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建築師約翰·帕森曾經這樣給極簡主義下定義:當一件作品的內容被減至最低限度時所散發的完美感覺。當物體的所有組成部分、所有細節以及所有的連接都被減少壓縮至精華時,他就會擁有這種特性,這就是去掉非本質元素的結果。
簡單來說,極簡主義遵循的是「少即是多」的理念,也就是現在比較流行的「斷舍離」。生活中的「斷舍離」可以去除生活中的冗餘物件,淨化環境,降低欲望,在祥和寧靜中感受生活的溫暖和美好。
而早在上個世界,極簡主義這一概念還未普及的時候,小津安二郎已經開始在他的電影中嘗試「極簡主義」,這部電影就是拍攝於1959年的《早安》。
電影一開始就具有很強的節奏感,這在小津的電影中並不多見。相鄰的房屋、整齊的晾衣繩、和地平線垂直的電線塔、長長的堤壩,這些場景構成了電影的全部,所有的角色和故事都發生在這些場景中。
大人之間的閒言碎語、客套禮貌,孩子之間無聊的遊戲,微弱的抵抗,寥寥幾個鏡頭勾勒出一副熱氣騰騰的生活畫卷。男人在外工作,女人操持著家務照看著孩子。雖有矛盾,但最後總能巧妙化解。這其中,有一半是世俗的選擇,另一半是對漫長歲月的妥協。
一位長期研究小津安二郎電影風格的美國學者說,「《早安》,在某種程度上,是小津最簡潔的電影,沒有運用複雜的形式,是一個用畫面來構建一部電影的例子。」而小津卻一直認為,電影是以餘味定輸贏的。
這樣的想法一直盤庚在小津的大腦中,所以,他總能讓電影在恰到好處的地方結尾,留下回味無窮的定格。他雖然一直關注著「小事」,但這些「小事」經過他的雕琢,別有一番風情。
在《早安》這部電影中,孩子和成人是兩個彼此映照的世界,孩子之間的放屁遊戲,成人之間的問候。這兩者之間的關係很有意思,孩子之間的放屁遊戲就是孩子之間的問候語,而成人之間的問候語其實就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放屁遊戲」。
孩子的世界一半是對世界的好奇,一半是成長的焦慮。成人的世界一半是家庭的責任,一半是相處的謹慎。在《早安》這部電影中,看不見任何所謂的諷刺和批判。
當然,作為一部喜劇,《早安》的確具備很多喜劇元素,不管是人物的生活態度還是矛盾的出現和解決,小津都選擇了比較輕鬆的表達方式。可這畢竟是小津的電影,喜劇絕不是他想要表達的重點。
細細分析這部電影,可以發現,這個由幾間房屋構成的社區其實就是日本社會的縮影。失業酗酒的父親、因為觀念前衛而被孤立的夫妻、分期付款買洗衣機的主婦被懷疑挪用公款、失業在家的英語老師不得已做一些翻譯工作、為了看電影和父母冷戰的兄弟、為了符合「放屁遊戲」要求而不停拉肚子的孩子......這其實就是真實的人間眾生相。
對生活的敏銳觀察是這部電影的基礎,生活實苦,幸好小津沒有讓這種苦澀蔓延,而是注入了積極和樂觀。重新找到了工作的父親,找到合適住處的前衛夫妻,買洗衣機的事情也被理解,失業的英語老師開始了新的生活,買了電視的家庭,放棄了「放屁遊戲」的孩子......一切就好像沒法生活,或許生活本來就是這樣的。
小津在這部電影中多多少少是手下留情了的,《早安》不露聲色地展示了小津的「仁慈」。1932年,小津拍攝了一部《我出生了,但......》這部電影也是關於孩子和成人的,電影中有兩個世界的對立,也有對社會變遷的描述,還有成長中的叛逆和父權的變化。《早安》雖然也是這樣的大主題,但此時的日本社會已經趨於穩定,沒有戰後的蕭條,更多的是直至今天都懸而未決的社會問題:老齡化、失業、被排斥等等。
《早安》中的成長是一種溫和式的成長,就連叛逆也不過是不說話而已,男性角色在《早安》中始終保持著自己的權威和尊嚴。兒子和父親之間的關係不再是暴力的推翻,而是商量和妥協。
優秀的電影導演各有各的風格,但像小津這樣將一種風格貫徹到底的導演並不多。小津的電影風格在最初幾年就已經顯現了出來,此後,他用一生來完善這種風格。《早安》雖然不是他的代表作,卻可以代表他藝術理念和電影語言的成熟。
現在不妨來看看,小津的「極簡主義」都包含了哪些特點:
低角度:在拍攝電影的時候小津喜歡把攝影機放在和地板平行的地方,或者高於地板幾十釐米的地方。除了電影中需要人物從窗口往下看的情況外,整部電影的人物的視線變化都比較小。
固定構圖:小津很少使用一些複雜的鏡頭,比較花裡胡哨的電影語言,他更注重畫面的構圖。在拍攝人物移動時,小津通常會以同等速度進行跟拍,保證畫面構圖的穩定。
人物相似:如果抱著獵奇心理來看小津的電影多半會失望,小津電影中的人物相似程度很高。當兩個以上的人出現在同一個畫面中的時候,他們多半保持著相同的姿勢。坐在榻榻米上的時候,出去釣魚的時候,人物的動作大抵相同。
動作幅度小:在小津所有的電影中,除了《風中的母雞》中有女主從樓梯掉落這一幅度比較大的動作之外,其他電影中幾乎沒有激烈的動作。有人評價說,小津的家庭戲是在榻榻米上拍攝的,所以不需要激烈的動作設計。事實的確如此,在小津的家庭戲劇中,人物幾乎都是坐在榻榻米上的。
節奏慢:小津電影中人物的動作、臺詞都保持著較慢的速度。在對話的過程中,對話之間的間隙也比較固定。如果剛開始看小津的電影,這樣的對話安排會覺得不自然,看過幾部電影之後,就能感受到小津獨特的臺詞節奏。
重複次數多:重複也是小津電影的特點,在《早安》這部電影中格外明顯,不僅經常看見重複的場景,有些鏡頭甚至都是一樣的。小津的電影世界乾淨又單純,所以重複的場景是必然的。
重複其實不僅是小津的電影風格,在早期的初探之後,他所有的作品都在重複幾個固定的主題。他一生都在拍攝家庭劇,通過各種家庭來體現社會變遷和人情冷暖。
和擅長拍攝宏大題材和武士題材的黑澤明不同,小津關注的是人的情感的流變,這種流變是細微的,是不知不覺的。這種不知不覺在小津的電影中就成了一種風格,長期堅持這種固定風格,又使得風格成為內容的一部分。
舉凡優秀的電影作品都無法將內容和形式分開,小津的電影更是如此。他選擇了較為封閉的家庭題材,所以電影也帶著一種天然的安靜和緩慢。
極簡主義作品《早安》,雖不是小津最具特色的一部,但卻是喜劇元素最為明顯得一部。沒有《我出生了,但.......》的激烈,沒有《東京物語》的藝術價值,卻有一種讓人情不自禁捧腹的市井風情,這也不失為一種奇特的電影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