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有些人的人生,註定要上演比別人精彩百倍的劇情。在一百年前那個風雲變幻新舊更替的時代,就有這麼一個傢伙橫空出世:自幼儀容出眾,天生驚才絕豔,精通英、法、日、梵諸多文字,還詩、畫、小說皆能信手拈來,才情、膽識、相貌俱稱一流,據說當時幾無能出其右者。其人還數度出家,卻全然不守任何清規戒律。這個集情僧、詩僧、畫僧、革命僧各種封號於一身的「花和尚」,就是蘇曼殊。
魯迅先生這樣描述他稱之為「古怪」的朋友蘇曼殊:「有了錢就喝酒用光,沒有錢就到寺裡老老實實過活。這期間有了錢,又跑出去把錢花光。」在先生看來,這位身披袈裟的僧人,更像個浪蕩公子。每每手頭寬裕,他便呼朋引伴吃飯。一旦「客少,不歡也」,便託人輾轉相邀,「宴畢即散,不通姓名,亦不言謝」。
讀過他的人生,才知道他與之於佛門,只是介於僧俗之間。他是佛子,也是凡子,他是佛門之不肖子,又是塵世之浪蕩子。
蘇曼殊
關於他的身世,有心人早已整理成形,隨處可閱。他只是一個私生子,自小受盡白眼。而他的父親甚至曾經疑心蘇曼殊得了傳染病而把他一個人丟在了廣東老家的柴房裡,任其自生自滅。那一年,蘇曼殊11歲。病癒之後,蘇曼殊即剃度出家做了和尚。不過,蘇曼殊到底還是個孩子,不久之後他就因為躲在寺廟一角偷偷烤乳鴿吃而被逐出了山門。
之後蘇曼殊的表哥赴日本求學,蘇曼殊得以隨之重回橫濱,翌年遭遇了人生的初戀。關於他的這段初戀,傳說不一,最流行的版本是:其時,有一個姑娘跟他隔溪而住、臥室相對,因常彼此相望竟而撞出了愛的火花。姑娘有一隻鴿子,專代他們傳送情書和情詩。某天一封信被蘇曼殊的叔叔發現,認為有傷風化而對曼殊嚴加懲戒,姑娘聞訊後,心知好事難成,蹈海殉情而亡。這讓蘇曼殊痛不欲生,他離開日本回到廣州,再度出家。但二度出家的蘇曼殊卻並沒有真的就「看破紅塵」,幾年之後就耐不住寂寞又還俗跑到了上海,還秘密從事反清活動,一度還想要刺殺堅持「保皇」的康有為,後遭到通緝,被迫逃亡,再返日本。最後在三十五歲的壯年卒於上海。
蘇曼殊一生放浪形骸。一有錢就上青樓,喝花酒。一來勁,就夜半歌哭。他從事革命,贊同暗殺,甚至打算去暗殺康有為。他暴飲暴食,犯了腸胃病,偏是在病枕下搜出大把糖炒慄子。他是哪門子和尚?很少看他禮佛誦經,卻不守清規到處奔走。偏偏世人就定義他為「畫僧」、「情僧」、「詩僧」、「革命僧」。這真是一個讓人心痛的玩笑。
古往今來的那些名僧,都快要把做和尚的「有意思」的給做絕了,誰知到了清末,居然還有人能翻出新花樣,把個「花和尚」做得有聲有色,實在有些匪夷所思。
蘇曼殊的貪吃無度,曾是時人取笑他的一大笑柄,有一次,他窮極了,腰無半文,他無法可想,只得把金牙齒拔下來,抵押了錢,買蜜棗吃。也有人說,他的去世,是因為連吃三十五籠小籠包,最後生生把自己撐死。時人謂之癲狂,唯獨陳獨秀卻不以為然。他說「暴食」其實是蘇曼殊的「自殺政策」,蘇曼殊「眼見舉世汙濁,厭惡的心腸很熱烈,但又找不到其他出路,於是便亂吃亂喝起來,以求速死」。止庵說:「蘇曼殊經歷了清末到民初,前所未有的新舊交替、東西碰撞的時代,而他自己本身卻是一個淺而真,不複雜不深刻的人。假如放在西方,或許就是一個王爾德式的人物。」
有太多的人選擇遁入空門只是為了尋求一個解脫,給自己的過去找個答案,給自己的未來找個理由,用持齋受戒麻痺自己不堪寂寞的內心。其實蘇曼殊最初也未能免俗。關河蕭索,他無法禪定,佛界,他幾進幾出。說他精通佛法,實在不敢苟同。只能說現實和理想產生矛盾時,他喜歡採取極端的方式。佛界,是他心靈的避難所。他遁入佛門只是為了尋找「自我救贖」,這與佛門普度眾生的宏源本來就背道而馳。空門只是他的旅館,他來這裡只是休養與療傷,在佛門的庇佑下緩解外界的壓力與內心的疼痛。世事之荒誕不經、自我之惆悵無奈,傷他的心,傷他的身,推他一次又一次進入超脫紛繁蕪雜之塵世的幻想,一次又一次跪拜佛門,祈求解脫,但他又不想穿上一襲冷清蒼灰的袈裟。
他時刻生存在僧與俗的「緊張」之中。他有許多的女友,並與其中幾人感情極深,但當「愛情」真正向他走來,他又退縮了。我們讀他的詩,只覺得他是一個「凡心不死」的人,甚至於妓女結交。批評他的人認為他是病態的,說他是「厭世者、自虐狂」, 是「天真者、怪誕者」,是「怪和尚」、酒肉和尚,也有人直稱他「畸人」。而欣賞他的人,則說他是「詩僧、畫僧,更是情僧」,是「詩人、文學家、畫家」,是「一個革命者、一個佛教徒、一個戀母的兒子、一個情人、一個漂泊者……」
蘇曼殊畫作《雁蕩觀瀑》
從他在世到今天,人們從未忘記他。推崇他的人如稱之為「亙古未見的稀世之才」!心有戚戚的鬱達夫說過:「蘇曼殊的名字,在中國的文學史上,早已是不朽的了……他的譯詩,比他自作的詩好,他的詩比他的畫好,他的畫比他的小說好,而他的浪漫氣質,由這一種浪漫氣質而來的行動風度,比他的一切都要好。」
有人認為蘇曼殊是中國近代以來最有禪意,也最有浪漫氣質的文人,他參的是「狂禪」一路。焚書毀經,喝酒食肉,流連煙花卻想尋找脫離了外物的根源禪意。就如同水滸傳中的魯智深一般,「狂歌走馬,鬥酒黃雞」的生活就像禪門的 「竹林七賢」,想要為自己的俗世生活尋找佛法上的安慰。至於和尚的外表,終是外物。他說自己「學道無成,思之欲泣」,僅有數篇詩文傳世,但就這幾篇詩文,已經讓他成為了中國詩史上最後一位把舊體詩做到極致的詩人,古典詩一座最後的山峰,這恐怕是蘇氏迄今所得之「最高評價」。
情僧、詩僧、畫僧、革命僧,如此一位集才、情、膽識於一身的蘇曼殊,竟然半僧半俗地孤獨一生。1918年,他經過三十五年的紅塵孤旅,留下八個字:「一切有情,都無掛礙」,然後離開了人世,給後人留下了無盡的感慨。他死的時候,四顧依然蒼涼侵冷。
蘇曼殊一生除了文字作品,只留下了僅有的幾張照片。照片上的他清秀、灑脫。他那如幽花一樣銷魂的詩句,那蕭疏淡遠的畫作,總能令愛才的女子動心。而一顆詩人的多情甚至泛愛之心,也讓他貪戀世間的風花雪月。然而蘇曼殊頻頻穿梭於花叢卻守身如玉。他贈詩日本彈箏女百助:烏舍凌波肌似雪,親持紅葉索題詩。 還卿一缽無情淚,恨不相逢未剃時!他一生情債太多,又在情慾和意志之間掙扎,難怪有種種過激行為。「袈裟點點疑櫻瓣,半是脂痕半淚痕」。他的那襲袈裟中,染了太多的胭脂和淚痕。
如今他被葬於西泠橋,與江南名妓蘇小小墓南北相對,才子對名妓,而且都是至情至性尚美之人,也算適得其所了。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西湖墓葬多被搗毀,後又恢復。只是,蘇曼殊骸骨今不知存於何處,只留下一座白色小塔,任幾多遊人唏噓不已。
「芒鞋破缽無人識,踏過櫻花第幾橋」。步行於西子湖畔,在剪剪楊柳風中,似乎看見那個年輕的僧人,在如雨櫻花中飄然而來。三十五歲,哪怕他如青梅一樣沒有成熟過,世人都以大師相稱。多少年後,他的多才薄命,還打動著男人和女人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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