園林中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亭一榭,無不詮釋著主人的文心與修養
陸紓文
作為進博會主要拓展區,位於上海青浦的朱家角,承接著不斷放大的溢出效應,努力打造國家級5A景區。
朱家角,舊稱「珠裡」,既是中國歷史文化名鎮,又是上海近代工商重鎮。若從這個角度來品味鎮上的百年課植園,人們會驀然發現,看似一樣的白牆黛瓦,其實是有別於其他江南園林的——「課」所代表的學習、誠信、人文與「植」所代表的實踐、財富、實業,在這裡盡情相擁。
作為中國傳統園林的代表,江南園林在其漫長的發展中既延續了風雅質樸的共性,又發展出地方風格的差異。身處園林,我們看到的不止是亭臺樓閣、山水花草,還有中國古人的所思、所想、所為。
江南文人園林蓬勃發展的背後,是古代士大夫對退隱息躬的田居生活的嚮往
始建於1912年的朱家角第一莊園——課植園,至今走過百年。這座園子位於朱家角鎮西井街109號,因其宅主姓馬,又得名「馬家花園」。到過課植園的遊客,大抵都會對一塊書有「馬到成功」的馬頭狀太湖石記憶猶新。將這樣一塊石頭置於馬家花園,彩頭好,還點題。殊不知它只是開發課植園之人的好心臆測,反倒成了園中的突兀之處,更是對江南園林文化的誤讀。因為同大多數文人園林的主人一樣,「馬到成功」絕非宅主馬文卿的志向。
江南私家園林的歷史源頭,可追溯到兩晉南北朝時期。從漢末大亂到隋文帝統一中原的三四百年間,返歸自然的道家思想重獲重視,特別是莊子無為浪漫、逍遙優遊的隱士生活方式,成為士人們爭相仿效的對象。他們熱衷於在山水間靜思默想,清談玄理,以無為隱逸為清高。東晉南渡之後,中原士族遷移江南,江浙一帶的秀麗山水使他們嚮往自然的審美理想迅速得到滿足,於是出現了私家造園成風,名士愛園成癖的盛況。可以說,江南文人園林之所以能在當時蓬勃發展起來,有士大夫對遊居結合的理想生活的鐘愛,也有對退隱息躬的田居生活的嚮往。
歷史上的蘇州,似乎永遠是失意文人與歸隱官員的天堂。位於城南三元坊附近的滄浪亭,是現存蘇州古典園林中歷史最悠久的園林之一。北宋慶曆年間,著名文人蘇舜欽被朝廷削職,舉家南遷,以四萬貫錢購得此處遺業,因愛其 「崇阜廣水,草樹鬱然」,有別於城中其他地方的景致,於是取《楚辭·漁夫》中「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之意,名之為滄浪亭。園內最精彩之處莫過於同外部水體的連接部分,復廊和渡橋而入的巧思既成全了園內借水成景的願望,又隔絕了河對岸城市的喧囂,將園主人當年「大隱隱於市」的避世情懷體現得淋漓盡致。
蘇州城內另一古典園林「曲園」,是清末著名學者、樸學大師俞樾在大學士潘世恩故宅「躬後堂」廢地上建造的宅園。鹹豐五年,俞樾因被御史彈劾所出考題有割裂經義之嫌,罷官回鄉。此後,正當年富的俞樾一心讀書治學,以教育著書為生,終身不再仕。同治十三年,俞樾在李鴻章等人的資助下建造宅園,利用彎曲的地形鑿池疊石,栽花種竹,構築小園,名為「曲園」,乃取老子「曲則全」之意。他自號曲園老人,對宅園多有題詠,其中一首詩寫道:「園中一曲柳千條,但覺扶疏綠蔭繞;為惜明月無可坐,故於水面強為橋。平鋪石板儼成路,俯倚紅欄剛及腰;處置梯桄通小閣,差堪布席置茶銚。」俞樾建造曲園的初衷和構想,由此可見。
蘇州之外,位於揚州古城東南的何園,乃園主人何芷舠在壯年辭官後斥巨資所建。進入何園大門,花木叢中迎面一道雲牆,上有何芷舠自書匾額「寄嘯山莊」,出自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中「依南窗以寄傲」 「登東皋以舒嘯」的詩句。上海嘉定,秋霞圃內的山景湖石「南山」取自東晉陶淵明名句 「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北邊的「桃花潭」源自《桃花源記》,可見當年園主人對陶淵明高風亮節之仰慕。環桃花潭的建築中,「池上草堂」為園主人賞荷讀書之所。《池上篇》和《草堂記》同為唐代白居易的晚年作品,寄託了詩人退隱息躬的情懷。
回看課植園,馬文卿將園名定為「課植」,乃寓「課讀之餘,不忘耕植」之意。晚年的馬文卿以 「農圃者」自居,為耕植親力親為,最終其實是以莊園式園林為載體,回歸一種自然、澄澈與安寧的生活。馬文卿這種對退隱息躬的田居生活的嚮往,與江南各地的園林主人別無二致。
遍布江南各地的文人園林,無不凝聚著中國古代文學與藝術的結晶
俗語道「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蘇杭兩地之所以被視作「天堂」,主要得益於園林風景之美。無數文人墨客為之傾倒並留下珍貴的詩篇畫卷,前者如書法大家王羲之的《蘭亭集序》,後者如繪畫大師文徵明的《拙政園景圖》。可以說,凡是名垂中國藝術史冊的書畫家、文學家、詩人,都與園林有著不解之緣。
作為傳統的文化發達之地,江南地區人文薈萃,人才輩出。那些滿腹經綸、致仕而歸的官僚,屢考不中而轉行經商的儒賈,以及在窮困潦倒之際擺弄花石以遣情懷的落拓文人,或鑿池堆山,或蒔花植木,為後世留下了最具影響力的文人園林。它們被建造的目的,是為了營造一個清談讀書、觴詠娛情的美好環境。於是,以自然山水為楷模,輔以中國傳統文化之題名、匾額、楹聯的文人園林應運而生。
名列「中國四大名園」的蘇州拙政園,其園名取自晉代文學家潘嶽《閒居賦》中的「灌園鬻蔬以供朝夕之膳,此亦拙者之為政也」。園中有一處「與誰同坐軒」,引用的是蘇東坡的詩句「與誰同坐?明月,清風,我」。其西南是「留聽閣」,取自李商隱的「留得殘荷聽雨聲」。園中主廳「遠香堂」和它面前的荷花池,所用的是周敦頤《愛蓮者說》中「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香遠益清,亭亭淨植」的典故。小滄浪水院原是園主人讀書之處,閣外步柱上「清斯濯纓,濁斯濯足;智者樂水,仁者樂山」的掛聯取自《楚辭·漁夫》,更是園主人心情的奧曲流露。
與拙政園一起列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遺產名錄》的網師園,中有一處「月到風來亭」,取自唐代韓愈詩 「晚色將秋至,長風送月來」。「竹外一枝軒」取蘇東坡「江頭千樹春欲暗,竹外一枝斜更好」的詩意,將竹枝與春水直接聯繫了起來。「小山叢桂軒」則引用北魏詩人廋信《枯樹賦》中「小山則叢桂留人」之意,有著迎接賓客,款留友人共賞美景的寓意。著名園林家陳從周就曾盛讚網師園 「清新有韻味,以文學作品擬之,正如北宋晏幾道小山詞之『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
然而,有「書卷氣」的何止於一處網師園,一座姑蘇城?遍布江南的文人園林,無不凝聚著中國古代文學與藝術的結晶。無錫有寄暢園,常熟有燕園,泰州有喬園,南京有瞻園,更不論與蘇州平分秋色的揚州,個園、何園、小盤谷各有千秋。到了滬上古鎮朱家角,一曲《牡丹亭》更是讓課植園的一草一木、一亭一榭平添幾分韻味。每到日落時分,四百年前的音韻故事會在荷塘月色的江南園林中鋪展開來,好生悠揚。蓮池深處,春香伴著麗娘踏著細步、舞著曳地戲服的長長水袖緩緩而來,看那園中春花盛開,喜形於色。
江南園林各異其趣,講究中西貫通的課植園暗合20世紀初上海社會形態的嬗變
作為中國古典園林中最具影響力的一支,文人園林有別於包羅萬象的帝王花園和耀府爭勝的貴族府第,亦有別於堆砌雕鏤的商賈花園和栽花點石的百姓庭院。在主人的思想境界與園林的詩意文心等共通點之外,江南園林同樣也存在著地方風格上的差異。雖造園之意相仿,功能要求趨同,但由於因地制宜,心裁別出,各地的園林建築也會呈現出不同的格局與風貌。
江南各處的古典私家園林,以蘇州和揚州兩地為代表。前者屬江南水鄉,氣候溫潤,其園林與建築總是顯得婉約精緻,園林中特別注意水景的處理,給人以柔和清麗的印象。後者位於江北,卻又不屬於北方,建築風貌上既有北方之雄健,又不乏南方之秀麗。
從規模上看,揚州園林中的假山比較高大,廳堂也相對敞寬。蘇州園林中主要廳堂一般面闊三間,而揚州何園的蝴蝶廳和個園的抱山樓都有七間之多。從風格上看,揚州園林的主人以富商居多,為同官府往來在建造時追求豪華,常有炫富之意。蘇州園林的主人多為退隱官僚,在建築和布景上不論富華,但求風雅。總的來看,揚州園林顯得大氣而疏朗,蘇州園林則委婉而精緻。有人說揚州園林像唐詩,蘇州園林像宋詞。這或許也與城市的文風習俗相關,就如同「揚州八怪」和「吳門畫派」,各異其趣。
上海的文人園林雖不及蘇州、揚州這般久負盛名,但位於城隍廟的豫園、南翔鎮的古猗園、朱家角的課植園等,同樣是江南園林中不可多得的神來之筆,其中課植園尤以中西合璧的特點,暗合了20世紀初上海社會形態的嬗變。
1912年始建課植園時,馬文卿58歲。一座園,他建了15年,不緊不慢。為造課植園,馬文卿曾遊遍江南園林,每見一處勝景,均不願放過,遂命工匠加以仿製,似乎建園過程,也是一種把玩。荷花池上一座九曲橋是仿上海豫園而建的;藕香閣與水月榭之間的一座亭子仿蘇州獅子林而建;迎賓廳南側一條長約20多米的碑廊,讓人疑心到了孤山;甚至石庫門建築的門楣也為一座樓閣所用。
相傳課植園佔地96畝,植園佔去三分之二,後來課園喧賓奪了主,植園只留下極小的一部分。以現存較為完整的課園部分而言,廳堂區較為忠實中國傳統設計布局,而園林區則自由得多,隨處可見中式與西式的混搭。據說廳堂區先於園林區而建,由保守到開放,建築風格之變也是宅主思想之變。那正是風雲變幻的年月,西學教育衝擊著國學傳統。
馬文卿到底是清末遺少,最先建造的課植園廳堂區不敢越雷池半步,有著中國古典建築的森嚴莊重:沿中軸線造「一壁三廳三井」,坐西朝東,位於園子前部中央。不過出了第三井,園子竟似換了新天地,無論是西洋的設計結構還是建築裝飾材料皆可「拿來」。園林區中央進深七米的花廳就相當摩登,廳堂應用近代建築技術取代了傳統廳堂的中間步柱,顯得格外寬敞明亮;天花板吊了頂,在潔白石膏板面拉出許多精美圖案;地面鋪的不是傳統的粘土方磚,而是從德國進口的五彩花紋水泥地磚;廊柱不用圓柱用方柱,欄板則為幾何圖案。據說原本廳堂的窗戶用的是彩色凸花玻璃,也是從歐洲進口的,只可惜如今「原裝」玻璃均已破碎,一塊未剩。
課植園中的課園,似乎是中國傳統園林必不可缺的部分,真正別出心裁的是植園。如果說藏書樓是課園的點睛之作,那麼「耕九餘三」堂就是植園的神來之筆,只可惜,它早已消失在歷史的煙波中。朱家角的老人們記得,這幢建築位於園西北面,兩層高,用紅磚砌成,俗稱「紅樓」,樓額上刻有「耕九餘三」四個字。當時它留給人們的印象是扎眼與突兀,因為相比藏書樓的中西合璧,「耕九餘三」堂是徹頭徹尾的西式建築,而與之毗鄰的卻是一大片水稻田。
稻田旁要一幢漂亮的洋樓幹什麼?原來,「耕九餘三」堂門口曾有九畝水稻田,這裡培育的「青角薄稻米」,是當年青浦地區和朱家角盛產的品牌。人們通常認為「耕九餘三」針對的是人和地,殊不知商人出身的馬文卿追求的是同樣「耕九餘三」的利潤,即科學種田,提高產量,提升品性。擁有中西學養背景的馬文卿,有意讓課園的「學千悟萬」往經學線裝書上靠,讓植園的「耕九餘三」往科學試驗田上靠。於是,偌大的課植園便有了兩種風格和功能迥異的主題建築。或許「課與植」在定位之初就不僅僅是傳統的「耕讀情調」,更暗含了經學與科學的中西貫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