章《無涯的春天》、第二樂章《花》(Blumine,後被馬勒不知什麼原因刪除,但由於配器精緻、感傷迷人,旋律十分優美,不斷被單獨拿出來演奏。1967年後,有人又恢復了五樂章的版本演奏)、第三樂章《滿帆》(諧謔曲)。第二部分為《人間喜劇》:第四樂章《擱淺》、第五樂章《從地獄到天堂》。馬勒給這部交響曲冠以《巨人》(Titan)之名,但聽眾很難直接找到和古希臘眾神之間的關係。也許是這部交響曲在當時已經是一個巨人了,五個樂章需要60多分鐘的演奏時間。
標題音樂的問題
馬勒對自己音樂標題化的處理,給後人的解釋和理解帶來很多難題:人們不知道是面對傳統的絕對音樂,還是面對柏遼茲、李斯特開啟的文學性、繪畫性的標題音樂。面對紛至沓來的不同解釋,他多次指出:他的音樂想法大多起於文學和繪畫,不過作曲中的個人感受遠比最初的觸發點和構思重要。歸根到底,音樂是抽象的,最終超出文學和繪畫含義的束縛。
有時,馬勒對標題化處理的直率也十分不滿,並且這種不滿與日俱增,他後來反對一切對交響曲標題的說明。他要強迫聽眾在沒有詞語的引導下來接受一部作品。他認為標題和文字說明只能分散聽眾對音樂本身的注意力,害得天真的聽眾去搜尋文字說明中的每一個細節。過去他一度希望文字可以幫助聽眾更廣泛地理解他的作品,但到了1896年他對這種做法深惡痛絕:文字解釋這種好心的處理,只能把聽眾引入歧途。事實上,第三樂章的葬禮進行曲當中,「我確實受到著名的兒童畫《獵人的送葬隊伍》的啟發。但在這裡,表現的內容是無足輕重的,重要的是應該表現那種氛圍。最後一個樂章便是從這種氛圍中突然一躍而出,仿佛烏雲後的一道閃電。這只是受到嚴重創傷心靈,在經歷了送葬行列陰風慘慘和愁雲密布的壓抑情緒之後,發出的一聲吶喊。」由於這個緣故,馬勒後來刪去了第一交響曲《巨人》的標題以及各個樂章的標題。
我之所以花費時間談論這個問題是企圖表達一個關鍵問題:儘管馬勒對第一交響曲和標題音樂的態度如此矛盾,但對絕對音樂和標題音樂不含偏見、偏愛的聽眾是不會非此即彼、此優彼劣的。他們相信音樂有其獨立性和抽象性,也相信音樂和文學、繪畫有著通感的聯繫,即使在絕對音樂中也在所難免。
具體的、描繪性的、超出絕對音樂的表現手法是標題音樂的精髓,作為對絕對音樂的突破,標題音樂豐富和拓展了音樂表現潛力。柏遼茲給他的《幻想交響曲》每個樂章加上了標題,表示他把交響曲看作是一部器樂的戲劇,只是「並不乞援於臺詞而已」。孟德爾頌在傳統的曲式範圍給他的音樂會序曲添加了不少描繪的成分。李斯特的交響詩更是大刀闊斧,他認為其中的音色、音響、節奏、旋律與題材、內容緊密相關,如果不給它們加上標題和序言,聽眾可能會錯誤地理解交響詩的內容。標題音樂「表現作曲家心靈的印象和經歷,把它們轉達給聽眾」;而絕對音樂「則按照一些規定的法則調度、聚合和連接一個個音,遊戲般地克服難題,力求取得新穎、大膽、錯綜複雜、不同凡響的組合」。理夏德·施特勞斯也是標題音樂的大師,尤其是他1898年創作的《英雄生涯》、1903年創作的《家庭交響曲》,利用標題把交響樂的描繪功能發揮得淋漓盡致。一切音樂的成分都直接或間接地表現某一「標題」。這是一種對音樂認識的極端。另一個極端來自19世紀奧地利理論家漢斯利克,他在1854年出版的《論音樂的美》中對標題音樂進行了最嚴厲的批評。其實音樂無論是絕對的還是標題的,不是關鍵問題;優劣高下最終取決於其內在的音樂性。
毋庸置疑,馬勒音樂中的描繪性成分是顯而易見的。在他的音樂中,標題音樂的內容、絕對音樂的內容共同構建了他的交響世界。
回到第一交響曲
1894年此曲在魏瑪上演時,馬勒刪去了第二樂章《花》。無論在總譜、曲名、樂章名、樂章數量上,第一交響曲都經歷了很大的變化和改動。這反映了當時馬勒把它當作自己一生藝術創作裡程碑的心態。他太需要樂隊的接受、觀眾的接受;同時他也希望這部交響曲能夠真實地表達自己的內心世界——大自然的朝氣和明媚、人與大自然的交融、對愛情—幻想—青春的讚美、對未來的渴望和對死亡的恐懼。這一切從不同側面奠定了他後來交響曲的基調。
第一樂章是這部交響曲的精髓所在。引子一開始就十分開闊、清新、明朗,和神秘的氣氛交融,充分展示了大自然閃光的早晨在一位浪漫主義者心中的魔力。第一主題是馬勒最朗朗上口的旋律,來自他的《旅行者之歌》第二首《清晨穿越田野》,是這部交響曲精髓的精髓:第二樂章諧謔曲的前後兩段主題,以及第四樂章英雄般的第一主題都萌芽於此。甚至被刪去的原第二樂章「花」中的小號曲,以及第三樂章的《雅各兄弟》的主題聽上去也是為了適合這一主題。
第二主題掀起一個小高潮,初次顯示出馬勒心中的另一個大自然:偉大而莊嚴。
第一樂章充分展示了馬勒音樂藝術的兩個突出特點:一是他不喜歡用樂隊的混合音色,而擅長表現個別樂器性格鮮明的音色,每件樂器特殊的表現力都得到了充分發揮。因此,雖然樂隊建制龐大,但音樂織體的分析遠大於綜合,細緻精密,透明清澈。這種配器處理和織體效果在蕭士塔高維奇的交響曲中也能聽到。二是馬勒在描繪大自然時,不僅表現了它的安詳靜謐、明媚怡人的一面,也表現了它狂暴慘澹、攝人心魄的一面。馬勒不僅熱愛自然的美景,也沉醉在它無盡的威力之中。
原第二樂章《花》是馬勒最樸素單純的詩篇之一。主題的啟示來自馬勒少年時創作、24歲上演過一次、後來遺失的作品。這首感傷的小號曲旋律簡潔,一聽難忘。《花》除旋律幽美以外,配器也是上乘:豎琴、定音鼓的微妙運用,增添了更多的神秘色彩。馬勒為何刪除這一樂章讓人費解。
第二樂章諧謔曲的主題來自馬早年創作的一首鋼琴二重奏,並同第一樂章的第一主題有著顯而易見的關聯。主題的節奏具有巴伐利亞、奧地利民間舞曲——蘭徳勒舞曲的特點。與前後兩段單純、笨拙的蘭徳勒舞曲相比,中部柔和、溫暖的維也納圓舞曲就顯得悠閒、散漫、鬆弛了。我喜歡馬勒的第一,開始不是因為第一樂章,而是第二和第三樂章。
第三樂章風格特異,具有鮮明的對醜陋世界的嘲弄和譏諷。在低沉、均勻的葬禮進行曲節奏的背景下,加弱音器的低音提琴在通常不用的高音區演奏出《雅各兄弟》的主題,嘲諷意味十足。馬勒的學生、著名指揮家布魯諾·瓦爾特認為:「馬勒在寫這一樂章的時候,腦子裡一定出現了巨人的形象。在巨人身上,馬勒發現了可怕的不協和音、絕望和蔑視,以及在天國和地獄之間的遊移、搖擺。這些很可能在一段時間內侵襲著馬勒受創的靈魂。」
隨後出現的兩段音樂插入,中斷了怪誕的葬禮進行曲。一段是特別感傷的,以致顯得平庸陳腐、鄙俗的吉普賽旋律,這是馬勒在加強悲慘或諷刺情緒時的拿手好戲。一段是《旅行者之歌》第四首《我愛人的藍眼睛》後半部的曲調,明朗舒緩,柔美的抒情基調和整個樂章對比鮮明。最後在一次比一次輕的對位處理中,葬禮隊伍逐漸遠去。全曲不間斷地進入第四樂章——全曲的中心和頂點排山倒海地突然降臨。
第四樂章的引子大開大合。從引子中生發的第一主題充滿英雄氣概,並與第一樂章的第一主題保持著明顯的聯繫。第二主題是如歌的詠唱,猶如地獄轉入天國,死亡轉向永生。這兩個主題連同第一樂章的第一主題、原第二樂章的小號曲、第三樂章《雅各兄弟》的主題在發展部得到不同程度的重複、擴展。最後,第一樂章清晨的引子產生了一個新的主題。為了加強清晨主題的效果,馬勒特別要求圓號演奏者全部起立,讓圓號的聲響統御整個樂隊,直到全曲結束。清晨的大自然戰勝了一切。
第四樂章的第一主題比較繁複冗長,同時該樂章中對比的主題和動機較多,結構顯得鬆散。對初涉馬勒交響曲的人來說無疑極不適應,他們無疑會更喜歡各具鮮明特色、結構清晰、主題便於記憶的前三個樂章。
第四樂章是最馬勒的,樂曲結構—系統的方向難以預期和把握,是隨時會出現黑天鵝、具有多元可能性的混沌結構,需要指揮家的重構。這也是為何每一位大師級指揮家都要拿馬勒的交響曲最為自己指揮的演習場。
複雜性的大門在第四樂章那裡剛剛開啟,它預示著一個有別於古典交響樂的新世界的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