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秋天,我在圖書公司工作,旁邊坐了一位酷愛嘮叨的摩羯座大叔。我驚愕得知,他竟然做過朝陽路「我的書吧」的店長。
「你們廣院的學生沒文化呀⋯⋯有個女生來買紅樓夢,說是要參選《紅樓夢中人》,竟然不知道紅樓夢是曹雪芹寫的⋯⋯」
在大叔第N次說起這個橋段時,我打斷他說:「你們店裡的芝士蛋糕太貴了,坑爹。」
大叔吹鬍子瞪眼地說:喂!你知道成本多貴麼!
我嬉皮笑臉地回答:所以你們這種小資情調在定福莊活不下去呀⋯⋯
彼時,我其實已經遠離了定福莊,混在南鑼鼓巷,常去一家叫海岸的咖啡。店長是個糾結的處女座男子,黑框眼鏡,悶騷,遺世而獨立——據說蒼井空曾經來過店裡,既有傲氣又有傲骨的他硬是沒去合影。
調咖啡的間隙,他經常失焦地望著窗外,喃喃地對我說,南鑼鼓巷真是個無趣的地方。幾年前,他也混過定福莊。他懷念那裡姑娘的美腿騷年的胸毛,深夜的烤串便宜的散啤,路邊的盜版碟天橋上的二胡爺,懷念開著破爛流丟大摩託在五環路上飛馳,當然,他更懷念那裡的人不裝逼不矯情,吊兒郎當,直來直往。
我說,我其實更懷念那裡的早餐。六毛錢一根的肉餅,五毛錢一個的雞蛋,兩毛錢一碗的白粥,回味無窮的豆腐乳。2011年年秋天,宿舍的阿偉遠嫁法國,幾個姐們從上海西安福州分別趕來,匆匆停留兩天,只為一起吃一頓這樣的早餐。
回望起來,廣院是一個白富美和高富帥出沒,minicooper和LV齊飛之地。
可是,這裡的吃食,卻並不高貴冷豔。
如果你在03年之前來到這裡,你會記得,溢香苑一層曾經是食堂,有四塊錢的一葷兩素套餐,有賣貓耳朵和砂鍋的陝西麵館,有一家店裡賣的「魚香烘蛋」蓋飯酸酸甜甜拌飯很好吃,有一家蘭州拉麵分為「大寬、二寬、中寬、細、絲細、毛細」幾個等級,湯清味足,牛肉切得精薄;有一家店賣菠蘿飯,半個剖開的菠蘿裡,盛著紅綠分明顆粒晶瑩的火腿豌豆炒飯,旁邊還有一碟菠蘿肉,清新嫩黃,顫巍巍。
你也會記得,在如今文化廣場草坪的地方,曾經有家小店名叫」小樹林」。它賣文具、雜物,總有一個憨厚木訥的小男孩在複印機旁邊兢兢業業。小樹林也賣吃食,早晨有夾了碎胡蘿蔔末和芹菜末的嫩雞蛋糊塌子,午間有澆了細細芝麻醬的麻辣燙。
如果你足夠細心,你還會記得,在小樹林的對面,有一家小小的服務社,賣西點。椰蓉角,餃子形狀,綻開一道道裂口,包著奶香濃鬱的金黃椰蓉。核桃酥、五仁酥、椒鹽餅,三塊錢可以買四五隻。佐一杯香甜滾燙的豆奶,大風狂呼,日色發昏的冬天,誰還忍心去上課?
當然,上述一切都在2004年廣院改名傳媒大學之後,改弦更張,煙消雲散。
我一直認為我在廣院的日子是混沌的,頹廢、散漫、沒有目標。回頭想來,對這些細節反而記得分外真切。
也還記得2012年春天,我和一票姐妹坐在紅廟的」一粒甘香」,喝魚片粥。隔壁班的盼盼,如今已經是「一粒甘香」的老闆娘,懷著寶寶,依然面容清秀,身材修長。8年前,當她在喧囂的西食堂,和那個眼睛亮亮的廣東小老闆談起驚世駭俗的戀愛,誰也不知道,他們竟然會走這麼久,還開了這麼一家店。
北京是個太有穿越感的城市,像個科幻世界。隨時隨地都在進行信息的毀滅、新生、重組。大大小小的立交橋,新修的道路,霸道的地鐵線和更名的公交,可以在頃刻之間將記憶碾壓、分割、大清掃。國貿和天通苑相去甚遠,海澱與通州又是迥然不同。如今,高井建起了傳媒大學的新校區,《非誠勿擾》每周在這裡緊鑼密鼓地錄製。沒錯,梁思成和林徽因的故居都可以拆,這個城市沒什麼不可以忘。
如果寫下來,是否就可以不忘?
每個來到廣院的人,第一站是齋堂。
迄今想不通廣院為何在門頭溝這樣一個鳥不拉屎的地兒軍訓,巖石陡峭,荒天野日。
如花美眷文藝女青年,擼下925銀鐲,穿上臭膠鞋,迎風蹲茅坑,雨中站崗哨,塗五十倍的防曬霜,一星期洗一回澡。油頭粉面嬌貴獨生子,買護翼凹槽姨媽巾做鞋墊,把水澆在被子上疊豆腐塊,裝病,痛哭流涕地在牆角偷偷分食一塊巨大的火腿。
白天踢正步,晚上拉歌,早上站軍姿,下午打靶子,超強體能消耗。但午飯常是不削皮的土豆,發黑的青椒,皮餡兒分離漂在麵湯裡的餃子,仿佛面片兒和汆丸子互相走錯了房間。偶爾吃一次醬雞腿,所有人目露兇光,六親不認。唯一的福利社,2塊5一袋的麥麗素迅速脫銷,所有泡麵被洗劫一空,簡直回到一顆糖騙一個姑娘上床的饑荒年代。
好在食堂有種「像臉一樣大」的白面饅頭,喧騰鬆軟,麥香撲鼻,柔若嬰兒屁股。無限量供應,但不能帶走。
於是很多姑娘偷偷把饅頭揣在懷裡、袖口裡甚至胸口裡,欣欣然施施然走回宿舍。一人偷一個,全宿舍也有八個了。軍號起,熄燈。眾人敏捷起身,床下掏出一瓶瓶紅辣噴香的老乾媽辣醬。一群姑娘就穿著小吊帶,披著迷彩服,蹲在水泥地上,眼神如炬,嘴角流著紅油,鼻頭沾著饅頭屑,一口一口喝著冷開水。
那些日子,饅頭和老乾媽不是一個人在戰鬥。它們彌合了南方北方的界限,讓飢餓的女兒們軍魂附體。「瀟灑七連,氣宇不凡;不讓鬚眉,巾幗當先」,連山的那邊海的那邊的格格巫,聽了都要聞風喪膽。
離開齋堂的那一夜,長發如瀑的曾美惠孜童鞋四弦一聲如裂帛,比後來她在《頤和園》裡的表演更為牛逼閃閃。我們的胖子班長唱了《愛如潮水》,迎來了海海的紙飛機。鐵面無情的田海清連長,一首柔情《過火》顛覆了大家的世界觀,姑娘們淚流滿面,揮舞著帽子讓連長籤名。第二天早晨,我們在睡意朦朧中,打包,走人,滾蛋。後來,我再也沒吃過那樣好的饅頭蘸老乾媽辣醬了。
齋堂歸來,正式進入大學生活。第一課,是如何跟宿舍的人相處。
在走進8號樓312宿舍之前,我幾乎從未接觸過跨省的人。來自東北的張卡卡,來自福建的賴絮花,來自四川的潛子,來自陝西的小旋,來自山東的我和阿偉。這,就是312宿舍的6個姑娘。
起初我們戒備重重。入學沒幾天,賴絮花曾看到阿偉在床上啃一隻巨大的生茄子,心生恐懼,卻不敢問——後來,才知道,她在啃一隻圓形的、暗紅色的肘子。
也就是在這裡,我知道了四川人把女孩叫做「么妹兒」,陝西人把紅薯叫做「紅苕」,福建人有一句奇怪的話,發音是「摸你高高切」,大意是」關你什麼事」。我吃到了潛玉從四川帶來的麻辣兔頭、香辣兔肉;小旋從陝西帶來的牛肉絲和大個兒櫻桃;花花從福建帶來的楊桃和肉餡兒酥餅——很可惜,我只能帶來甜得齁死人的阿膠棗和烏黑的燻雞。
大一。廣院醉生夢死的氣質很快讓我們幹掉了讀研、出國、旅行等夢想,「吃」成為人生中的頭等大事。溢香苑一層東側28塊錢一份的水煮魚,我連黃豆芽都要撈得乾乾淨淨。一粒甘香那時還叫「廣東榮記」,魚片粥3塊,雞蛋腸粉2塊。荷葉飯、石鍋飯、鐵板飯,幾乎都不超過6塊。
夏夜有涼拌海帶絲、毛豆、涼皮,拎瓶黑加侖,回宿舍,六個人圍著張卡卡唯一的康柏筆記本電腦,看遍樓下碟攤能找到的所有色情暴力恐怖片——《大逃殺》、《下一個就是你》、《死神來了》、《愛你九周半》、《感官世界》,甚至《苦月亮》《藍絲絨》。
西門,馬蘭拉麵的土豆肉片蓋飯油膩味厚下飯,小四川的醬爆雞丁宮保雞丁還有辣子雞丁永遠經典。其實,大一我們很窮,還不太吃得起江山城和毛家湘菜。玉金餐廳,也叫「東北家常菜」偶爾會去,大愛酸甜鍋包肉和生蛋黃拌的牛肉。
冬天來了,想吃火鍋,苦於囊中羞澀。溢香苑一層有12塊五一套的小火鍋,一葷四素,鍋很小,味兒不錯。我們突發奇想,自帶食材。於是奔向西街,買了六十八塊的貨:一斤羊肉,一斤肥牛,生菜油麥白菜油菜豆芽蘑菇海帶各一袋,龍口粉絲三大包,豆腐二斤。
動用了宿舍所有的水桶臉盆在水房洗菜。來來往往的姑娘們好奇發問:你們在幹嗎?我們調笑:給溢香苑打工,洗菜,一袋五毛錢。
洗完裝袋,誰都不願意拎著菜進食堂,覺得臊得慌。推推搡搡,堆了一桌,像菜市場。
六個人,三個鍋底,每鍋加了兩次湯,一塊酒精。都覺得撐到了嗓子眼兒,還剩下厚厚一方潔白的豆腐、半袋青菜、兩袋粉絲,無計可施,拎回去送給了宿舍阿姨。
這段可恥的經歷被我清晰地記在日記裡,各種數據確之鑿鑿,猶如隨園食單。
怎麼也想不明白,我們做過這麼厚臉皮的事兒?更想不明白的是,我們永遠有那麼多的話可說。我們都在說什麼?無非是學院的八卦、外國學生的囧事、英語角的猥瑣大叔,天客隆又打折了……卻其樂無窮,不知老之將至。
畢業之後,我聽同班的猴子提起,大一時,他們男生宿舍沒有電腦,對北京茫然無知。一到周末,大家無所事事。於是,每周跑到十裡堡的華堂,吃一頓肯德基,覺得無比幸福。
哈,我們那些天然呆自然萌的青春呀。永遠2B,永遠熱淚盈眶。
本科可能是人生中最鈍感的歲月,沒有糾結,沒有自省,也沒什麼追求。回想起來,人生最重要的事大概就剩下吃,這也是我後來對廣院的吃食念念不忘的原因。
由秋入冬,嚴寒侵骨,霧氣濃重,實在太適合約上宿舍的好姐們兒,去南院風味食堂點個西紅柿牛腩鍋仔或者金針菇肥牛鍋仔,兩杯明記珍珠奶茶,吃得腦滿腸肥地滾回宿舍,從p2P下個電影,暖暖和和地看到困。
如果宿舍的人齊,可以去北門的麻辣吉祥吃火鍋,每次吃完衣服上都有褪不掉的火鍋味兒,但寬粉和土豆片在紅湯裡攪和出的濃重肥厚味道實在讓人難以忘懷。可惜那家火鍋店後來遭遇強拆,負隅頑抗了很久也沒逃過斷壁殘垣。
毛家湘菜是我們情結最深的餐館,四年不知道吃了多少盤芋頭牛肉絲、乾鍋牛蛙、莧菜煮皮蛋、湖南小炒肉還有鹹蛋黃焗南瓜,吃過的米飯缽連起來大概能繞廣院一圈。偶爾也會去玉金餐廳,但印象深刻的只有鍋包肉和裹了蛋液生吃的牛肉。
同是東北菜,對楊記龍江菜更有愛,大花大綠的布面牆壁和滿牆的舊報紙以及濃鬱東北風味的大不鏽鋼碗裝的葵花籽讓我覺得這家店很波普,常常為了好玩而來,也因此愛上了他們的排骨玉米燉豆角和酸菜白肉。
我們也常去一些髒兮兮的蒼蠅館子,西門「劉姨蓋飯」曾是舌尖上一段神話,酥爛鮮香油汪汪的黃燜雞、碧綠臘紅配著幹辣椒的燻鴨蓋飯、咬起來滾燙流沙齒頰留香的鹹蛋黃茄子十分下飯,可惜很快就不知所蹤。
北街有家「小李子」,十八塊錢一盤的辣燜魚塊和紅燒魚塊肉質細膩雪白,幹煸豆角很油膩但椒香酥脆。
東門的「桂林風味」,四塊錢一份的炒米粉是外賣的首選,煲仔飯更是人間至味,其秘訣在於砂鍋煨出來的微微發黃的鍋巴。哪怕是最簡單的菜,桂林炒出來的也和別家不同,西紅柿牛腩、四季豆肉末、青筍臘肉百吃不厭,連最不討喜的胡蘿蔔,和肉絲一起炒,竟也鮮甜噴香。也許他家用的是地溝油,吶,又如何。
那時我混在院學生會和校廣播臺。學生會每次辦完活動,一般去「小飯店大廚師」聚餐,菜一無是處,但勝在低價,大盤。更何況學生會聚會旨不在吃,常常是為了喝酒,眾人推杯換盞,講官場話,又哭又鬧,又笑又叫,吐納著作為邊緣學院的悲催與鬱悶,交換著濃得化不開或者逢場作戲的情感,玩重口味曖昧的真心話和大冒險。「小飯店大廚師」曾經是朝陽路一帶很有氣勢的店,我親眼所見的分店就有三家,但自從某一次在菜裡發現疑似老鼠屎的黑色不明物之後,就再也不敢去。
校廣播臺倒是一段稍微和「夢想」貼邊的時光。我們男女四個編輯,三個文藝範兒的記者,以及全校聞名的帥哥錄音師,常常整個周末泡在南院機房後面的小白樓二層,煞有介事地指導播音錄節目。雙子座的我和丁丁,巨蟹座的老K和阿達,愛去南院食堂討論選題,最常點的是」三鮮湯米線「和」紅燒肥腸蓋飯「,一邊吃一邊激揚文字唇槍舌戰。大二,我們曾經在木子美老師就職的博客中國網站,搞過最早的「播客」,就叫《兩男兩女的大學生活》,甚至還各自滋養了一批粉絲。每個人每期節目可拿200元的報酬,樂不思蜀。有時錄節目到深夜,我們去北街或者西街,點烤饢、烤串、2塊錢一瓶的燕京、炒片兒和丁丁炒麵。逢每人生日或者聖誕,常去二外對門的「潔捷餐廳」,後來改成「精潔捷餐廳」。菜品我已完全不記得,只記得這個詭異的名字。
也記得朝陽路上曾經的田園烤吧,烤茄子,烤土豆,烤青椒,烤羊排,甜蜜的自製奶茶,一身白棉布衫的老文藝青年店主,帶著神經質的嘮嘮叨叨和過多的敏感脆弱,我們總是叫她「阿姨」。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和蚊子常遊蕩在朝陽路上,說搖滾,說文藝,說理想,說愛情。如今我們分隔京滬兩地,再也不復當年的心境。
江山城,自不必說。那是廣院生活之始,亦是廣院生活之末。芥末鴨掌,香辣美容蹄,烤鴨,豌豆牛肉,桂花糯米藕,是至今可以念起來的。本科畢業,大伙兒一杯一杯地拼酒,青春就此散場,但江山城還屹立不倒。
讀研的時光,不再如本科那樣清晰可辨。也常和友人去西門風波莊或者湘極了,玩殺人遊戲,但不再有本科時對吃食的執著。國交餐廳是常與導師和同學去的,也總帶著些討論學術的味道,但新派水煮魚也是極好的。酸辣濃白的魚湯,翠綠的鮮花椒,很大一盆,那時也只要38塊。如今漲到多少,就渾然不知了。
也許不得不提的是普羅旺斯,回頭望去,那也是個流淌著種種欲望的寂寞狂歡之地。在那裡,我經歷過暗中見血夾槍帶棒的飯局,經歷過人人客套卻也自說自話的飯局,但終究沒有融入。於是,能記起來的大概只有大煮乾絲和山藥燉排骨。
我還記得什麼呢?自然還有西門曾經的燒餅夾裡脊和嘟哩卷飯。梆子井到南門的天橋上,有人賣著油汪汪的糯米煎的圓餅。也記得在廣院最後的幾個月,我最常去的是西食堂,喜歡點兩塊錢一份的涼菜,拌木耳,拌苦瓜,或者花生拌芹菜,配一塊錢的綠豆粥。
梆子井食堂的酸菜魚,酸菜白肉,酸豆角肉末,似乎總和酸味有關。全面俱到的茄子肉醬拌麵和照燒雞排飯,而滷肉飯裡的雞蛋,是要細細搗碎了混在米飯裡,蛋黃和肉醬糅合在一起,方才最美味。在南院圖書館,讀書上網看論文,和當時一起自習的人,搶吃一種叫小脆的餅乾,或者伊利的幹吃奶片,像等待高考的中學生一樣,活在臆想的話語世界裡,熱烈而喋喋不休。
記下這些其實沒什麼用。但人生,難道不應該浪費在那些美好而無用的事情上麼。
所以,我最懷念的,竟然是本科混吃等死的時光,承認自己一無所長,接受自己無所作為,反而自在歡樂。
就這樣吧,舌尖上的廣院,僅以此為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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