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映8天,票房艱難破億。
在「張藝謀新世紀以來最佳」的讚譽面前,《一秒鐘》的市場表現過於黯淡。
問題究竟出在哪?
不是一句「叫好不叫座」的文藝片宿命可以歸納。
技術原因?
11月24日,原定金雞電影節開幕片的《一秒鐘》臨時取消放映。
這是繼去年的柏林電影節,《一秒鐘》第二次經歷「技術原因」。
技術原因,一把懸在中國電影頭上的達摩克利斯劍。
此前,《少年的你》《八佰》因此撤檔。
婁燁的《蘭心大劇院》一再消失,也被猜測與此有關。
賈樟柯痛心疾呼:「電影事業,不能這麼搞。」
諷刺的是,「技術原因」四個字快要成為電影質量的逆向認證了。
跟它掛鈎的,似乎都是好電影。
兩度與之遭遇的《一秒鐘》,更是吊起了觀眾的胃口:
這電影得有多敏感啊?
看完會發現,故事其實很簡單。
三個人物一臺戲——
張九聲,看電影的人。
從勞改的農場跑出來,只為看一眼在新聞簡報上出現一秒鐘的女兒。
劉閨女,搶電影的人。
為了給受欺負的弟弟擺平難題,她需要偷電影膠片為他做一個燈罩。
範電影,放電影的人。
當放映員幾十年來沒出過一次事故,偏偏張九聲要看的這場,出事了。
張九聲和劉閨女的行動目標是對抗的,「父親」和「姐姐」來回搶奪電影膠片。
張九聲和範電影的政治成分是衝突的,「勞改犯」和「先進分子」時刻提防互害。
所以三個人之間形成了緊張的關係張力。
主要場景也只有三個:沙漠、電影院、劉閨女的家。
除了結尾,主線故事發生在一天之內。
所以,這是一部簡單到沒有任何枝蔓的電影。
《一秒鐘》的幕後紀錄片裡,張藝謀對團隊強調:
越簡陋,越生動。
範偉原本對角色的理解十分複雜,張藝謀一直在幫他做減法。
所以他在這部電影裡,表演方式像是回到了和趙本山搭檔的時期,範德彪上身。
為電影增加了大量小品化的喜劇色彩。
喜歡它的人,誇張藝謀回歸初心,大道至簡。
全然沒了他在大片時代對大染坊色彩和軍體操場面的迷戀。
尤其張譯神一般的演技,讓電影「一秒鐘」的高概念立了起來。
為了一秒鐘,可以吃盡苦頭不顧性命,這是一位父親的愛,也是一個時代的痛。
但也有很多人,沒有感到滿足。
「一秒鐘太淺,不夠。」
故事太簡單了,就像是掐頭去尾,只截取了一段高潮戲份。
沒有任何人物的前史,沒有他們生活狀態的延伸。
人物遽然出現,又急匆匆退場。
張九聲和劉閨女之間如父如女、和範電影之間似敵似友的情感,始終沒有推到撼動人心的程度。
兩種感受的爭議,繞不開一個問題:電影的時代背景。
因為它講的是文革期間的事情。
這一點便決定了《一秒鐘》比現在大部分電影都要有種。
宣傳預告片裡調侃「技術原因」,已經讓人會心一笑。
正片中很多片段,也充滿了時代反思。
比如範電影這個角色,做事盡職盡責,但是迷戀權力,巴結權力。
時代規訓下的惡行和內心潛藏的善良,在他身上共存。
還有一幕,信息量巨大。
保衛科的人抓住了張九聲和劉閨女,在電影院看到《英雄兒女》的結尾,兩撥人都在淚流滿面。
這既可以解讀為,無論好分子壞分子,在電影面前,都可以共情。
因為藝術可以激發人性。
也可以解讀為,銀幕內外的英雄,正幹著截然相反的事情。
但這些,只能模糊處理,而不能過度聚焦。
在如今的電影創作環境裡,張藝謀無法像90年代拍《活著》那樣,用巨細無遺的筆觸描述那個年代。
也無法抱有《活著》那份命運史詩的創作野心。
於是,在《一秒鐘》成型之前,張藝謀就已經自我閹割了一遍。
前期籌備階段,在他寫給編劇鄒靜之的信裡,有這樣一句話:
大時代下小人物的故事,政治和苦難都是既遠又淡的背景。
說明他並不打算在時代背景上大書特書。
可即便是這樣,這部電影也沒能逃脫刪改的命運。
有一處刪減是致命的。
終於看到女兒的影像後,張九聲說了一句沒頭沒尾的話:
「爭什麼呢?跟人家大人爭什麼呢?」
範偉接了一句:
「得爭,只有爭著幹活,才能消除你對她的影響嘛。」
其實這段對話的內情是,張九聲的女兒在爭著扛麵粉袋的時候,被汽車不小心軋死了。
女兒死了,是整部電影的情緒支點。
只有這樣,才能解釋張九聲的行為動機,以及那個年代的殘酷性。
可是,張藝謀不能說出來。
藏著掖著,還得在最後加一段光明的尾巴。
洗得乾乾淨淨的劉閨女和張九聲再次相遇,兩人在尋找膠片的大漠黃沙裡,釋然一笑。
於是整部電影的基調都變了。
給電影的情書?
礙於技術原因,《一秒鐘》的宣發必須低調。
而且選擇了溫和的情懷路線——
緬懷膠片時代,一封給電影的情書。
這也不假。
整部電影拍得最有感染力的橋段,是範電影發動人民群眾清洗膠片。
用花被單抬膠片,蒸餾水洗膠片,溼毛巾擦膠片,蒲葉扇晾膠片.
一舉一動,其實都是張藝謀在現場教的。
銀幕上對待膠片無比虔誠的範電影,就是張藝謀的化身。
1982年,張藝謀給電影《白楊樹下》擔任副攝影。
他拿出自己當年做的膠片測試報告,各種參數清晰在列。
工作人員看了,說是應該給電影學院當教材的水平。
與膠片一起走過青春歲月的張藝謀,那份情懷自然是毋庸置疑的。
在還原那個年代看電影的狂熱上,也很難有導演做得比他真切。
道具都是從天南海北搜集來的歷史遺物,而不是刻意做舊。
磨損嚴重的舊桌凳,毛巾縫補過的破幕布,全北京僅此一臺的老式放映機,包括訓練有素的群眾演員。
都讓我們可以穿越回那個熱鬧哄哄的集體主義年代。
在復刻年代感上,大導演一出手,確實就知有沒有。
但,所謂的電影情懷也就止於這些奇觀場面了。
電影一出,就有人提出:
整部電影裡沒有一個人是愛電影的。
張九聲是為了女兒,劉閨女是為了燈罩,範電影是為了特權。
至於普通群眾,在精神貧瘠的年代裡根本毫無選擇。
範電影給張九聲放新聞簡報,是半夜偷偷放的。
因為只要放映機開了,人群全部都得跑回來,管你放的什麼,都能看上一整夜。
他們可以熱情高漲地看電影,也可以熱情高漲地做別的事情。
電影在《一秒鐘》裡,很大程度上淪為了工具。
真正對電影的愛,是《天堂電影院》裡那樣的。
它展現了電影如何影響了主角的命運,教會他們怎樣的處世道理。
所有的人物行為都是圍繞電影進行的,人人對電影有著濃得化不開的感情。
所以當鎮上那座唯一的電影院失火被燒的時候,我們的心裡真的會有東西正在坍塌。
多少年過去,我們也很難忘記小男孩多多看電影的那種眼神。
《一秒鐘》缺乏這種迷戀。
電影呈現的不是撫慰人的力量,而是承載了張九聲的痛楚。
同時和特權與宣傳息息相關。
原本的結尾裡,膠片和膠片上的人,被掩埋在黃沙裡,不知去向。
這也許已經說明了,張藝謀的初衷,電影才是那個背景,時代才是主角。
如果張藝謀真是對膠片和電影致敬,他改編一下自己的個人經歷都比現在的故事有說服力。
從小跟張九聲一樣成分不好的張藝謀,正是被電影改變了命運。
出身小市民家庭的馮小剛,談及電影圈的階級之分時說:
「打小就覺得自己在社會上很無助.你需要去積極地爭取去努力,還需要有特別的耐力。」
在那代電影人裡,他覺得像自己和張藝謀這樣的人,才是生生砍殺出來的。
「我不是在拍電影,就是在拍電影的路上。」
這樣的張藝謀,他私下的工作狀態,更像是寫給電影的情書。
張藝謀的作業
《一秒鐘》的拍攝只花了45天。
這部電影,只是張藝謀最近兩年來所創作的五部電影的其中之一。
更別提,他還要同時忙著各種文藝匯演和舞臺劇。
幕後紀錄片,紀錄了張藝謀的一天:
連續工作20個小時,同時推進9個項目。
70歲老人的精力,連壯年的張譯都自愧不如。
老驥伏櫪的精神讓人欽佩,但同時也解釋了張藝謀巔峰難再的原因。
如此高頻的創作,再天才的人,也無法做到盡如人意。
《一秒鐘》的問題,除了「技術」限制,更關鍵的還在於人物和故事的單薄。
加上新任謀女郎的稚嫩演技,更加讓人感覺不到整部片的精神內核。
所以,這是一部有誠意卻力道不足的作品。
張藝謀也從未苛求過自己。
作為老一代導演中最追求創新、不願自我重複的人,於他而言,創作的狀態比創作的結果更為重要。
對於評價和票房,他比另一位大導就要平和很多。
當然,以上所有討論,都建立在這是張藝謀作品的基礎上。
從《山楂樹之戀》到《歸來》再到《一秒鐘》,每隔幾年,他都會再去回望一下那個特殊的年代。
在年輕人對那段歷史越來越陌生的當下,這註定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張藝謀的美學也許正在落伍,可是他的視角又是如此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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