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虹和李進良。
十年之後,住在廣州的90歲老人李進良送走了患阿爾茨海默病(俗稱「老年痴呆」)的老伴兒王虹。這十年間,他目睹老伴兒的大腦記憶被大片大片地清空,生活能力一天天倒退,他所能做的只剩陪伴。
人們稱阿爾茨海默病是一場「漫長的告別」。但再漫長的告別,到最後都只剩一個倉促的休止符。在老伴兒的追悼會致悼詞時,李進良不由得發出一句悲嘆,「王虹走了,走得如此匆匆。」
在老伴兒離世三年多後,南都記者從李進良處獲得了一份總計16萬字的文檔資料,分成7個文檔。這是他在幾千個深夜坐在電腦鍵盤前敲下的看護日記,是他為妻子寫下的阿爾茨海默「病歷」。
李進良的看護日記。
日記中的每一天,他都會用電報式的語言扼要地記錄下這一天老伴兒的身體情況,有什麼異常行為,情緒狀態如何,認知能力表現如何,用了哪些藥物治療,非藥物的治療又採取哪些方法等……
面對複雜和難以對付的疾病,一個已步入晚年的老人通過自己的辦法,去認識疾病,學習看護,幫助生命正在消逝的老伴兒。在這份看護日記的背後,是一個耄耋老人沉重的付出。
據中國老年醫學學會發布的數據,目前中國阿爾茨海默病患者人數超過1000萬。李進良和王虹的故事是這1000萬分之一。
尚無有效治療的阿爾茨海默病(Alzheimer『s disease, AD),就像一面放大鏡,將人在衰老、疾病與死亡面前的無力統統放大。
正如醫學人類學家阿瑟·克萊曼所言,了解這些家庭曾經歷和體驗的長期疾痛,或許可以教會我們「認識死亡,懂得撫慰失卻是治癒過程的重心所在,也是生命漸漸老去的主要部分」。
「看著妻子做腦脊液檢查,一滴滴流出的」
「召16:00陪乘地鐵,虹躁狂發作,不願回家,打召,躺地上,下跪,至18:00才被小劉等人勸回。20:00服半片再普樂,22:00服1片安定,方睡。」
李進良的看護日記從2008年11月18日開始,此時老伴兒王虹的病情已十分嚴重。
疾病的信號一年多前就已經發出。2007年,王虹開始出現記憶減退,容易忘事兒,有時候手裡拿著鑰匙,問李進良「鑰匙在哪兒」。6月,孫女高考結束,李進良和王虹帶著孫女去俄羅斯旅遊。路途中的一個晚上,王虹在客車上毫無來由地哭泣起來。回廣州後,李進良帶她到醫院檢查,發現老伴兒的大腦正在萎縮。
2008年,情況愈發嚴重。一次王虹去侄女家做客,侄女發現她上完廁所用報紙把大便包起來扔到窗外。
猛然敲醒李進良的是2008年8月的一次出差。當時,他去哈爾濱參加學術會議,王虹隨行旅遊。一天半夜,沉睡的李進良接到酒店前臺打來電話,說老伴兒穿著睡袍硬是要出去。李進良下樓把她領回來,他才意識到,妻子的健康問題已經很嚴重了。
病情變化讓李進良措手不及。第二天,兩人回到廣州,王虹突然不認識李進良了。
生於1929年的李進良是湖南攸縣人,清華大學電機系電信組1952屆畢業生。大學畢業後,他被分配到天津電工二廠(712廠)。作為電臺生產廠技術員工,他馬上被派赴戰火焦灼的朝鮮戰場,在戰壕裡修過一千多部電臺,可算是排級幹部。
記筆記的習慣在那時就已養成。他曾通過給電臺寫「病歷」,找到了規律,改進了技術。
一年後,他從志願軍回到712廠設計科,科裡新來了一位年輕漂亮的描圖員王虹。她好學上進,是單位裡年紀最小的共產黨員,白天上班,晚上還在夜校學習。那時李進良也在夜校當數學教員,兩人漸漸熟悉,交往了幾年,彼此有了感情,結了婚,建立了家庭,有了大女兒「星飛」。
天津六年是李進良畢業踏入社會後最充實的時光,工作上意氣風發,生活上朝氣蓬勃,建立了幸福的小家。
這是一段特殊年代的感情。1958年,國家支援三線建設。當天下了調令,李進良第二天就告別了妻女,奔赴荒涼的西部,在陝西寶雞一紮23年。王虹一年後也來到寶雞,又一年後有了兒子「星召」。動蕩年代,李進良被關過「牛棚」,王虹也被逼揭發丈夫,但她一言不發,沉默站著,沒有胡編亂造,也沒有劃清界限。王虹的堅毅令人相當欽佩。
李進良和王虹一家。
李進良還記得,當王虹聽說他將要離別去農村監督勞改時,連夜縫製了一條厚厚的棉褲。「臨行密密縫」,他想起了這句古詩,感受到妻「意恐遲遲歸」的心意。
結婚50餘年後,現在要換李進良對身體每況愈下的王虹不離不棄了。
看護日記開始的一周,兩人幾乎天天在兒女的陪護下去醫院做一項又一項檢查。儘管有心理準備,妻子的遲暮和消退仍讓李進良十分震驚。11月24日他記錄下王虹做腦脊液檢查的一幕:
「我、小肖陪乘地鐵08:30到廣東省人民醫院。醫生打麻藥約1個小時方抽出腦脊液,是一滴滴流出的,10:30完。至此,所有檢查項目均完。臥行軍床要躺6個小時,到15點,虹要離走,對肖發脾氣,15:30乘地鐵回家,16:00到家。服半片再普樂。21:00服安定1片,不睡。」
在一系列的檢查之後,王虹最終被診斷為阿爾茨海默病(Alzheimer’s Disease,下簡稱AD)。也有人稱這種病為「老年期痴呆」(dementia)。
很久以來,「痴呆」這一病名被認為帶有歧視,一些患者家屬並不容易接受「痴呆」這個詞;很多醫生則認為,老年期痴呆泛指範圍太廣,不利於疾病精準診斷和預防,建議有關部門修改疾病分類,放棄此名稱。
事實上,AD大約佔所有老年期痴呆患者的60%。老年期痴呆還包括血管性痴呆、額顳葉痴呆、路易體痴呆等其他原因導致的痴呆。
在北京中日友好醫院神經科主任彭丹濤看來,阿爾茨海默病是這樣一種疾病——患者的腦內出現老年斑和神經纖維纏結,導致腦萎縮,由此發生了智力減退等疾病症狀。
正因此,目前AD臨床診斷需要做生物標記物的檢測,「如果沒有看到腦內老年斑(Aβ肽沉積引起的老年斑)和神經纖維纏結(tau蛋白引起的神經纖維纏結),即使出現了痴呆症狀,也不能診斷為AD。」
「縫紉機抽屜裡有半個雞蛋生蛆」
王虹得病後總想出門,她說是要找家,有時候說是出門找李進良,家人通常輪番陪著她到小區大草坪轉幾圈。有時候,家人不讓出門,她從窗戶喊鄰居幫忙。幾次自己出門了,全家都出動去找。
2008年11月25日這一天,李進良幾乎一宿沒睡,一直折騰到第二天早晨。
「約凌晨2點用微波爐烤月餅,並切成4塊,吃了1塊。再服安定1片,仍不睡,約4點滿屋煙霧,說家有多人要做飯吃,鐵鍋有水,鍋蓋全黑,並說不是她搞的,褲子脫不下,案板上有菜刀,估計是鐵鍋裡放了糖,見冒煙,便關煤氣,加水。服半片再普樂,即睡一上午。走路伸不直腰,前傾30度。」
夜裡的意外還包括摔下床。看護日記中一則2008年12月8日的記錄:凌晨4點半,李進良聽到砰一聲,驚醒。開燈一看,王虹摔在地上,額頭流了血。
「睡安穩,04:30叫珊珊,不久,聽到砰一聲,開燈看,虹滾床下,額流血,呼飛一起擦去血,發現額鼻中有小口,已止住血,扶上床,到06:40起床。」
僅這一個月,王虹就摔了好幾次。12月30日的凌晨3點,王虹又從床上摔下,右邊的眉角流了血。一天後是2018年的跨年夜,對兩個老人說格外「悽慘」。王虹晚飯後要外出「找家」,李進良陪著她到外面轉了一圈,轉到晚上9點回到樓前,兩人都摔了跤,所幸未傷。回到家,王虹又尿褲子了。
不可逆的認知能力減退帶來家庭看護的極大負擔。尿褲子成了家常便飯。2008年12月28日,王虹在看護日記中第一次出現尿褲子。李進良記下:
「睡安穩,0620起床,雨,0730陪去買早點,沉默。早餐後,看昨日大夫山森林公園照片。11:40來不及小便,尿在便池外,尿溼褲,不肯換。午飯後按摩肚子,給腰、臀搽鎮痛酊,才將溼褲換下。」
愈發頻繁地出現「尿褲事故」往往意味著AD患者已經發展到中期。2009年李進良記錄到這類尿褲子事件大約有26次。然而,2010年一整年,老伴兒的「尿褲事故」記錄達到175次。最多的時候,一天尿褲子六次,隨著病情的發展,越來越嚴重。
病情的進展超乎李進良想像。2009年,王虹就已經搞不親家人的關係,看晚輩的結婚錄像,甚至不認識自己。
反常的行為也越來越多。2009年3月3日,李進良記下一件小事:「06:00起床,大便,叫良看後衝走,埋怨不該衝,說還沒給李進良看」。3月11日,王虹撿到了保姆小肖掉地上的50元錢,放到了自己的口袋。李進良發現後,還給小肖。
為了給王虹充足營養,李進良買來土雞蛋,讓保姆小肖煮給老伴兒吃。2009年5月4日,李進良寫道,
「21:30錯覺良不在家,實際未外出。聽肖說,縫紉機抽屜裡有半個雞蛋內生蛆。」
李進良記憶中的那個的王虹是通情達理的。1981年,兩人從寶雞調到廣州,在中國電子科技集團第七研究所工作。王虹的文化程度雖然只有小學,但上了十來年夜校,一直學到函授大學機械系,從一個描圖員,成長為技術員、工程師、主持工藝師,一步步升到高級工程師,參與過的項目還曾獲得國家科技進步一等獎。
2009年6月,得了病的王虹有時候會不知道如何端碗、拿筷子,還會一邊吃一邊瞌睡。像很多AD患者一樣 ,這年7月,她走失了。
2009年7月2日這天,朋友來家裡做客,王虹看上去狀態不錯,倒了一杯蘋果汁給客人,並挽留吃晚飯。下午兩點半,家人發現王虹出走了。小區的監控記錄中,王虹穿著白底藍花上衣,淺黃色的褲子,拿著紅色手提紙袋,出了門。她佝僂著上身,是一種前傾著身子碎步快走的特殊步伐。
找了一圈不見蹤影,家人馬上報了警。李進良擔心,王虹這一走,會不會再也不回來。他擔心她遇上什麼危險的事情。
一直等到了夜裡將近9點鐘,李進良接到了白雲區打來的電話,一家藥店的工作人員從王虹攜帶的紅色手提袋裡找到了一張紙條,上面有個電話,才聯繫上當地社區。這一天晚上,王虹夜裡11點半才回到家。
第二天,她似乎還記得一點前一天走失的經歷。她說,自己先是坐大巴,扔了2元到票箱,一直坐到終點,是一家醫院。後來,她坐上了路邊的摩託,給人25元,只告訴摩託司機,「往北走」,到一家賣鞋的店,已經出了廣州地界兒。天已經黑,她開始找警察,說要找爸爸(指李進良)。
王虹這次走失的經歷讓李進良意識到,這麼多年,他早已習慣老伴兒的陪伴。
「肖買來紅色大塑料球,虹高興,最多連拍92下」
雖然,疾病會對AD確診患者和承擔看護責任的家人產生改變生活的影響,但這並不意味著不再有快樂的時刻。一些針對AD患者家庭看護者的指南也強調,「儘管挑戰是真實存在的,但是這種疾病通常進展緩慢,人們還有時間去共享歡聲笑語、親密關係和社會體驗。」
兩人去公園遊玩,一起吃冰激凌。
二老每天一早醒來躺在床上聊天,有的時候一起練習回憶家人的名字。家裡擺上了各個時期的老照片,背面寫上了什麼時間在哪兒和誰在做什麼。起床後是運動的時間,下樓打太極拳,走一圈買早點帶回家,早餐吃麥片,喝蘋果汁,還有2個煮雞蛋。上午,李進良會拿出家書,兩人一起邊讀信邊回憶。下午和晚上會看電視,有一天,兩人一起看了描述阿爾茨海默病的電影《 薩維奇一家》。
一個月,家人總會陪著兩位老人到附近的大夫山森林公園走走,或者去喝個早茶。來到天然氧吧裡的王虹似乎「清醒一些」。家人給老人拍的相片裡,王虹還會笑。
「06:00床上聊天,07:00起床,07:30運動,打太極拳有進步。吃芝麻糊1碗,吃煮土雞蛋2個。學電腦打『人生就像一場戲』七字。午睡不著。」
2009年4月,李進良開始教老伴兒電腦打字,每天打7個字,有時候能打14個字。
「人生就像一場戲」、「因為有緣才相聚」、「相扶到老不容易」、「是否更該去珍惜」、「為了小事發脾氣」、「回頭想想又何必」、「別人生氣我不氣」。
一周打完了,接著打——
「氣出病來無人替」、「我若氣死誰如意」、「鄰居親朋不要比」、「況且傷神又費力」、「兒孫瑣事由他去」、「吃苦享樂在一起」、「神仙羨慕好伴侶」。
偶爾,兩個老人練完字,會合著周旋的《月圓花好》跳一支「四步舞」。歌裡唱著,「浮雲散,明月照人來,團圓美滿,今朝最」,兩位老人舞步不疾不徐。
打字也是轉移患者注意力的一個方法。李進良把每天打了什麼字都記錄下來。
「20090523星期六肖休息。早不買早點,雨不運動,只走一圈約1200步。06:00煮2個土雞蛋,早晨吃。上下午都打「25種快樂的方法:保持健康,有健康的身體才有快樂的心情」。午飯餛飩、炒飯。吃枇杷潤喉,說是另一個人買的。晚飯後,又要回另一個家,轉移注意力打字,『充分的休息,別透支你的體力。』」
看護日記裡也有開心快樂的時刻。2009年7月11日這一天,李進良記下,王虹陪著他一起讀老年痴呆的預防,當讀到書中提到的健忘症狀時,王虹說了句,「我也這樣」。
保姆小肖買來一隻紅色塑料球, 王虹高興地自顧自拍起來,還可以玩花樣,把腿跨過去拍 。李進良看著也很開心,在旁邊數,「最多連拍92下」。
「早拉大便在日曆本上放在電視臺上」
李進良知道,王虹得的是一種神經系統退行性疾病。一旦情況惡化,將是不可逆的。
到2009年9月時,李進良總結了自己目睹的王虹變化。王虹變得不那麼安靜,在家的時候說這兒不是自己的家,要出門,要回家,看到家人把門鎖上,就會發脾氣,摔包,還會打李進良的胸和頭。
王虹漸漸失去行動能力。
早上,王虹也不再去運動了,就算是去打太極拳,往往也是站著木然發呆。實際上,王虹已經不太能站穩,整個人都開始東倒西歪。
最基本的生活自理能力也開始受到影響。穿衣服需要別人幫助,她經常前後穿反褲子,還會用剪刀把褲子剪壞。
此外,空間感知能力的下降也暴露出來。在家的時候,王虹找不到廁所,經常蹲在客廳和陽臺上大小便;也找不到廚房,經常端著碗去臥室。
閱讀、寫作和算術能力也一點點喪失了。先是失語,就算是李進良也漸漸開始聽不懂王虹講的話。若在外地出差,打電話回家和王虹通話時,王虹總是答非所問。漢字認識也比之前少了很多。
到2009年底,大小便的「事故」已經越來越普遍。李進良記錄下,2009年的12月3日,老伴兒凌晨上完廁所,會用手去抓,然後用紙包住,藏到衛生間的柜子裡。李進良注意到,這時候王虹已經不會使用馬桶的衝洗功能。
「這個階段真是非常苦惱和麻煩」。比起朝鮮戰場上修理電臺,老伴兒大腦的規律更令人捉摸不透。家裡為此買了一個專門用來「烤褲子」的電熱器。
這類事情每隔幾周、幾天就會發生,後來王虹又把大便藏到窗臺上、客廳的垃圾桶裡。2010年4月28日,李進良寫道:「早拉大便在日曆本上放在電視臺上,手有大便,肖幫洗。」王虹還分不清何處是衛生間,她開始站到臥室的床邊小便。
2010年10月16日這一天,李進良記下了老伴兒諸多的怪異行為,比如將左腳鞋套到右腳鞋子外;用一支筷子挑著吃腸粉;用牙籤穿到褲子上,將乾淨褲子套到尿溼的褲子外,拼命不肯換下尿溼的褲子。
兩周後發生的一件事更是讓李進良受到了驚嚇。2010年11月3日 ,家裡人突然發現王虹爬上了臥室的窗臺,一隻腳已跨出窗外,還叫保姆小肖幫忙把另一隻腳也跨出去,非常危險。
說起這一切,李進良內心對妻子懷有愧疚。王虹退休之前忙於工作和照顧家庭,退休之後不太和人交往,也沒有特別的愛好,而李進良自己則經常出差。王虹一個人在家,也許常常感到孤單。李進良想,這也許是王虹晚年發病的一個原因。
一年後,王虹的身體越來越差了。2011年10月7日,李進良和家人陪王虹再去大夫山森林公園時,王虹已經很難自己獨立行走:
「女兒陪我和老伴從大夫山森林公園回來,老伴身體更差了,腰肢伸不直,得兩個人左右架著才能走幾步。深切體會到健康和金錢的重要性。」
為了應對這一局面,90歲的老人只能開始學習AD患者的家庭護理技能。
李進良減少了自己退休後在社會上的工作,不再那麼頻繁地外出開會。他找來阿爾茨海默病看護的相關知識讀本,和保姆小肖每天找時間一起學習。他還打聽身邊誰家也有罹患阿爾茨海默病的家人,主動上門拜訪,學習經驗 。
他沒有完全拋下自己的工作,他知道家庭看護者也需要定期的休息,需要偶爾暫時從看護責任中解脫出來,這對自己的心理狀態也很重要。
但有時候會遇到捉襟見肘的窘況。李進良還記得2011年12月1日這一天,漏子一個接著一個出。先是上午十點半,王虹上廁所弄得身上和衣服都髒了,房間裡也臭烘烘的,馬上給她脫衣服洗澡,但熱水器又打不上火,於是趕快讓保姆燒水。他出去買電池,準備回家自己修熱水器。
剛回來,就聽到保姆一聲尖叫說王虹在陽臺摔倒了,滿臉流血,地上和手上也是血。於是,李進良趕緊扶著去小區的衛生所,衛生所的醫生看額頭上有個大口子,讓去醫院縫針。這一天,李進良還答應了下午去華南師範大學作報告,急的團團轉,只能找來外孫女陪王虹去醫院,自己趕去作報告,總算兩面都沒有耽誤。王虹去醫院縫了5針,做了預防破傷風的處理,一直到五點鐘才回家。
他最害怕的是自己也病倒了。2012年5月26日這天,保姆請假回家照顧生病的丈夫,李進良也感到身體不適。
「今天禍不單行,一早保姆小肖把我叫醒,說他老公病了兩天沒吃飯,要回去陪他看病。我今天脖子痛得更厲害,頭不能轉動,抬腿就痛,看來硬挺是不行了。只好去廣醫二院,把老伴一個人反鎖在家。」
還好這一天,王虹情況穩定。
「一句完整的話」
2012年2月,王虹不會數數了。
李進良的看護日記裡捕捉到了能力逐漸喪失的臨界點。2月29日這天,李進良餵枸杞子給王虹吃時,對她說,數數有多少顆枸杞子,數對了就可以吃。王虹從1數到4。
之後,李進良每天都堅持問她。幾天後,3月5日,王虹已經不會數了。再問她,她只回答不知道。像是握在手裡的沙子流失殆盡,李進良心有不甘,他還指望有一天,王虹的嘴裡又能蹦出哪個數字。於是,他繼續追問了七八天,只是王虹再也沒有告訴他一個簡單的數字。
此時的王虹已經不會邁步,坐上了輪椅。語言、空間、行動能力的喪失,意味著這時她已經進入疾病的晚期。家人已經考慮請求專門的養老護理機構的幫助,看過一些養老院,條件還不錯,但是要排隊等一年。
2012年10月10日這天,李進良記錄了這樣一幕。
「早按四維推薦做的紅棗、菊花粥。下午去廣醫二院為虹開藥,將扶虹走路錄像給專家看,認為還不錯。開了二周藥。交費排隊長,沒有取。左眼角烏腫好一些,今天早起有笑容。虹坐馬桶玩弄拖把,肖要她別弄,虹突然說出:『行了,別說了。』一句完整的話。」
李進良已經很久沒有從王虹嘴裡聽到一句完整的話了,百感交集。
王虹開始失去基本的生活自理能力。
2012年12月開始,行動不便的王虹開始臥床不起,一日三餐也在床上解決。但是長期臥床的問題也很快暴露出來,由於家人缺乏照料完全失能老人的護理經驗,不知道長期臥床的人需要經常翻身,到了年底,王虹臀部的位置長了壓瘡。
「如果長期臥床不起,問題很多。」李進良開始和保姆商量對策,設法改進。家人買了電動防褥瘡充氣床墊,加之和保姆經常幫王虹翻身,褥瘡情況好轉。
倉促的告別
王虹在家躺了四年。李進良的看護日記在此期間也暫停了。
一直到2016年底,壓瘡的問題再次暴露出來,而且發生了蔓延,這次問題很棘手,必須要去醫院就診了。看護日記也再次恢復。
壓瘡是一個難題。李進良聽說醫院一位患者老太太,在這裡住了一年多也沒好,前後花了100多萬。考慮到醫院收費和治療方案問題,全家人商議決定先將王虹帶回家照看。為了避免屁股兩側與尾骶三處受壓,李進良同保姆小肖試著讓王虹每天起床,在電腦椅上趴2小時。
為了減少各個部位的受壓,他又開始扶著王虹站立。2016年12月3日,他記錄道:
「經臥床4年,虹小腿骨瘦如柴,已無法站立,只得俯臥沙發背上,除不受壓外,意外發現(這麼做)還有便於咳出痰、大便等好處。虹便秘,俯臥不久,因腹部受壓,肛門露出一點大便,綁上塑膠袋,用手在肛門附近擠壓,結果拉出很多坨硬屎。感覺比坐馬桶用開塞露,坐上個多小時要快。」
第二天,家人發現王虹壓瘡部位的黑色硬痂已經跟好肉分離,結痂漂浮在膿上,無法判斷這是變好還是變壞,擔心可能感染,於是又決定將王虹送醫院。醫生對王虹做了清創術,李進良看在心裡,替老伴兒感到受罪。
費用也是問題。預計這次王虹要住3個月,醫療費用20萬,個人負擔10%。2016年12月6日,王虹住院期間,無法進食,開始鼻飼。李進良記錄了第一天鼻飼的情況:
「早餐由護工蒸雞蛋加牛奶攪成糊後用注射器從鼻孔打進。今天上午先將米粥熬爛後,再將雞蛋2個,肉一點,菠菜、芥菜、油麥菜各小把,蘋果半個剁碎加少許鹽放入粥內煮熟,稍涼後一起放九陽攪碎機攪成糊狀半流質後,將維生素A、B、C、E、酵母各3片、Q10、魚油,艾斯能各1粒搗碎放入,最後加椰子油、裝保溫飯盒送去。」
「中午買了魚,下午那頓再加上,我還想買雞胸脯。原則是雜,碎,爛,淡。每頓湊10種,不講究味道。由護工用注射器從鼻孔打進約4次。」
褥瘡還沒有好透,到了月底,王虹因為咳痰困難,又發生肺部感染,情況維持得還不錯。2017年2月5日,李進良還去醫院探望了王虹,狀況正常。
老伴兒王虹開始住院治療。
但是第二天,王虹就去世了。這一天,李進良的看護日記記下了兒子的一條信息——
「爸,我剛剛接到電話知道媽去世了,你一定要堅強身體要緊。我初四就回到重慶工地,工地有事要處理。我周四才能回廣州,回去後我即刻回你那裡。保重。」
最後的告別是如此倉促。「本來褥瘡差不多痊癒,肺炎也不再發燒了。我滿懷希望期待她會康復,誰知她突然走了。」李進良說。
在家設的靈堂裡,李進良看著靈堂上供的遺像痛徹心肺,靈堂要燭光長明,香火不斷,看燭添香,一夜無眠,思緒萬千。他寫下了《悼王虹》:「昨天還看到活人,今天就只有相片了,我們夫妻整整60年了,患難與共,相依為命,從此天人永隔,我的衷腸就無處訴說了。」
2017年2月7日,李進良寫下前後持續了10年的看護日記的最後一則——
「明天下午4點在廣州銀河公墓3號廳舉行王虹告別儀式。親朋好友2點半從七所出發」。
採寫:南都記者吳斌 發自北京(照片由受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