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眉山三蘇祠內蘇東坡像
蘇東坡《江城子·密州出獵》
的情感密碼
馬黎麗
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
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雲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江城子·密州出獵》
宋熙寧八年(1075年),蘇軾38歲,任密州知州,距他自請外放離開京城已四年有餘。
是年冬,蘇軾作新詞《江城子·密州出獵》,頗為自得,就給鮮于子駿寫信說:「近卻頗作小詞,雖無柳七郎風味,亦自是一家,呵呵。數日前,獵於郊外,所獲頗多,作得一闋,令東州壯士抵掌頓足而歌之,吹笛擊鼓以為節,頗壯觀也。」
古樂多不存,無法想像北宋東州壯士的歌聲是如何聲振林木、響遏行雲。但若置於當世,我以為當用秦腔苦音,由一個嗓音略帶沙啞的西北漢子,高亢激越、迴腸盪氣地嘶吼出「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
細讀「左牽黃,右擎蒼」一句,竟不覺悵惘難言,這一句猶如整首詞的情感密碼,只有通過對它的解讀,才能洞見作者隱藏在詞中的深意。
這句話化用了《梁書》中張充的典故。少年張充乃紈絝子弟,年二十九依然不務正業,成天「左手臂鷹,右手牽狗」,呼朋喚友,打獵行遊。某一日在河邊偶遇其父張緒,被呵斥「一身兩役,無乃勞乎」,張充跪下回答:「人們都說三十而立,我今年二十九,請允許我明年痛改前非。」從此他修身改節,博覽群書,很快獲取了美好的聲名,最後官拜尚書僕射。
惠州東坡紀念館內的蘇東坡像
蘇軾此處用張充出獵典故,首先表現了自身「左牽黃、右擎蒼」的狂放不羈之情態和返老還童之樂趣。在眾人的簇擁下,他打馬飛奔,馳騁平岡,凌厲中原,豪氣幹雲。然而,密州任上的蘇軾,實則是受朝廷冷落的「下野」之人。此處用張充的典故,還隱含著幾分自嘲的意味。蘇軾戲說自己雖是老夫,卻如青年張充一樣疏狂不羈,一身兩役,一事無成,事實上這也是他彼時的真實處境。
1071年,因為直陳新法弊端,得罪宰相王安石,迫於京城險惡的政治風波,蘇軾只得自求外放,先任杭州通判,第四年調赴密州任知州。古代士人都有根深蒂固的京城情節,即使在地方官任上政績顯赫,也不算功成名就,只有在政權中心得以施展才華並得到認可,才算得經世濟民,方了平生夙願。而宋代官制本重內輕外,如果一個官員在地方上連續任職而不被調往京城,就說明他仕途不順。蘇軾當時已年近四十、兩鬢微霜,然新黨當政,前途渺茫,所以他才會急切盼望早日「遣馮唐」。馮唐持節雲中,是為了赦免遭貶謫的雲中郡守魏尚,這個典故曲折地表達了蘇軾希望朝廷消除對自己的疑慮、早日重用自己的意願。
但是,蘇軾向來以豪放面目、曠達胸懷示人,極少哀吟之語,他將內心的痛苦失意深藏在文字裡。他稱自己的作品為「小詞」,固然是世人推尊詩體的緣故,但更多的恐怕與曹子建「辭賦小道」之說有著更多相似和共鳴。文學創作固然可以撫慰人心,但「戮力上國,流惠下民,建永世之業,留金石之功」的抱負,豈是區區小詞足以負載?西晉時潘嶽三十有二,始見二毛,慨然而有仕途蹭蹬之哀。蘇軾三十有九,兩鬢微霜,怎麼會沒有「時歸功未建」的鬱悶之情呢?內中多少嘆息,盡在「呵呵」二字吧。深味蘇軾內心的苦悶,《江城子·密州出獵》的詞境亦因此並非一味的豪放慷慨、意氣風發,而是頗具悲愴蒼涼之況味,包含著人世滄桑的無奈、痛苦和在逆境中的自我振作與自我寬解。
其實,早在1071年冬,當蘇軾剛剛離開京城到任杭州通判之時,他的苦悶之情就已經表露出來了。這一年所作《遊金山寺》起句極為高遠:「我家江水初發源,宦遊直送江入海」,當真「將萬裡程、半生事一筆道盡」,大氣磅礴,意境高遠,深情款款——宦遊之人對家鄉的思念,盡在其中。而「試登絕頂望鄉國,江南江北青山多」,則將這思鄉之情推進一步,詞人登高望遠,青山處處遮望眼,不見家鄉在何方,更不知何日是歸程。詩中「羈愁畏晚尋歸楫」一句,情感再遞進一步,詩人仿佛一個零落天涯的孩子,害怕黑夜的降臨,徒勞地尋找著母親的庇護。然而歸楫亦無處可尋,雖山僧苦苦相留,卻並無相對論道之樂趣,獨坐江畔,看落日斷霞,江月初魄,直看到月落二更,天地一片深黑。這時候江心激蕩起神秘的炬火,詩人苦苦思索,不知道這非鬼非人之物是兇是吉,似乎隱然有前途莫測之感。最後詩人悵然歸臥,久久不能成眠,或只聽得潮打金山,濤聲如雷,他內心鳥兒倦飛的思鄉歸家之情,猶如江水一樣澎湃奔湧,竟至於對著江水盟誓:「我謝江神豈得已,有田不歸如江水。」
湖北黃岡遺愛湖公園內的蘇東坡像
被迫遠離京城,蘇軾內心的苦悶是顯而易見的。許多與《遊金山寺》作於同一時期的其它詩作,都表達了蘇軾內心的牢騷不平和苦悶無奈。如《初到杭州寄子由二絕》之一:「眼看時事力難勝,貪戀君恩退未能。遲鈍終須投劾去,使君何日換聾丞。」首句直抒胸臆,表達了自己在朝之時面對時局的無能為力和憂慮焦灼,然後寫自己雖然不願離開京城,但最終未能與王安石勢力對抗,只能自請外放。「聾丞」本指地方副佐,又有老而無用之意,蘇軾當時正好是佐官之任,故而借自嘲表達出內心的牢騷不平。再如《夜泛西湖五絕》其二:「三更向闌月漸垂,欲落未落景特奇。明朝人事誰料得,看到蒼龍西沒時。」詩人夜晚泛舟西湖,三更之時半月將落未落,湖光月色呈現出奇異的景象。這景象沒有帶給詩人歲月靜好的美妙,而是觸動了他對世事難料的感嘆,無眠的詩人久久仰望星空,直到蒼龍星漸漸西沉。
及至調任密州知州,蘇軾內心的苦悶之情並沒有隨著時間的遷移而消解。作於密州任上的《寄呂穆仲寺丞》,更有滄桑之感:「孤山寺下水侵門,每到先看醉墨痕。楚相未亡談笑是,中郎不見典刑存。君先去踏塵埃陌,我亦來尋桑棗村。回首西湖真一夢,灰心霜鬢更休論。」詩中敘寫與呂穆仲同遊孤山寺的美好回憶、不見友人時的自我寬解、友人將回京城而自己依舊獨留桑棗村(密州)的淡淡失落,不禁感嘆人生如夢,大有欲說還休之嘆。
中國古代的文豪,大多仕途不順,經歷坎坷。作為有政治抱負的詩人,杜甫是步履沉重的儒者,他將個人悲愁都化入對蒼生家國的憂念:「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李白是一個凌波微步的儒者,更具仙俠之氣,將人生失意或化作傲視權貴的狂放之語「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或化作超越紅塵退隱江湖的夢想「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而蘇軾則是一個腳步穩健、不輕不重、不疾不徐的儒者。他最可貴、最令人欽佩的地方,在於他直面逆境之時的心態和行為。單說烏臺詩案之前,外放期間的蘇軾,所受的困擾不僅僅是仕途的失意,不僅僅是對時局的憂慮,還有身體的疾病、內心的孤獨和難以擺脫的現實困境。蘇軾在密州任上所作《喬太博見和複次韻答之》中,慨嘆「百年三萬日,老病常居半」,自嘲「非才更多病,二事可併案」,勉勵自己笑看滄桑:「須臾便堪笑,萬事風雨散。」抒發意欲退隱的逍遙之想:「逝將遊無何,豈暇讀城旦。」
海南儋州東坡書院內的蘇東坡像
密州出獵,距離烏臺詩案尚有四年,蘇軾終其一生方走完的坎坷悲辛的貶謫之旅,尚沒有拉開序幕,但後來長達八年的外放經歷,已經初步展現了他行走世間的姿態、氣質和風度。
蘇軾最為可貴之處,在於他獲得了在逆境中蓬勃生長的胸襟和改變逆境的能力。狂傲放誕、牢騷憤懣甚或雲淡風輕,都只是對抗現實的一種自我保護的態度,對於現實本身是無能為力的,但蘇軾每每以順應逆境來對抗逆境,最終把逆境改造成為通達的人生境界。
蘇軾不是幻術大師,而是堅韌不拔的行動派。他在地方任上政績卓著,以造福百姓、盡忠職守之舉作為立身之本。他把自己交付大自然,以清風明月這無盡的寶藏蕩滌身心,洗去煩憂。他把情感寄託於親情、友情,在與兄弟、友人、鄉鄰、山僧等的交往中探討人生的真諦,領略思想的妙趣,感受人情的溫暖。他把快樂植根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中,一蔬一飯,一花一葉,一舉一動,都因他的審美發現而意味無窮。他諧謔、疏狂,又認真、誠摯,他曠達、樂觀,又深藏著人間世的痛苦,唯此,他才如此真實和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