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枯坐無聊,適逢重播2015年《中國之星》這檔音樂節目,譚維維與老腔藝人合作演唱的《給你一點顏色》算得上是華陰老腔第一次走進年輕人的視野,搖滾與老腔結合的第一聲吼,在思想還未回神仔細品味之際,身體率先反應——從心口划過並蔓延向全身神經末梢的一股電流般的酥麻感,皮膚毛孔迅速擴張,細密的雞皮疙瘩仿佛都在與這聲吼產生著化學反應,頭腦迅速清醒,所有的專注此刻都在等待下一個音符對神經的刺激,表演者們激昂的神情與富有張力的肢體動作,那股勁兒,瞬間點燃大腦的興奮,讓人不由得心潮澎湃。
「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頭,走一步退兩步全當沒走,前奔顱後馬勺都有骨頭......」
其實華陰老腔應該也屬於秦腔的一個小流派,往大裡說,秦腔可分為東西兩路:西路流入川成為梆子;東路在山西為晉劇,在河南為豫劇,在河北成為梆子。所以說秦腔可以算是京劇豫劇、晉劇、河北梆子這些劇目的鼻祖。
最常見的便是鄉下叫「肘鬍子」的皮影戲,一時間梆子激越,板胡嘹亮,鑼鼓傢伙金鐵齊鳴,耍皮影的十分賣力,昂頭閉眼、寬音大嗓、唾沫四濺,唱得非常投入。秦腔暮鼓,流連聲色,最終悠悠一嘆,回味無窮。此時,如果泡上一壺熱茶,比著他的架勢也閉上眼,細細品味一回,雖則不論聽沒聽懂,往往都會產生耳熱心酸的感動。或許有人會以為,這種感動不過是時常發作於老年人的一種懷舊矯情,要不然你一個字都沒聽懂,感動個鳥啊?我卻竊以為人對某種事物的響應,總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因素作用。一盅白幹、一碗馬茶、一碟小菜,喝的人直叫好,然則究竟好在哪裡?便是學貫古今的大師也未必剖析得清。
前幾年去西安看妹妹,順便參觀了兵馬傭,攀登了烽火戲諸侯的驪山,吃了周總理表揚的葫蘆雞和葫蘆頭,在繁華處遊逛,若不是抬眼可見的古城牆,它實在是千萬現代城市的一座。因此,感受一個地方的特色還得到農村暫居,於細微處體驗它的精髓。
不由想起年幼時候爺爺極好看戲,只要打聽到甚麼地方搭臺唱戲,不論十裡二十,不論天寒地凍,朔風怒號,不論是縣劇團下鄉恤農,還是大伙兒攢錢請來的野臺班子,都會興致勃勃地趕去,看他個曲盡燈滅人散。雖則自己大字不識幾個,問他戲裡唱的是什麼,沒一回說得明白。
某年冬月農閒時節,村外麥場上,熱心的人借來些椽子,搭起臺子,掛上青布帷幔,吊兩盞汽燈。開場的鑼鼓傢伙響過,天便黑了,朔風漸起,飄下細碎的雪花。板胡梆子聲中,十裡二十早早趕來的鄉親們便無一例外地亢奮起來。雖只是個不見經傳的野臺班子,耐心聽去,卻也不失俯仰跌宕。然則每個唱段最後一段,必收束於一個悠長的、愁腸百結的「唵」字。似乎有著太多的壓抑,太多的無奈與宿命,有人便唏噓起來。雖然我一個字聽不懂,天這麼冷,但有什麼關係呢?老人們此時總會買些好吃的安慰孩子們:「唱著費勁,閉著眼睛聽才給勁兒。」猶記當時與他結伴去看的是《朱洪武放糧》,返回時黑燈瞎火跌進一口枯井,解了腰帶彌在一起才把他吊上來,翌日我問他看了什麼,他吭哧了半晌冒出一句:「煮紅薯放涼!」
西北民風素稱剛直古樸,看影視劇《大秦帝國》中吼出的「赳赳老秦,共赴國難」, 無論主角還是配角,無論唱詞還是道白,一律端戳戳直起直落,照直就是古而今西北城鄉現用的土話,保不齊或也許大概確係古風,千百年耳濡目染的教化功不可沒。一些成功人士更喜歡在大風起兮雲飛揚的場合來他一段,做為祖蔭綿長不是暴發戶的證據,博得群下一片喝彩。魯迅曾引用日本人的意見總結過中國戲劇要點,那便是大敲、大叫、大跳,「使看客頭昏腦眩,很不適於劇場」,這種意見用於崑曲、京劇有失公允,用於秦腔卻極貼切。
隨著譚維維的驚豔亮相,華陰老腔這個小劇種居然被稱作了「民間藝術之火花」,此議我極贊同。平心而論,鄉野秦腔大約和二人轉差不多,實做不得華夏舞臺藝術的代表。極而言之,它無非是西北一隅農村、市井的小民之聲,不愛楚國愛秦國的楚人李斯謂之「擊甕扣缶」,俚語「頭戴紙糊盔,鑼鼓當虎威」形容的倒是極為貼切。
在那個物質極其匱乏的年代,老家鄉下不少鄉村、街巷,往往都有一些農民自發的自拉自唱的「自樂班」, 設若你行走於溝壑縱橫的癖街陋巷,時不時便會聽到或近或遠,忽而低回忽而高亢,掙命一般吼出來的清唱,唱它的不是趕路的車老闆,便是田間耕耘的農夫,也可能是坐在街邊門上納鞋底子的婦人。
民間唱腔的大敲、大叫、大跳,沿海發達地區的人們往往感覺吃不消、受不了。但作為每一個產自民間的地方戲曲種,往往都經過了慢長歲月的沉澱,日趨完美,最終具備自己獨有的韻味。對於外地人來說,初聽,會接受不了,但聽著聽著,就會被它內在的芳華感染,純粹被那唱腔,被那內在質地擊中,進而喜歡,甚至熱愛上。一曲終了,意猶未盡,欲罷不能。那聲吼依然在大腦中久久不願存檔,仿佛還在耳邊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