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家鄉》時長153分鐘,約莫普通電影時長的1.5倍。
院長不僅不嫌長,還嫌沒看夠。
尤其是寧浩的《北京好人》單元,光看葛大爺貧嘴,我就能看100集不帶停。
戴著奧運會同款旅遊帽,吹著「藝謀」同款牛逼。
從「祖國」到「家鄉」,張北京還是一個人即一個單口專場的嘚瑟勁兒。
我向來欣賞寧浩的喜劇,也太想念大爺的表演。
他倆湊一塊,院長只想把這對搭檔鎖死!
即使是在半個小時的命題作文裡,寧浩仍顯示出他高級的喜劇品味。
寧浩說,越是大時代,越要從小視角去拍。
五組短片中,《北京好人》是唯一沒有展示壯闊的家鄉風景航拍的。
而是在小小的醫院,圍繞著小小的醫保卡,兩個小人物進行了一場小小的鬧劇——張北京讓農村表舅冒充自己、用自己的醫保卡看病。
在這裡,家鄉被具象成一個人——河北衡水農村來的表舅。
張北京在衡水長大,移居北京幾十年後,終於在這兒紮下了根。
北京是他的家,衡水有他的童年。
表舅的闖入,如同遙遠的童年,再次闖入自己的生活。
張北京和表舅的關係,照應了他和家鄉的關係——早已變得陌生,但是情分仍舊深植心中。
兩人見面的場景,十分的典型。
多年親戚不見面,見面上來就借錢。
表舅得了甲狀腺瘤,本不是大病,但是捨不得花錢,一兩萬能解決的事情被拖到了七八萬。
七八萬,正是「時刻準備著成為一名光榮的專車司機」的張北京,攢了許久的買車錢。
買車還是借錢,一開始,這個選擇並不兩難。
直到大白兔奶糖勾起了童年往事、故土情結,張北京才不好辦起來。
雖事先張揚地冠以「北京好人」頭銜,但張北京反而是五組人物裡,跟偉大最不沾邊的一個。
對於張北京來說,表舅這檔子關係,不算親也不算遠;七八萬的手術費,不算多也不算少;一輛車的代價,不算大也不算小。
這個忙幫了,也只是件不大不小的好人好事。
但寧浩放大了張北京的猶豫。
從置之不理,到醫保卡的損招,歷經波折才換來張北京的慷慨解囊。
可是有節制的好,才看得到小人物生活的捉襟見肘。
猶豫,才讓人感到真切的人性。
即使在主旋律電影裡,寧浩依然追求人物以最真實的方式落地。
既沒有誇大張北京的好,也沒有強調表舅的可憐。
基於對《平原上的夏洛克》的喜愛,寧浩請來了衡水人張佔義本色出演表舅一角。
如同《平原上的夏洛克》是難得沒有獵奇視角、沒有一味展示封閉落後的鄉土題材電影。
這裡的張佔義也不是一個被俯視憐憫的鄉下人形象。
他有著農村人常見的拘謹,充滿了笨拙的喜感。
但是他不傻,一眼就看出張北京的難處來。
借錢未果,還給這位兒時玩伴帶兩包大白兔奶糖,言行舉止裡是農村人特有的淳樸和善良。
至於他為什麼沒來看張北京,從他送外賣的職業也能看出他的生存不易。
不見是因為不得空閒,更有可能是不好意思打擾。
這般「不好意思」、怕給人添麻煩,還體現在後頭——
本不擅撒謊、害怕露馬腳的他,為了保住張北京的醫保卡,居然瞬間學會「解放天性」,演得一手好戲。
一切敗露後,他怎麼都不要張北京的錢,而是將網絡偏方視作救命稻草:
「我這病吃蒲公英就能好,蒲公英老家有的是,我每天把它當飯吃。」
一個看不起病、捨不得花錢的農村人,有情有義、不願貪別人一點便宜的農村人。
承包淚點的張佔義,傾注了寧浩的悲憫心。
從「瘋狂」系列到「張北京」系列,寧浩變得柔軟了。
此前那些極端的生存場景、荒誕的人性寓言,變成了溫情與苦澀交織的人間煙火氣。
青年時期有如猴子般的命運抗爭,變成人到中年接納生活、消化生活的和解與曠達。
復刻了《平原上的夏洛克》同款開車畫面
但是,寧浩的喜劇追求,有兩點從未變過。
一個是巧妙有趣的劇情設計。
以「壞猴子」自居的寧浩,不會滿足於簡單的溫情和感動,他的電影向來有玩心。
醫院看病一場戲,短短幾分鐘設計了三層漸進的危機:
首先是章宇飾演的警察,似乎瞧出了表舅的異樣。
然後是楊新鳴飾演的醫生,仿佛看出了醫保卡上的端倪。
再是劉敏濤飾演的護士,居然是張北京的同學。
越到後面,醫保卡的騙局越容易被揭穿。
為了應付危機,兩個人不得不想出一些讓人啼笑皆非的辦法,矇混過關。
葛大爺一旦開動腦筋,好玩的事情就會發生。
到了高潮戲,仍舊是寧浩慣用的巧合手法。
假張北京得了甲狀腺瘤,恰逢真張北京高血壓住院。
當一張醫保卡上出現兩種病症,誤會就升級了混亂。
尤其「喬裝越獄」的犯罪喜劇路數放在兩個氣喘籲籲的大爺身上,荒誕感和好笑指數便直線上升。
另一個是底層視角的社會觀察。
從小在鋼鐵工業城市長大的寧浩,稱自己的電影是垃圾堆美學和破銅爛鐵的浪漫。
環境髒亂差,人物油膩兮兮。
以御用主角黃渤為例,寧浩總愛描述一群雜草般的人物被命運捶得精疲力盡。
當兩部主旋律短片的背景放到了首都北京,他的鏡頭親近的仍舊是平民街區、鬧市大排檔。
胡同口抓小賊一呼百應,大排檔唱大戲眾人捧場。
人間煙火、眾生百態,都被納入其中。
在日常生活圖景裡,無論張北京還是張佔義,他們都隱沒在芸芸眾生裡。
當他們走到故事前臺來,又讓人看到他們平凡生活的不易。
一個是一把年紀在外當外賣騎手,掙不到大城市看病的安全感。
一個是一把年紀辛辛苦苦攢錢買車,努力想跟上時代更迭的步伐。
正如有人說的那樣,看到葛優那句「挺好的」,就知道他過得並不好。
一個笑就逼出了我的淚
於嬉笑荒誕背後捕捉小人物的真實處境,這就是寧浩一貫的底層關懷和悲憫底色。
寧浩的荒誕喜劇能夠融進主旋律電影裡,葛優功不可沒。
葛優的表演像水,大道無形。
他可以是一個人即一部民族苦難史的福貴,也可以是「笑起來像貓,不笑的時候像老鼠」的祝鴻才。
可以和舒淇談戀愛,也可以做張國榮的紅塵知己。
可以在馮小剛的喜劇裡不著四六,也可以在陳凱歌的史詩裡餘韻悠長。
面對任何風格、任何場景、任何對手,他都應付自如。
演起小人物來,更是得心應手。
張北京的京腔一出,那股貧勁兒,那股悠悠然,立馬就能帶領觀眾進入北京的地域場景。
他對北京這個城市的詮釋,強過任何地標建築。
寧浩形容葛優可以「不努力地演出不努力的樣子」,而這「不努力」正是他作為高手的功力。
那些看起來毫無痕跡的舉手投足,背後其實都是琢磨和設計。
從《我和我的祖國》到《我和我的家鄉》,張北京是唯一一個橫跨兩部作品的角色。
北京的哥的樂活人生,不完美人物的生動人性,平淡日常的偶然危機......
這些,都讓人看到張北京這個角色擴充成長片、升級為IP的潛質。
當下的喜劇市場,不缺爆梗、不缺腦洞、不缺大場面。
卻欠缺一股張北京所代表的市井氣和人情味。
所謂的市井氣,包含著世俗中人的粗鄙一面。
比如張北京那種愛說大話,愛攀關係,佔點小便宜,撒點小謊的典型毛病。
但它同時也包含著平民的生活智慧,用以消化生活中的苦澀。
就像張北京逢人就吹自己的奧運會門票是薩馬蘭奇送的。
在他把票送給汶川小孩而錯失與兒子和解的機會後,他依然用薩馬蘭奇的牛皮來寬慰對方,也寬慰自己。
市井氣彰顯著豐富而真實的人性,這樣的人不高尚,卻無比鮮活。
人情味則來自對這個社會的人際關係的洞察與把握。
它不涉及感動中國的大恩大德,而是不經意之間人性微光的閃現。
善意抉擇背後,看得到人情社會的親疏界定,利壞考量。
人情味的代價並不大,回味卻很綿長。
所以市井氣和人情味的喜劇,考驗的是還原生活本身的能力。
這樣的能力,曾經在二三十年前的平民生活劇裡,常能得見。
比如《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就把生活中雞毛蒜皮的小事講得妙趣橫生、悲喜交集。
如今,能還原出生活本真味道的導演和演員,越來越少。
寧浩和葛優的合作,又勾起了我們對這種風味的懷念。
京味貧嘴,生活氣息,平民生活智慧。
市井小人物張北京,充滿樂趣不說,還讓人收穫勇氣:
他讓我們相信,生活造成的難題終將在生活中獲得安慰。
這樣難得的張北京,如此契合的葛大爺,寧浩真的不考慮來部長片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