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老伴兒:九旬老人的16萬字阿爾茨海默病看護日記

2021-01-09 手機鳳凰網

王虹和李進良。

十年之後,住在廣州的90歲老人李進良送走了患阿爾茨海默病(俗稱「老年痴呆」)的老伴兒王虹。這十年間,他目睹老伴兒的大腦記憶被大片大片地清空,生活能力一天天倒退,他所能做的只剩陪伴。

人們稱阿爾茨海默病是一場「漫長的告別」。但再漫長的告別,到最後都只剩一個倉促的休止符。在老伴兒的追悼會致悼詞時,李進良不由得發出一句悲嘆,「王虹走了,走得如此匆匆。」

在老伴兒離世三年多後,南都記者從李進良處獲得了一份總計16萬字的文檔資料,分成7個文檔。這是他在幾千個深夜坐在電腦鍵盤前敲下的看護日記,是他為妻子寫下的阿爾茨海默「病歷」。

李進良的看護日記。

日記中的每一天,他都會用電報式的語言扼要地記錄下這一天老伴兒的身體情況,有什麼異常行為,情緒狀態如何,認知能力表現如何,用了哪些藥物治療,非藥物的治療又採取哪些方法等……

面對複雜和難以對付的疾病,一個已步入晚年的老人通過自己的辦法,去認識疾病,學習看護,幫助生命正在消逝的老伴兒。在這份看護日記的背後,是一個耄耋老人沉重的付出。

據中國老年醫學學會發布的數據,目前中國阿爾茨海默病患者人數超過1000萬。李進良和王虹的故事是這1000萬分之一。

尚無有效治療的阿爾茨海默病(Alzheimer『s disease, AD),就像一面放大鏡,將人在衰老、疾病與死亡面前的無力統統放大。

正如醫學人類學家阿瑟·克萊曼所言,了解這些家庭曾經歷和體驗的長期疾痛,或許可以教會我們「認識死亡,懂得撫慰失卻是治癒過程的重心所在,也是生命漸漸老去的主要部分」。

「看著妻子做腦脊液檢查,一滴滴流出的」

「召16:00陪乘地鐵,虹躁狂發作,不願回家,打召,躺地上,下跪,至18:00才被小劉等人勸回。20:00服半片再普樂,22:00服1片安定,方睡。」

李進良的看護日記從2008年11月18日開始,此時老伴兒王虹的病情已十分嚴重。

疾病的信號一年多前就已經發出。2007年,王虹開始出現記憶減退,容易忘事兒,有時候手裡拿著鑰匙,問李進良「鑰匙在哪兒」。6月,孫女高考結束,李進良和王虹帶著孫女去俄羅斯旅遊。路途中的一個晚上,王虹在客車上毫無來由地哭泣起來。回廣州後,李進良帶她到醫院檢查,發現老伴兒的大腦正在萎縮。

2008年,情況愈發嚴重。一次王虹去侄女家做客,侄女發現她上完廁所用報紙把大便包起來扔到窗外。

猛然敲醒李進良的是2008年8月的一次出差。當時,他去哈爾濱參加學術會議,王虹隨行旅遊。一天半夜,沉睡的李進良接到酒店前臺打來電話,說老伴兒穿著睡袍硬是要出去。李進良下樓把她領回來,他才意識到,妻子的健康問題已經很嚴重了。

病情變化讓李進良措手不及。第二天,兩人回到廣州,王虹突然不認識李進良了。

生於1929年的李進良是湖南攸縣人,清華大學電機系電信組1952屆畢業生。大學畢業後,他被分配到天津電工二廠(712廠)。作為電臺生產廠技術員工,他馬上被派赴戰火焦灼的朝鮮戰場,在戰壕裡修過一千多部電臺,可算是排級幹部。

記筆記的習慣在那時就已養成。他曾通過給電臺寫「病歷」,找到了規律,改進了技術。

一年後,他從志願軍回到712廠設計科,科裡新來了一位年輕漂亮的描圖員王虹。她好學上進,是單位裡年紀最小的共產黨員,白天上班,晚上還在夜校學習。那時李進良也在夜校當數學教員,兩人漸漸熟悉,交往了幾年,彼此有了感情,結了婚,建立了家庭,有了大女兒「星飛」。

天津六年是李進良畢業踏入社會後最充實的時光,工作上意氣風發,生活上朝氣蓬勃,建立了幸福的小家。

這是一段特殊年代的感情。1958年,國家支援三線建設。當天下了調令,李進良第二天就告別了妻女,奔赴荒涼的西部,在陝西寶雞一紮23年。王虹一年後也來到寶雞,又一年後有了兒子「星召」。動蕩年代,李進良被關過「牛棚」,王虹也被逼揭發丈夫,但她一言不發,沉默站著,沒有胡編亂造,也沒有劃清界限。王虹的堅毅令人相當欽佩。

李進良和王虹一家。

李進良還記得,當王虹聽說他將要離別去農村監督勞改時,連夜縫製了一條厚厚的棉褲。「臨行密密縫」,他想起了這句古詩,感受到妻「意恐遲遲歸」的心意。

結婚50餘年後,現在要換李進良對身體每況愈下的王虹不離不棄了。

看護日記開始的一周,兩人幾乎天天在兒女的陪護下去醫院做一項又一項檢查。儘管有心理準備,妻子的遲暮和消退仍讓李進良十分震驚。11月24日他記錄下王虹做腦脊液檢查的一幕:

「我、小肖陪乘地鐵08:30到廣東省人民醫院。醫生打麻藥約1個小時方抽出腦脊液,是一滴滴流出的,10:30完。至此,所有檢查項目均完。臥行軍床要躺6個小時,到15點,虹要離走,對肖發脾氣,15:30乘地鐵回家,16:00到家。服半片再普樂。21:00服安定1片,不睡。」

在一系列的檢查之後,王虹最終被診斷為阿爾茨海默病(Alzheimer’s Disease,下簡稱AD)。也有人稱這種病為「老年期痴呆」(dementia)。

很久以來,「痴呆」這一病名被認為帶有歧視,一些患者家屬並不容易接受「痴呆」這個詞;很多醫生則認為,老年期痴呆泛指範圍太廣,不利於疾病精準診斷和預防,建議有關部門修改疾病分類,放棄此名稱。

事實上,AD大約佔所有老年期痴呆患者的60%。老年期痴呆還包括血管性痴呆、額顳葉痴呆、路易體痴呆等其他原因導致的痴呆。

在北京中日友好醫院神經科主任彭丹濤看來,阿爾茨海默病是這樣一種疾病——患者的腦內出現老年斑和神經纖維纏結,導致腦萎縮,由此發生了智力減退等疾病症狀。

正因此,目前AD臨床診斷需要做生物標記物的檢測,「如果沒有看到腦內老年斑(Aβ肽沉積引起的老年斑)和神經纖維纏結(tau蛋白引起的神經纖維纏結),即使出現了痴呆症狀,也不能診斷為AD。」

「縫紉機抽屜裡有半個雞蛋生蛆」

王虹得病後總想出門,她說是要找家,有時候說是出門找李進良,家人通常輪番陪著她到小區大草坪轉幾圈。有時候,家人不讓出門,她從窗戶喊鄰居幫忙。幾次自己出門了,全家都出動去找。

2008年11月25日這一天,李進良幾乎一宿沒睡,一直折騰到第二天早晨。

「約凌晨2點用微波爐烤月餅,並切成4塊,吃了1塊。再服安定1片,仍不睡,約4點滿屋煙霧,說家有多人要做飯吃,鐵鍋有水,鍋蓋全黑,並說不是她搞的,褲子脫不下,案板上有菜刀,估計是鐵鍋裡放了糖,見冒煙,便關煤氣,加水。服半片再普樂,即睡一上午。走路伸不直腰,前傾30度。」

夜裡的意外還包括摔下床。看護日記中一則2008年12月8日的記錄:凌晨4點半,李進良聽到砰一聲,驚醒。開燈一看,王虹摔在地上,額頭流了血。

「睡安穩,04:30叫珊珊,不久,聽到砰一聲,開燈看,虹滾床下,額流血,呼飛一起擦去血,發現額鼻中有小口,已止住血,扶上床,到06:40起床。」

僅這一個月,王虹就摔了好幾次。12月30日的凌晨3點,王虹又從床上摔下,右邊的眉角流了血。一天後是2018年的跨年夜,對兩個老人說格外「悽慘」。王虹晚飯後要外出「找家」,李進良陪著她到外面轉了一圈,轉到晚上9點回到樓前,兩人都摔了跤,所幸未傷。回到家,王虹又尿褲子了。

不可逆的認知能力減退帶來家庭看護的極大負擔。尿褲子成了家常便飯。2008年12月28日,王虹在看護日記中第一次出現尿褲子。李進良記下:

「睡安穩,0620起床,雨,0730陪去買早點,沉默。早餐後,看昨日大夫山森林公園照片。11:40來不及小便,尿在便池外,尿溼褲,不肯換。午飯後按摩肚子,給腰、臀搽鎮痛酊,才將溼褲換下。」

愈發頻繁地出現「尿褲事故」往往意味著AD患者已經發展到中期。2009年李進良記錄到這類尿褲子事件大約有26次。然而,2010年一整年,老伴兒的「尿褲事故」記錄達到175次。最多的時候,一天尿褲子六次,隨著病情的發展,越來越嚴重。

病情的進展超乎李進良想像。2009年,王虹就已經搞不親家人的關係,看晚輩的結婚錄像,甚至不認識自己。

反常的行為也越來越多。2009年3月3日,李進良記下一件小事:「06:00起床,大便,叫良看後衝走,埋怨不該衝,說還沒給李進良看」。3月11日,王虹撿到了保姆小肖掉地上的50元錢,放到了自己的口袋。李進良發現後,還給小肖。

為了給王虹充足營養,李進良買來土雞蛋,讓保姆小肖煮給老伴兒吃。2009年5月4日,李進良寫道,

「21:30錯覺良不在家,實際未外出。聽肖說,縫紉機抽屜裡有半個雞蛋內生蛆。」

李進良記憶中的那個的王虹是通情達理的。1981年,兩人從寶雞調到廣州,在中國電子科技集團第七研究所工作。王虹的文化程度雖然只有小學,但上了十來年夜校,一直學到函授大學機械系,從一個描圖員,成長為技術員、工程師、主持工藝師,一步步升到高級工程師,參與過的項目還曾獲得國家科技進步一等獎。

2009年6月,得了病的王虹有時候會不知道如何端碗、拿筷子,還會一邊吃一邊瞌睡。像很多AD患者一樣 ,這年7月,她走失了。

2009年7月2日這天,朋友來家裡做客,王虹看上去狀態不錯,倒了一杯蘋果汁給客人,並挽留吃晚飯。下午兩點半,家人發現王虹出走了。小區的監控記錄中,王虹穿著白底藍花上衣,淺黃色的褲子,拿著紅色手提紙袋,出了門。她佝僂著上身,是一種前傾著身子碎步快走的特殊步伐。

找了一圈不見蹤影,家人馬上報了警。李進良擔心,王虹這一走,會不會再也不回來。他擔心她遇上什麼危險的事情。

一直等到了夜裡將近9點鐘,李進良接到了白雲區打來的電話,一家藥店的工作人員從王虹攜帶的紅色手提袋裡找到了一張紙條,上面有個電話,才聯繫上當地社區。這一天晚上,王虹夜裡11點半才回到家。

第二天,她似乎還記得一點前一天走失的經歷。她說,自己先是坐大巴,扔了2元到票箱,一直坐到終點,是一家醫院。後來,她坐上了路邊的摩託,給人25元,只告訴摩託司機,「往北走」,到一家賣鞋的店,已經出了廣州地界兒。天已經黑,她開始找警察,說要找爸爸(指李進良)。

王虹這次走失的經歷讓李進良意識到,這麼多年,他早已習慣老伴兒的陪伴。

「肖買來紅色大塑料球,虹高興,最多連拍92下」

雖然,疾病會對AD確診患者和承擔看護責任的家人產生改變生活的影響,但這並不意味著不再有快樂的時刻。一些針對AD患者家庭看護者的指南也強調,「儘管挑戰是真實存在的,但是這種疾病通常進展緩慢,人們還有時間去共享歡聲笑語、親密關係和社會體驗。」

兩人去公園遊玩,一起吃冰激凌。

二老每天一早醒來躺在床上聊天,有的時候一起練習回憶家人的名字。家裡擺上了各個時期的老照片,背面寫上了什麼時間在哪兒和誰在做什麼。起床後是運動的時間,下樓打太極拳,走一圈買早點帶回家,早餐吃麥片,喝蘋果汁,還有2個煮雞蛋。上午,李進良會拿出家書,兩人一起邊讀信邊回憶。下午和晚上會看電視,有一天,兩人一起看了描述阿爾茨海默病的電影《 薩維奇一家》。

一個月,家人總會陪著兩位老人到附近的大夫山森林公園走走,或者去喝個早茶。來到天然氧吧裡的王虹似乎「清醒一些」。家人給老人拍的相片裡,王虹還會笑。

「06:00床上聊天,07:00起床,07:30運動,打太極拳有進步。吃芝麻糊1碗,吃煮土雞蛋2個。學電腦打『人生就像一場戲』七字。午睡不著。」

2009年4月,李進良開始教老伴兒電腦打字,每天打7個字,有時候能打14個字。

「人生就像一場戲」、「因為有緣才相聚」、「相扶到老不容易」、「是否更該去珍惜」、「為了小事發脾氣」、「回頭想想又何必」、「別人生氣我不氣」。

一周打完了,接著打——

「氣出病來無人替」、「我若氣死誰如意」、「鄰居親朋不要比」、「況且傷神又費力」、「兒孫瑣事由他去」、「吃苦享樂在一起」、「神仙羨慕好伴侶」。

偶爾,兩個老人練完字,會合著周旋的《月圓花好》跳一支「四步舞」。歌裡唱著,「浮雲散,明月照人來,團圓美滿,今朝最」,兩位老人舞步不疾不徐。

打字也是轉移患者注意力的一個方法。李進良把每天打了什麼字都記錄下來。

「20090523星期六肖休息。早不買早點,雨不運動,只走一圈約1200步。06:00煮2個土雞蛋,早晨吃。上下午都打「25種快樂的方法:保持健康,有健康的身體才有快樂的心情」。午飯餛飩、炒飯。吃枇杷潤喉,說是另一個人買的。晚飯後,又要回另一個家,轉移注意力打字,『充分的休息,別透支你的體力。』」

看護日記裡也有開心快樂的時刻。2009年7月11日這一天,李進良記下,王虹陪著他一起讀老年痴呆的預防,當讀到書中提到的健忘症狀時,王虹說了句,「我也這樣」。

保姆小肖買來一隻紅色塑料球, 王虹高興地自顧自拍起來,還可以玩花樣,把腿跨過去拍 。李進良看著也很開心,在旁邊數,「最多連拍92下」。

「早拉大便在日曆本上放在電視臺上」

李進良知道,王虹得的是一種神經系統退行性疾病。一旦情況惡化,將是不可逆的。

到2009年9月時,李進良總結了自己目睹的王虹變化。王虹變得不那麼安靜,在家的時候說這兒不是自己的家,要出門,要回家,看到家人把門鎖上,就會發脾氣,摔包,還會打李進良的胸和頭。

王虹漸漸失去行動能力。

早上,王虹也不再去運動了,就算是去打太極拳,往往也是站著木然發呆。實際上,王虹已經不太能站穩,整個人都開始東倒西歪。

最基本的生活自理能力也開始受到影響。穿衣服需要別人幫助,她經常前後穿反褲子,還會用剪刀把褲子剪壞。

此外,空間感知能力的下降也暴露出來。在家的時候,王虹找不到廁所,經常蹲在客廳和陽臺上大小便;也找不到廚房,經常端著碗去臥室。

閱讀、寫作和算術能力也一點點喪失了。先是失語,就算是李進良也漸漸開始聽不懂王虹講的話。若在外地出差,打電話回家和王虹通話時,王虹總是答非所問。漢字認識也比之前少了很多。

到2009年底,大小便的「事故」已經越來越普遍。李進良記錄下,2009年的12月3日,老伴兒凌晨上完廁所,會用手去抓,然後用紙包住,藏到衛生間的柜子裡。李進良注意到,這時候王虹已經不會使用馬桶的衝洗功能。

「這個階段真是非常苦惱和麻煩」。比起朝鮮戰場上修理電臺,老伴兒大腦的規律更令人捉摸不透。家裡為此買了一個專門用來「烤褲子」的電熱器。

這類事情每隔幾周、幾天就會發生,後來王虹又把大便藏到窗臺上、客廳的垃圾桶裡。2010年4月28日,李進良寫道:「早拉大便在日曆本上放在電視臺上,手有大便,肖幫洗。」王虹還分不清何處是衛生間,她開始站到臥室的床邊小便。

2010年10月16日這一天,李進良記下了老伴兒諸多的怪異行為,比如將左腳鞋套到右腳鞋子外;用一支筷子挑著吃腸粉;用牙籤穿到褲子上,將乾淨褲子套到尿溼的褲子外,拼命不肯換下尿溼的褲子。

兩周後發生的一件事更是讓李進良受到了驚嚇。2010年11月3日 ,家裡人突然發現王虹爬上了臥室的窗臺,一隻腳已跨出窗外,還叫保姆小肖幫忙把另一隻腳也跨出去,非常危險。

說起這一切,李進良內心對妻子懷有愧疚。王虹退休之前忙於工作和照顧家庭,退休之後不太和人交往,也沒有特別的愛好,而李進良自己則經常出差。王虹一個人在家,也許常常感到孤單。李進良想,這也許是王虹晚年發病的一個原因。

一年後,王虹的身體越來越差了。2011年10月7日,李進良和家人陪王虹再去大夫山森林公園時,王虹已經很難自己獨立行走:

「女兒陪我和老伴從大夫山森林公園回來,老伴身體更差了,腰肢伸不直,得兩個人左右架著才能走幾步。深切體會到健康和金錢的重要性。」

為了應對這一局面,90歲的老人只能開始學習AD患者的家庭護理技能。

李進良減少了自己退休後在社會上的工作,不再那麼頻繁地外出開會。他找來阿爾茨海默病看護的相關知識讀本,和保姆小肖每天找時間一起學習。他還打聽身邊誰家也有罹患阿爾茨海默病的家人,主動上門拜訪,學習經驗 。

他沒有完全拋下自己的工作,他知道家庭看護者也需要定期的休息,需要偶爾暫時從看護責任中解脫出來,這對自己的心理狀態也很重要。

但有時候會遇到捉襟見肘的窘況。李進良還記得2011年12月1日這一天,漏子一個接著一個出。先是上午十點半,王虹上廁所弄得身上和衣服都髒了,房間裡也臭烘烘的,馬上給她脫衣服洗澡,但熱水器又打不上火,於是趕快讓保姆燒水。他出去買電池,準備回家自己修熱水器。

剛回來,就聽到保姆一聲尖叫說王虹在陽臺摔倒了,滿臉流血,地上和手上也是血。於是,李進良趕緊扶著去小區的衛生所,衛生所的醫生看額頭上有個大口子,讓去醫院縫針。這一天,李進良還答應了下午去華南師範大學作報告,急的團團轉,只能找來外孫女陪王虹去醫院,自己趕去作報告,總算兩面都沒有耽誤。王虹去醫院縫了5針,做了預防破傷風的處理,一直到五點鐘才回家。

他最害怕的是自己也病倒了。2012年5月26日這天,保姆請假回家照顧生病的丈夫,李進良也感到身體不適。

「今天禍不單行,一早保姆小肖把我叫醒,說他老公病了兩天沒吃飯,要回去陪他看病。我今天脖子痛得更厲害,頭不能轉動,抬腿就痛,看來硬挺是不行了。只好去廣醫二院,把老伴一個人反鎖在家。」

還好這一天,王虹情況穩定。

「一句完整的話」

2012年2月,王虹不會數數了。

李進良的看護日記裡捕捉到了能力逐漸喪失的臨界點。2月29日這天,李進良餵枸杞子給王虹吃時,對她說,數數有多少顆枸杞子,數對了就可以吃。王虹從1數到4。

之後,李進良每天都堅持問她。幾天後,3月5日,王虹已經不會數了。再問她,她只回答不知道。像是握在手裡的沙子流失殆盡,李進良心有不甘,他還指望有一天,王虹的嘴裡又能蹦出哪個數字。於是,他繼續追問了七八天,只是王虹再也沒有告訴他一個簡單的數字。

此時的王虹已經不會邁步,坐上了輪椅。語言、空間、行動能力的喪失,意味著這時她已經進入疾病的晚期。家人已經考慮請求專門的養老護理機構的幫助,看過一些養老院,條件還不錯,但是要排隊等一年。

2012年10月10日這天,李進良記錄了這樣一幕。

「早按四維推薦做的紅棗、菊花粥。下午去廣醫二院為虹開藥,將扶虹走路錄像給專家看,認為還不錯。開了二周藥。交費排隊長,沒有取。左眼角烏腫好一些,今天早起有笑容。虹坐馬桶玩弄拖把,肖要她別弄,虹突然說出:『行了,別說了。』一句完整的話。」

李進良已經很久沒有從王虹嘴裡聽到一句完整的話了,百感交集。

王虹開始失去基本的生活自理能力。

2012年12月開始,行動不便的王虹開始臥床不起,一日三餐也在床上解決。但是長期臥床的問題也很快暴露出來,由於家人缺乏照料完全失能老人的護理經驗,不知道長期臥床的人需要經常翻身,到了年底,王虹臀部的位置長了壓瘡。

「如果長期臥床不起,問題很多。」李進良開始和保姆商量對策,設法改進。家人買了電動防褥瘡充氣床墊,加之和保姆經常幫王虹翻身,褥瘡情況好轉。

倉促的告別

王虹在家躺了四年。李進良的看護日記在此期間也暫停了。

一直到2016年底,壓瘡的問題再次暴露出來,而且發生了蔓延,這次問題很棘手,必須要去醫院就診了。看護日記也再次恢復。

壓瘡是一個難題。李進良聽說醫院一位患者老太太,在這裡住了一年多也沒好,前後花了100多萬。考慮到醫院收費和治療方案問題,全家人商議決定先將王虹帶回家照看。為了避免屁股兩側與尾骶三處受壓,李進良同保姆小肖試著讓王虹每天起床,在電腦椅上趴2小時。

為了減少各個部位的受壓,他又開始扶著王虹站立。2016年12月3日,他記錄道:

「經臥床4年,虹小腿骨瘦如柴,已無法站立,只得俯臥沙發背上,除不受壓外,意外發現(這麼做)還有便於咳出痰、大便等好處。虹便秘,俯臥不久,因腹部受壓,肛門露出一點大便,綁上塑膠袋,用手在肛門附近擠壓,結果拉出很多坨硬屎。感覺比坐馬桶用開塞露,坐上個多小時要快。」

第二天,家人發現王虹壓瘡部位的黑色硬痂已經跟好肉分離,結痂漂浮在膿上,無法判斷這是變好還是變壞,擔心可能感染,於是又決定將王虹送醫院。醫生對王虹做了清創術,李進良看在心裡,替老伴兒感到受罪。

費用也是問題。預計這次王虹要住3個月,醫療費用20萬,個人負擔10%。2016年12月6日,王虹住院期間,無法進食,開始鼻飼。李進良記錄了第一天鼻飼的情況:

「早餐由護工蒸雞蛋加牛奶攪成糊後用注射器從鼻孔打進。今天上午先將米粥熬爛後,再將雞蛋2個,肉一點,菠菜、芥菜、油麥菜各小把,蘋果半個剁碎加少許鹽放入粥內煮熟,稍涼後一起放九陽攪碎機攪成糊狀半流質後,將維生素A、B、C、E、酵母各3片、Q10、魚油,艾斯能各1粒搗碎放入,最後加椰子油、裝保溫飯盒送去。」

「中午買了魚,下午那頓再加上,我還想買雞胸脯。原則是雜,碎,爛,淡。每頓湊10種,不講究味道。由護工用注射器從鼻孔打進約4次。」

褥瘡還沒有好透,到了月底,王虹因為咳痰困難,又發生肺部感染,情況維持得還不錯。2017年2月5日,李進良還去醫院探望了王虹,狀況正常。

老伴兒王虹開始住院治療。

但是第二天,王虹就去世了。這一天,李進良的看護日記記下了兒子的一條信息——

「爸,我剛剛接到電話知道媽去世了,你一定要堅強身體要緊。我初四就回到重慶工地,工地有事要處理。我周四才能回廣州,回去後我即刻回你那裡。保重。」

最後的告別是如此倉促。「本來褥瘡差不多痊癒,肺炎也不再發燒了。我滿懷希望期待她會康復,誰知她突然走了。」李進良說。

在家設的靈堂裡,李進良看著靈堂上供的遺像痛徹心肺,靈堂要燭光長明,香火不斷,看燭添香,一夜無眠,思緒萬千。他寫下了《悼王虹》:「昨天還看到活人,今天就只有相片了,我們夫妻整整60年了,患難與共,相依為命,從此天人永隔,我的衷腸就無處訴說了。」

2017年2月7日,李進良寫下前後持續了10年的看護日記的最後一則——

「明天下午4點在廣州銀河公墓3號廳舉行王虹告別儀式。親朋好友2點半從七所出發」。

採寫:南都記者吳斌 發自北京(照片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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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患上阿爾茨海默病的人,他們的腦海中仿佛出現了一塊橡皮擦,逐漸擦拭了記憶和認知,直至一切變成空白。昨天,我們推送了《曾經深愛的你 還認識我嗎?阿爾茨海默病的若干個問號探秘 生離苦於死別……》,引發不少讀者的唏噓和共鳴。大家紛紛留言,有人分享與阿爾茨海默病相關的親歷故事,也有人提出了一些感興趣的疑問和話題。都市快報健康新聞部記者今天再次請相關專家解答。
  • 唱歌、手工、打麻將 專家支招這些方法預防阿爾茨海默病
    重醫附一院供圖 華龍網-新重慶客戶端 發 華龍網-新重慶客戶端9月21日6時訊(記者 劉豔)忘了自己在哪裡,要幹什麼,記憶像被橡皮擦擦去一樣,逐漸消退……近日,綜藝節目《忘不了餐廳(第二季)》中,幾位患有阿爾茨海默病的老人戳中了不少網友的「淚點」。今(21)日是「世界阿爾茨海默病日」。阿爾茨海默病有哪些症狀,又該如何預防?
  • 浙江九旬老人寫了20年英文日記,50歲時聽收音機自學英語
    浙江九旬老人寫了20年英文日記,50歲時聽收音機自學英語 澎湃新聞記者 陸玫 2016-08-12 18:27 來源:澎湃新聞
  • 為阿爾茨海默老人創造適合他的居家環境
    故事講述的是一個身患阿爾茨海默病的老父親和兒子之間發生的平凡、感人而美好的故事。近年來,人們在愈來愈多的國內外影視作品中聽到、看到「阿爾茨海默」這種疾病,然而阿爾茨海默病不單存在於藝術中,它也正逐漸成為威脅現實生活的一種嚴重疾病。阿爾茨海病患者的表現是不盡相同的,但確給深愛他的親人們相似的傷害。
  • 世界阿爾茨海默病日:公交乘客憑老年卡可免費領取防丟卡貼
    「阿爾茨海默病,也就是俗稱的老年痴呆症導致的老人走失,其實比大家想像中發生的還要更頻繁一些。」青島公交市北巴士2路線868姐妹班駕駛員於惠捧著一盒卡貼走進布置一新的關愛老人主題車廂開始9月21號的營運工作。
  • 阿爾茨海默病的藥物治療
    蘇大強記不起蘇明玉的名字,記不得回家的路,這是認知能力減退的表現,是阿爾茨海默病的症狀。蘇大強藏在枕頭裡的藥鹽酸多奈哌齊就是治療阿爾茨海默病的一種藥物。阿爾茨海默病這種被人們忽視的老年人常發的病症,因蘇大強而引起了大家的關注。今天就來聊聊阿爾茨海默病和治療藥物。阿爾茨海默病(又稱老年性痴呆),是由於皮層或皮層下功能障礙導致認知能力減退的症候群。認知能力涉及記憶力、注意力、判斷力、語言、空間構象力、計算力等。痴呆的進程多呈慢性、隱蔽性進展、病程長。
  • ...茨海默病嗎?既然無法治好,還要不要治?阿爾茨海默病的另幾個問號
    去年底,我國原創治療阿爾茨海默病的一款網紅新藥正式在國內上市,將調節腸道菌群作為減緩阿爾茨海默病進展的新策略,該藥適用於輕度至中度阿爾茨海默病,上市後,單盒藥物定價為895元,月費用約3580元(28天計算)。
  • 「老年痴呆」、「失智」、「認知症」、「阿爾茨海默病 」究竟是個啥?——養老日記1~3小結
    養老日記的主角——陳教授是「老年痴呆?」 啊?您怎麼能這麼描述,這是歧視,歧視,歧視。是「失智?」
  • 九旬老人因病絕望 大醫點燃生的希望
    九旬老人突發重病 臥床不起不能動彈據了解,陳婆婆是某技術學院的一名退休教師,除了一些老年基礎性疾病外,身體還算硬朗,晚年生活幸福。今年8月,陳婆婆在家突感身體不適而倒地,被在家的大兒子發現,並迅速將其送往醫院進行搶救。
  • 生離死別阿爾茨海默病
    5年後,德特爾女士去世,阿爾茨海默醫生在對德特爾女士的大腦研究中辨認出「澱粉樣斑塊」和「神經原纖維纏結」。這項工作使得世界認識到這一新型的疾病。後來,該疾病被命名為「阿爾茨海默病」。阿爾茨海默病(AD)是神經系統的一種起病隱匿的退行性疾病。
  • 忘不了餐廳2啟示:別讓阿爾茨海默病老人活成孤島
    從開播以來,綜藝《忘不了餐廳》一直延續了好口碑,實體店落地也獲得了大眾的歡迎和支持,然而也有不少網友提出問題,阿爾茨海默病病人還能工作嗎?作為一種神經退行性疾病,阿爾茨海默病最主要的症狀就是記憶喪失和執行功能的減弱,因此讓阿爾茨海默病患者,尤其是老年患者獨立完成工作顯然不太現實,但是對於病情較輕的患者來說,這樣的「工作機會」是他們與外界溝通的橋梁,對延緩病情進展
  • 老伴兒,哪怕此生從頭相愛
    不幸患阿爾茨海默病的長輩,是長輩裡最痛苦的群體,他們沒有選擇和反抗的機會,一切都那麼默默地進行著,但在家屬眼中,看著父母親人一點點地變化:健忘、陌生、脾氣暴躁、這些變化都讓人痛苦難耐。「請給我一個讓您變好的機會」是他們大多的心聲,但父母親人呆滯的眼神給出了最無情的回答。在椿萱茂(武漢高雄路)老年公寓裡,一場充滿感動與濃濃親情的家屬聯誼會溫情滿滿的上演著。
  • 年輕人也會患阿爾茨海默病!注重早期篩查、早治療,可延緩病程……
    阿爾茨海默病是最常見的老年疾病之一,然而年輕人也會得!12月10日,由上海市科協、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聯合主辦的「上海科壇·我只認識你——阿爾茨海默病科普分享會」上,上海精神衛生中心老年科主任醫師李霞曾經遇到過一個25歲的患者,「阿爾茨海默病的治療是一項世界難題,人類至今無法攻克,只能一定程度上緩解症狀,還無法治癒。這並不意味著人類對阿爾茨海默病就束手無策,關鍵在於早期篩查。年輕人患病有遺傳也有其他因素。」
  • 一部有關阿爾茨海默病動畫短片:當記憶比生命先離開,記得我愛你
    當妻子驚恐的望著丈夫時,這一真實化的表達下,觀眾隨之引入深思主人公路易斯得了阿爾茨海默病。現實社會中,阿爾茨海默病的患者越來越多,衰老和遺忘都是很殘酷的事,藥物能夠緩解病情,卻無法治癒病症,他們的世界莫名其妙;他們的記憶一點點被抹去。每一位認知障礙的老人背後,都有一位隱形的焦慮病人,那就是他們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