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殺慕尼黑》中有一個情節,蘇聯國家男籃隊中的一名立陶宛球員,在奧運村裡偷偷地上了一輛來接他的汽車。但在即將駛出奧運村時,他改變了主意,下了車,決心留下來不走了。
看電影時,坐在我旁邊的是一對年輕男女。果然不出我所料,那女的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低聲問那男的。男的嘀咕了幾句。我豎著耳朵努力聽,大意是:幾句話也說不清楚,出去再說。你先看電影吧,別問了。
中國年輕人不知道蘇聯這段歷史,很正常,無可指責。不過,在看《絕殺慕尼黑》這部電影時,會因此損失一些情感體驗。
包括蘇聯、中國在內的東方陣營國家,過去,體育隊出國比賽,尤其是到發達國家比賽的時候,很頭疼的一件事就是會有人藉機叛逃。蘇聯體育隊發生過,中國體育隊也發生過。當時東西方的生活水平差距實在太大了,而且,出國的機會很難得。年輕的運動員,從貧窮落後的祖國,一下子來到花花綠綠的西方世界,想就此改變命運,也可以理解。
隊裡有人叛逃,對國家來說,當然很丟臉,所以,這可是重大政治事故,很多人會因此丟官罷職,甚至一生事業付之東流。為了防止這種政治事故,那時候,體育隊出國參賽時的氣氛往往很緊張,嚴防死守,集中管理。當然,這就更坐實了東方國家僵硬、落後的形象。
俄羅斯或者中國現在當然不會再有這種「頭疼事」了。現在,運動隊出國打比賽,管理上就放鬆多了,大家愛去哪裡逛逛,隨便,和西方國家沒什麼區別。上上下下心態都很正常,有焦慮也只是因為比賽而焦慮。
即使對普通人,現在出國也已成稀鬆平常事。國家級的優秀運動員更是隨便來往,絕不可能為了出國而拋家舍業、不顧一切的叛逃。而且,那些優秀運動員在本國收入豐厚,就算是在發達國家也算是富人,甚至是頂級富人。放著本國豪華舒適、萬眾矚目的好日子不過,叛逃到別國,圖什麼?
估計再過一些年,運動員出國比賽時藉機叛逃這種事,會成為匪夷所思、大家都難以置信的怪事。
《絕殺慕尼黑》中的這個叛逃情節,還加上了立陶宛這個特殊因素。愛拉立三國——愛沙尼亞、拉脫維亞、立陶宛——和蘇聯、和俄羅斯複雜的歷史糾葛,立陶宛特別突出的籃球水平——著名的薩博尼斯就是立陶宛人,都讓這個情節意味深長。俄羅斯觀眾看了,自然心有千千結,欲說還休,執手相看。可這一切,你怎麼用幾句話向一個對這些一無所知的中國年輕人說清楚呢。「嗯,你先看電影吧。別問了……」
運動員叛逃,這只是個小情節。《絕殺慕尼黑》這部電影中,看似不經意,但實際卻是要勾起觀眾「蘇聯情結」的,還有好幾處。
蘇聯國旗,幾次在關鍵時候出現,雖然不是大面積展現,但足夠醒目,既克制又用心。比如最後獲勝時,在走廊裡的蘇聯體育官員意外得知球隊勝了,鏡頭裡主要是他驚訝的表情,但他背後是更衣室門上貼的蘇聯國旗,並不大,鐮刀錘子、紅星、紅色,異常清晰。
設置賽場外的國內觀眾觀賽場景時,特意選了喬治亞大山深處的一個小村莊。大山、草原、中亞內陸風光,白鬍子老人、身穿民族服裝的村民……他們為了蘇聯隊而緊張、喝彩、歡呼。他們曾經都是蘇聯人。而現在,喬治亞已經獨立多年,還和俄羅斯打了仗……
訓練室裡,一位隊員對那位打算叛逃的立陶宛隊員輕輕而堅定地說:「一直都是為了兄弟,而我現在才知道」。終於贏得比賽後,隊員在更衣室裡喃喃地說:「我們是為了祖國而戰」。
類似情節,並沒有濃墨重彩地渲染,沒有扭曲的表情,沒有煽情的大喊大叫,而是點到為止,略帶點傷感,略帶點嘆息。外國觀眾如果不注意,可能就一閃而過了。但我相信,這些情節,對俄國觀眾來說絕不會一閃而過,相反,那是在一次次撥動俄國人情感深處的「蘇聯」心弦。俄國人特有的這股子憂傷勁兒,真是學也學不來啊。
當然,電影畢竟是電影,真實的歷史並不會那麼符合審美。1972年奧運會的這場籃球比賽,一直爭議很大。美國人認為裁判簡直荒謬,當時就拒絕領獎,到今天也沒有領取亞軍銀牌。而如果站在美國人的角度看,這種看法也並非全無道理。
當年頒獎時,亞軍美國隊拒絕領獎
而比體育比賽大無數倍的不符合審美的歷史真實就是蘇聯。實際上,到今天,把蘇聯歷史視為一場徹底的悲劇和災難的,大有人在。從政治、社會、經濟、文化等多方面去看,把蘇聯描述為悲劇和災難,都不無道理,但當這麼多年過去以後,很多人卻越來越強烈地感覺到,至少從一個方面——情感上去看,蘇聯的歷史是一部可歌可泣的光輝歲月。
雖然是自己親手推翻的,雖然也曾經深惡痛絕,但到了今天,俄國人對蘇聯的情感,對這部曾經的光輝歲月的情感,卻是百感交集,很難用語言描述。可能只有柴可夫斯基那首著名的《如歌的行板》才能大致描述出這種俄式情感。
在網上看過一個段子,未知真假,但不像是完全編造的。一群俄國遊客到天津旅遊。地接的中國導遊不知是咋想的——段子裡稱之為「好死不死」,把這群俄國中老年男人帶到了基輔號航母公園。一到那裡,俄國男人們都呆住了,當場就譁譁地哭成一片……
《絕殺慕尼黑》這部電影,對蘇聯社會的弊端,也有辛辣的諷刺。刻板的官僚主義、面目醜惡的體育官員、困窘的經濟狀況、個人面對國家機器時的無力感和挫敗感、對社會體制的無奈……都同樣很有「蘇聯味兒」。但是,在飽經這一切之後,俄國人仍然對這個蘇聯歷史中的亮點進行了富有感染力的藝術創作。這應該就是錢穆先生所說的「對本國歷史的溫情與敬意」罷。
但蘇聯的意義並不僅止於此。蘇聯的歷史有更深遠的影響和意義。
時過境遷的作用在於,它可以讓我們擺脫當時當地的種種具體情境和糾葛,心平氣和地從更寬廣、更宏大的角度審視歷史。
近距離地看蘇聯,能看到太多的醜惡和罪孽。這些都是無可質疑的歷史事實,但專注於這些事實,卻會讓我們忽略更大的歷史事實。那就是,蘇聯,是人類曾經進行的一次偉大精神探索!
如果把這個探索比作一次攀登,這次攀登的代價異常沉痛甚至慘痛,結局也可謂不堪,但也正是這次攀登,讓人類看到了此前無緣得見的壯麗風光。
最重要的是,目睹過山巔壯麗風光的人,和沒有這種經歷的人,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對於前者來說,其間的感受,完全不足為外人道,也根本不必為外人道。
夫子曰:「天何言哉。天何言哉。」
人是兼有自私和無私這兩種心理的動物。市場經濟充分動員了人精神中自私的一面,當然,慈善等事務也發掘出了人類無私的精神。但如果你仔細想一下就會意識到,慈善實際上是一種同樣利用自私的「類市場機制」。人類投身慈善,實際上也是在做一種利己的交換——通過幫助他人獲得心理上的滿足感。
但是,人還有另一種與生俱來的屬性,那就是社會性。人天生就是一種社會動物。人不能單獨存活,就算是衣食無憂、保暖終日也不行。人就是要和其他人組成社會,生活在一起。這是無可改變的人類本性。
在社會中共存的人們,就會面臨個體和群體的利益衝突問題。在危急時刻,這種衝突甚至會特別激烈。面對這種利益衝突,就需要某些人類個體徹底的無私——用犧牲描述這種無私,可能更準確。因為從個體利益計算的角度看,這種無私是怎麼看都是不划算的。收益只體現在群體上。個體是絕對的損失。
有的人類社會很幸運,很少需要在個體和群體之間做痛苦艱難的抉擇。俄國這個社會可沒這麼幸運。無險可守的東歐大平原,讓來自西方的強敵一次次長驅直入。幾乎被滅國的遭遇,俄國人就經歷了好幾次。俄國人內心深處無法抹去的不安全感,是外人難以想像的。為了群體而犧牲個體,簡直就是俄國人自古以來就要面對的「日常生活」。
發源於歐洲的馬克思主義,最初只是西歐那些成熟國家中有限階級鬥爭的理論。經過列寧史達林的一番改造以後,在俄國轉化成了動員社會、發動民眾、鍛造強大國家機器的獨特理論。社會主義革命,沒有像馬克思預計的那樣在西方發達國家率先突破,而是在貧窮落後的俄國首先爆發,就是因為,這種理論其實更符合一個渙散、軟弱、積貧積弱國家團結奮起的迫切需要。
市場經濟充分動員和利用了人性中自私的一面,社會主義運動則充分動員了人性中無私的一面。人類的無私情感,從來沒有被這樣大規模動員激發過。有史以來一直被壓在底層的那些人們,從來沒有這樣大規模地成為「大寫的人」。身處其中的保爾柯察金們,他們所感受到的偉大、壯烈、忘我,是真實的情感,真實得讓人刻骨銘記、終身不忘。
這個過程很偉大,是人類整個歷史上最英勇、最無畏,也是最艱辛的探索之一。這個過程不但不輕鬆,而且其中充滿了血和淚——太多的血和淚!我但願所有人都不曾身處其中。但是,血和淚終究沒有白流。如果沒有這個痛苦的淬鍊,蘇聯不可能打敗強大的納粹德國——看看當時號稱陸軍世界第一的法國在戰爭中的表現就知道了。
身經那個時代的人們,有時會禁不住懷念過往的光輝歲月。無知者往往嗤之以鼻,認為簡直是固化的奴性思維。其實,真正值得可憐的是那些無知者。他們庸庸碌碌、蠅營狗苟的一生,自以為得計,但他們何嘗體驗過那種為了偉大理想全力拼搏、敢於犧牲的壯烈感和神聖感。山巔的壯麗景色,這些永遠匍匐在山腳之輩,不但看不到,甚至都想像不到。
這就是蘇聯和整個紅色革命歷史的意義所在。人類這次偉大而英勇的探索,雖然付出了極大的代價,雖然沒有取得想要的成功,但已經把人類精神推到前所未有的高度。身處其中的人們,已經創造出不遜任何時代的偉業和功績。
他們所屬時代的悲喜劇,成就和失敗,功勳和罪惡,遲早都會被人淡忘。但後人不會淡忘的,是人類精神曾經達到的那個至高境界,它將轉化為人類群體記憶、群體情感的一部分。就像《絕殺慕尼黑》中的那場籃球比賽一樣,比賽結果早就不重要了,其中的人也會先後從歷史舞臺中謝幕——就從蘇聯從歷史中消失一樣,但總有些被創造出來的光輝,會被人們永遠銘記,會一次次撥動人們的心弦,永不消失。
我們人類,需要這種對過往光輝歲月的追憶。它時時提醒我們,在平淡的日常生活之上,還有超越性的偉大和光榮存在。
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