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貓導讀
過年回家,除了邊吃東西邊發胖,還會去書房回顧一下以前喜歡的書。在書架上,陣勢最大的要數剛念大學時迷念的《德川家康》全集,那時候覺得山岡莊八真是神人,描寫真TM好,像《狼圖騰》一樣好,也對德川家康的隱忍和智慧佩服得五體投地,我會經常向學弟們推薦這本書。
最近《狼圖騰》上映,也想到了這部當代可以算是最暢銷的新經典作品,兩部作品都以「商戰」「經營」等概念吸引商業社會的芸芸眾生去消費,當然能學到很多東西,但我們回頭想想,每個人的基本面都不一樣,別人的戰術真的呢能用在自己身上嗎?
如果家康不是活到了75歲,如果不是信長和秀吉作死,能輪到這位沒有創新開拓精神的「老烏龜」嗎?如果把家康的人生哲學奉為經典,也多少有些自顧自的意淫。此前讀到旅日學者李長聲的《太宰治的臉》一書,期中就有一篇寫到山岡莊八。我覺得很好,對於重新認識山岡莊八和「德川家康精神」是有啟發的,如果說以前山岡莊八和各位出版商在造神的話,那麼這篇文章屬於連著工匠一塊兒把神給滅了~
山岡莊八的戰爭與和平
文/李長聲
從東京驅車到愛知縣岡崎市大約四個小時,再奔馳兩個多小時便到了京都。岡崎市內有岡崎城,德川家康就出生於此城。他的子孫把大政奉還給天皇家以後城郭被拆毀,現今該市當作標誌的城樓是戰敗十餘年後重建的。近處豎立著家康銅像,肥頭大耳,很像是「一張偉大的鄉巴佬的臉」(山岡莊八語)。
還有一塊折頁似的碑石,鐫刻:「武田信玄二十一歲,上杉謙信十二歲,織田信長八歲,日後的平民太閤豐臣秀吉是髒兮兮的六歲孩童。這一年,天文十年———一衣帶水的大海彼岸是明代。」這段文字是山岡莊八的小說《德川家康》突兀而起的開篇。
天文十年,即公元1541年,時當明嘉靖二十年,德川家康降世前一年,小說便由此寫起,順時而下,一直寫到1616年他結束七十五年生涯。山岡莊八說,《德川家康》「與世上說的歷史小說有點不同,盡情發揮了作者的空想」。這樣的小說,日本叫「時代小說」,雖然比通常所寫的江戶時代早了些,歷史上屬於戰國時代,即1467年應仁之亂至1573年室町幕府滅亡的一百年間。它開了「戰國小說」的先河,始自1950年3月28日,在地方報紙上連載十八年,結集為二十六卷。文字天天碼下去,如萬裡長城,作家的筆力當然是超群的,而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讀者的閱讀耐性及生活節奏更令人驚嘆。
歷史人物那有血有肉的形象每每是文學藝術塑造的,例如小說家吉川英治創作的宮本武藏,司馬遼太郎的坂本龍馬。比中國的春秋戰國晚千餘年,日本戰國時代也同樣是王權旁落,諸國紛爭,先後有三個人物領風騷,那就是織田信長、豐臣秀吉、德川家康。他們性格各異,信長是「杜鵑不叫就殺掉」,秀吉是「杜鵑不叫要讓它叫」,而家康是「杜鵑不叫那就等到它叫」。德川家康奉行一個忍字,他有一句遺訓,其實是偽造,但廣為人知:人的一生如負重遠行,不要急。當然,他的忍並非袖手坐等天上掉餡餅,而是頂著堅硬的龜殼不屈不撓地前行。忍耐的背後,實質是冷酷與狡猾。待秀吉病故,家康起而奪天下,在旁人看來很像是下山摘桃子,嫉妒之餘,又瞧他不起。江戶年間唱戲暗罵他「狸爺」,用我們的話來說,是一隻老狐狸。明治維新,王政復古,使皇權旁落兩個半世紀的德川家康徹底被打翻在地。二十世紀初頭,評書本風行一時,「狸爺」形象在民間定型。戰後之初,山岡莊八寫德川家康,頌揚忍耐,梟雄一變為「厭離穢土,欣求淨土」的高潔之士,始終都是在追求和平。有點像我們的郭沫若為曹操翻案,其實是山岡畢生仰之為師的長谷川伸所慣用的小說手法。1970年代初司馬遼太郎也寫了德川家康,把功過對開,過在使日本民族性格矮小化、畸形化。
山岡莊八生於1907年,讀兩年高小,十四歲離鄉進東京做揀字工;跟親戚合辦印刷廠,倒閉;再自辦裝訂廠,又倒閉;入出版社當編輯,結識走紅的大眾小說家長谷川伸;創辦「與大眾共進」的文學雜誌《大眾俱樂部》。當時已成名的吉川英治把血氣方剛的山岡叫虎頭狗,告誡他年輕時要克制,雖不是家康,但忍耐很重要。山岡熱情似火,可雜誌賣不掉,兩年後停刊;三十二歲時作品入選某雜誌大眾文藝獎,決意以寫作為生。出版界少了一個賠錢的編輯,產生了筆名山岡莊八的大眾小說家。
1942年山岡莊八被大本營海軍部徵召為報導員,決心赴死,離家前給自己做好了靈牌;體驗潛水艇生活,寫出一系列迎合時局的作品,獲得有「私設文部省」之稱的講談社野間文藝獎勵賞;次年出版以江田島軍校為題材的小說《御盾》,頗受青少年歡迎;1945年4月,戰敗在即,被派赴鹿屋,那裡是敢死隊出擊的基地,目送了最後幾批敢死隊員一去不復返的起飛;鹿屋歸來,到各地宣講年輕敢死隊員以身殉天皇的事跡,忽聞裕仁天皇的玉音,宣布投降;茫然自失,企圖自殺,被長谷川伸勸阻。盟軍佔領日本,把積極為戰爭效力的山岡莊八列入開除公職的名單。
天佑日本,1950年美國在朝鮮半島上打仗,日本被當作中繼基地,階下囚變成幫手,經濟更加速復興。繼中央三大報之後,地方報紙也紛紛恢復晚報。晚報不能沒有小說連載,《北海道新聞》登門約山岡連載一百五十回。這時他已經動筆寫《德川家康》,答曰:一百五十回家康還沒出世哪。報社妥協,只求在最後一回怎麼也得讓家康出生,不然對讀者交待不過去。孰料,一發而不可止,連載了四千七百二十五回。1967年單行本最後一卷上市,後記有云:「我首先把它供在我家院落裡祭祀的『空中觀音』靈前。」「空中觀音是1945年春我從鹿兒島縣鹿屋機場目送上天的那些敢死隊年輕人的靈魂。」數年後刊行便攜版,又寫道:此書是「我奉獻給從鹿屋基地接連起飛,撞擊衝繩美軍艦艇的海軍敢死隊戰士們的香華」。
山岡莊八說自己是「懷著對『和平』的祈禱」寫《德川家康》的,把這部小說當作他的「戰爭與和平」。不過,他所謂和平,在我們看來不免有點怪。勝也罷,敗也罷,戰爭若有了結果,總歸是某種和平,與民生息。但日本戰敗,山岡認為「這不是終戰,不正是更悲慘的下一次展開之前的小休止嗎?文明所具有的性質,支配人們頭腦的哲學,現實中變動的政治,都絲毫看不出與『和平』相關的東西,只能感受到與萬眾的希求完全相反的血腥」。所謂「家康及諸靈所欲求的『泰平』還沒有在今天的世界紮根」,正是對和平的概念偷換,或許多數日本人出於幼稚,而山岡則有意為之。對於和平的想法,勝者與敗者實質上難以求同,只是在和平二字之下各作各的夢罷了。那麼,戰敗的日本應該怎麼辦?這正是山岡要寫的。有讀者看出,小說《德川家康》把新興勢力織田氏比作蘇聯,憧憬京都文化的今川氏則比作美國,而弱小的德川不就是寫日本嗎?山岡為之興奮,進一步指出:「織田氏也罷,豐臣氏也罷,終究都包藏著跟今川氏一樣崩潰的種子。」日本只要學德川家康,忍之又忍,等蘇聯完了,美國也完了,天下便到手,那時才泰平。第一卷後記與第二十六卷後記相隔十餘年,所記有所變化,最明顯處在於把日本亂世之世變成世界之世,用今天的世界說事,給昨天的日本開脫了罪責。
1973年講談社出版《大眾文學全集》,山岡莊八毫不猶豫地收入為侵略戰爭鼓舞士氣的《御盾》。這部小說本打算寫四卷,但是被海軍派赴鹿屋基地而輟筆,只寫了三卷。從1962年到1971年他曠日持久地寫了《小說太平洋戰爭》,就是接著《御盾》寫,慨言寫完這個小說才自我解除了「大本營報導班員」的職務。他認為太平洋戰爭(日本在十五年戰爭期間稱作大東亞戰爭)的發端是1853年美國艦隊敲開日本國門,而使日中戰爭陷入泥淖的,絕不是近衛或東條,也不是蔣介石,而是每當兩者要握手言和,美國、英國還有共產國際就出來掣肘,使戰線向意外的方向擴大。莊八每唱軍歌涕泗零,說「父親啊,你是堅強的」一句道盡「際會白歐文明所壓迫的有色人種的歷史轉機被拉上戰場的無名戰士的哀傷」。
山岡莊八再三明言《德川家康》絕不是與現代無關的小說,他是用家康來比喻夾在蘇美之間的日本,然而,正如他自己說的,「作品孤行就好似長大成人的孩子獨立獨步,由不得我。」廣大讀者把這部喻世之作卻讀成了經營寶典,真讓他哭笑不得。這倒是時代使然。1958年日本人發明「快餐面」,轉年經濟增長率百分之十一;又明年池田勇人上臺,提出國民收入翻一番計劃;「私家車」一詞流行,卻也愛讀書,書店裡走俏日本史及經營類圖書,只可惜發財之道都是從美國搬來的。1962年3月《周刊文春》雜誌搞了個特輯,說公司老闆們愛讀山岡莊八的小說,暗流湧動,「用德川家康這位英雄來填埋舶來經營學與日本企業現狀之間的溝壑」。本來不被人待見的家康一下子鹹魚翻身,他說「家臣是寶,家臣是我師,家臣是我的影子」,這處世哲學被奉為日本式經營的箴言。山岡莊八的小說頭三卷印數遞減,八千、七千、六千,而1962年7月推出第十八卷,一印兩萬四,11月第十九卷猛增到八萬,風起雲湧,連續三年進入暢銷榜前六位(多卷合計)。某企業家認為德川家康不值得學,因為織田信長、豐臣秀吉有創意,而家康不過是狡猾地竊取了他們所開創的事業。山岡莊八也只好跟著讀者跑,用這種話反駁:信長是做好了破產準備的,秀吉失敗於經營馬虎,二人都沒有把公司辦下去的力量。但試想,他們若不早死,興許輪不到家康來持續未竟事———信長生於1534,卒於1582;秀吉是1536-1598,而家康生也晚,竟活了七十五年,在當時實屬特例。山岡莊八一輩子都在為體制寫書說話行事,很想當帝王師。《德川家康》寫出名,終於躋身為政經座上賓,往來有總理。他是戰敗後才恍然認識到天皇的偉大,沒有天皇就沒有和平,得一尾鯛魚也要供在神龕上,先請天皇嘗。人們呼籲向中國賠罪,他寫道:「我怎麼也不覺得應該向中共的人們賠不是。說是日中戰爭中有人折磨了那邊的人民,所以我也要道歉,可問題是不記得折磨過人的我道歉也不會完事。」他大概是一個素樸的民族主義者,雖然很喜歡說教,甚至出版有《德川家康名言集》,當然都是他莊八之言,但似乎並沒有多麼高深的思想。
山岡莊八還寫過織田信長、豐臣秀吉等,有人譏諷他自稱百姓之子,卻光寫歷史上有名人物。同步於大量生產、大量消費的時代,山岡莊八的作品曾擁有大量的讀者,但是在日本文學史上,雪泥鴻爪,不大被置評。1970年代《德川家康》就已被韓國盜版,也頗有銷路,想來譯本更沒了文學,只剩下故事。他曾說:「我認為小說是那個作家的排洩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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