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詩人魯行
陳峻峰
詩人魯行,本名葉其文,河南魯山縣人,現居信陽,出生於1938年農曆十月,六歲的時候,父親意外亡故,猝不及防,這個本來富庶優渥的家族遭受重創。這是一個意外,也是一個拐點。魯行那時尚小,他沒有感到有什麼不同。長大了才知道,是他的母親,以她高大健碩的身軀和堅韌不屈的意志,臨危不懼,處變不驚,鎮靜自若,支撐起這個家沒有頃刻崩塌。母親出身名門,乃大家閨秀,固然在那個時代沒有受過學校教育,但她內心有光,兩眼有神,深明大義,有見識,也有見地。因此在經歷了這麼一場家庭巨大災變,未來變得未知,她仍抱定信心,哪怕萬苦千辛,也要將她的五個子女培養成人,既要保障健康身心,也要接受良好教育。於是在抗戰勝利後的1945年,母親就送魯行入讀本村民樂鄉中心小學。而母親為此究竟經歷了怎樣的艱難,付出了怎樣的艱辛,不得而知,魯行則一路下來,學業從無中斷——1951年入讀魯山縣一中,1954年入讀許昌一高,1957年順利考取開封師院(河南大學前身)中文系。
古樹、城牆、鐵塔、貢院、大禮堂、圖書館、河南留學歐美預備學校舊址,多麼美麗的校園,一如青春與人生夢想都圓滿實現在此一時刻。魯行激情四溢,熱血沸騰,按捺不住了,開始寫詩。他哪知道,那時正轟轟烈烈開展「反右」運動,兩年後的1959年,他被補錄為「右派」,說是系裡為完成「指標」,或者就因為他是「詩人」。這樣到了1961年秋畢業,他便以戴罪之身,「發配」信陽專區的光山縣,先在城廂小學勞改一年,第二年平反,調光山縣高中任教,坎坎坷坷的,直到改革開放的1981年了,他才被作為優秀教師人才,調到信陽師範任教。
信陽師範,是詩人白樺的母校。詩人白樺乃信陽人,才華橫溢,卻是歷經磨難,為一個時代不屈文人苦難的象徵,他覺得這可能就是做中國詩人的命運,是註定的。他常常翻出當年的詩作,追溯當初,懵懂而簡單,對文學之愛,應該是肇始於小學時讀過的一本(僅此一本)上海開明書店出版的《兒童文藝》(又名「國語文通」),一時沉迷,愛不釋手,魯行說,「直到將其『讀』成一把碎屑。」同時開始了詩歌的練習和寫作,到了20世紀50年代,新詩強調古典加民歌,狂熱成風,魯行「尚屬摹作」的一首民歌體詩作,在《河南文藝》半月刊(《奔流》前身)發表,引起不小的「轟動」,這首詩,可視作是他的處女作。接著,他的詩開始在全國諸多報刊發表。改革開放後,魯行迎來了被他稱之為的寫作「第二個黃金期」,也是中國文學的黃金期,即「新時期文學」。魯行抓住了這個黃金期,但也一定程度上,錯過了這個黃金期。那時他還在光山,受「向科學進軍」的感召,寫起了「科學詩」,這一寫,寫了近十年!後來隨著一般科幻文學的式微也就淹沒無聞了。這是很可惜的。正當思想解放、觀念變革,中國文學黃金期之時,他卻投入大量精力和時間寫作「別類」,忽略了對時代、人生、命運的審視和反思,這本是詩歌和文學的天職和使命。這多麼可惜!緊接其後,魯行開始了對「微型詩」的探索和貢獻,創作了大量的優秀之作、經典之作,給他帶來巨大聲譽,並讓他在一定程度上成為了中國當代微型詩創作的重要代表詩人之一。這些「微型詩」(亦稱短詩、超短詩)已超出詠物,而是人性;已非哲理,而是哲思;注重修辭,更為立誠;由表及裡,去偽存真;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詩意之美,發人深省,而且如短劍、匕首、集束炸彈,犀利、在場、狠,又極具人性、人情的趣味,讓人猝不及防,恍然大悟,倏然獲得「思想」與「詩意」的激勵、躍動、發現的快樂。這類詩,有相當數量,影響廣泛,好評如潮,海內外報刊發表的就有兩千餘首,並成系列,先後結集出版了《雕蟲集》(1992)、《榆廬語屑》(2000)、《魯行編年詩》(2006)、《魯行短詩選》(2009)、《沉鬱的笛音》(2015)、《魯行超短詩選》(2018),其中許多作品,已成絕句,被傳誦,被評論,被收入諸多經典選本。
詩家馬立鞭說他:「小詩不小!」詩人阿紅說他:「絕非雕蟲,是雕社會,雕人生,不是小技,是大技。」評論家胡曉靖說他:「意境新、感情真、立意深、構思巧。」興、觀、群、怨,或情、趣、意、理,讀魯行,隨手挑幾首,便覺洋洋大觀,星辰日月,天地風雷,情緒的宣洩和語言的張力,修辭和及物,表達和在場,讓人絕不覺短,也不覺小,仿佛要寫盡這大千世界,人間時空,及其內外、表裡、情態、遮蔽、澄明、陽面、陰面、畫皮、內質和核心。陰晴圓缺,黑白善惡,愛恨情仇,用劍時,一步絕殺,兵不血刃;用情時,萬千纏綿,吐盡塊壘,而都保持在詩意的層面,呈現著詩人堅韌、鋒利而又博大的內心。
縱觀魯行一生創作,發現我們這麼長久的,是否忽略了他的抒情詩的創作。有學者和詩評家認為,可能正是因為詩人魯行以其微型詩稱著於世,其抒情詩的創作與審美價值,被嚴重忽略和低估了,需要重新認識。好在在今年,即2020年4月,美國芝加哥學術出版社出版發行了他的漢英雙語詩集《魯行抒情詩選》。詩集收入了他自1957年至2019年60餘年間,尤其是中國新時期以來較有代表性的抒情詩作百餘首,可視為作者大半生抒情詩創作的一個總結。另一個好消息傳來,他的詩論、隨筆集《大珠·小珠》也已付梓,不日面世。這無疑是他的另一副面目,另一種人生,詩歌自我創造價值另一種存在, 共同構成作為詩人魯行的完整和完美。
魯行老家魯山,乃沙河源頭、墨子故裡、詩人徐玉諾的故鄉;五四新文化運動以及中國新詩百年,徐玉諾是先聲、先驅、先行者,毋容置疑,是中原新詩譜系第一人。契合或巧合的是,他也就學於開封,是魯行的先輩校友,曾任河南大學助教,其許多作品,尤其詩歌,是魯行閱讀的重要部分。甚或徐玉諾被譽為「替社會鳴不平,為平民叫苦的人」,也成為魯行做人與寫作的志向。還有,就是他在詩人白樺的母校教書育人,桃李滿天下,他也是信陽人、信陽詩人。所有這些,無論地緣還是文脈,天意還是偶合,源流還是承續,他們一定有著某種聯繫,我們看不見的聯繫,就像魯山的沙河,信陽的溮河,水歡聚於水,水融會於水,浩浩湯湯,生生不息,生成兩岸人類豐美而詩意棲居的精神溼地和高地,詩人在其中,一代代,言說、發聲、歌哭,蘇世獨立,橫而不流,自成狂飆和風景。
詩人同鄉,抑或同校,已不止於地理之義。
(作者:陳峻峰,詩人,生於洛陽白馬寺,河南固始人,現居信陽,中國作協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