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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平整的地上規則的劃出一道道直線,播種並沒完成。石頭砘子沿耬腳划過的直線,將生活錘實,那一行行的雖比拉耬輕鬆,但畢竟是在播種完之後,日近中午,人已精疲力盡。等父母把農具收拾好,我早在馬車上睡著了。
等那麼一場春雨後,穀子如錐般鑽出地面,野草叢生,有著「遙看草色近卻無」的感覺。等過幾天綠意鋪滿大地,就要到地裡拔苗。幸虧石頭墩子軋過的轍在,否則很難分清楚那裡是穀苗那裡是雜草。長時間蹲在地裡拔苗,要仔細的分辨,眼睛不舒服不說,還腰酸背疼,當我厭倦了這枯燥單調的拔苗時,父親總是笑著說:「這會兒知道年糕不好吃了吧?」想著那誘人的年糕,就堅持一下,其實一天下來也幹不了多少。拔苗這是個細活,一不小心就留下雜草而拔掉了粘穀苗。當這樣的農活最鍛鍊人的耐心,從這裡懂得慢活出細工。
陽光炙烤著大地,父母用拉鋤在谷地裡鬆土除草。到膝蓋的穀苗撩撥著父母捲起的小腿,那一道道滲出的血漬讓穀子有了顏色。當肥料順著耬腳深臥泥土,穀子有了生長抽穗的願望。擔心肥料營養的流失,父親讓我推著自行車把施肥溝痕軋一遍。我歪歪扭扭的走在隴上,偶爾還是踩壓幾棵穀苗,父親叮囑我要小心。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我終於懂得每粒糧食的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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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娘坐在谷秸上,把谷個鬆開散在伸開的腿上,手起刀壓,谷穗乾淨的掐了下來,一點也不像快八十的人。老人的面貌,我已模糊,但她那灰色的斜襟大褂和裹過的小腳我印象深刻,還有那帶著溫度的雞蛋和從被褥下摸出的糖塊。我曾好奇,她為什麼在奶奶去世,伏在奶奶身旁嚎啕而不掉一滴眼淚。父親說她這老嫂子眼淚已經哭幹。她大兒子在三十多歲走了,接著是女兒,再後來孫子。這麼多親人的離開,對任何人來說都是致命的打擊。她是在為奶奶去世而難過,更是在發洩心中難以言說的痛苦。她覺得人活歲數大了是禍害,她甚至希望用自己的命換回孩子們的,哪怕是一個。老天爺給她的「罪」,還沒受完,註定是不會要她的。
那時候我不懂她的話,現在終於懂了,夜深人靜的時候會想起父母的過往,那種刺心的痛無藥可解。生活雖然清苦,大娘從不抱怨,竭盡全力的生活,力所能及的幫助能幫助的人。當我被父親抓著把新下來粘穀米或是年初一的水餃送去時,,老人總是哽咽著說不出話,枯枝般的手接過東西,然後從被褥下掏捨不得吃的東西。我奪門而出,大娘無奈又感激的望著我。
谷穗越堆越高,大娘的手沒有停下。她的這一生和穀子一樣,經過無數的打擊,也失去了很多,但是她仍然堅強的面對,就像年糕裡的「粘」一樣有韌勁。此刻我知道這穀子裡又多了別樣的味道。
掐好的谷穗,經過幾個中午的翻曬,穀粒儘可能地把陽光揉進體內,然後從容的從谷穗上脫落,即使有碌碡的碾壓也不會屈服,飽滿的一粒粒的給人收穫的喜悅。經過磨坊的脫皮,有些用來熬粥,有些進行第二道加工成為麵粉。
等到年集,父親買上飽滿而甘甜的紅棗,母親製作年糕的工作開始了。大鍋裡篦子上鋪今年的玉米皮,窩頭狀的糕上點綴上紅棗整齊的碼在鍋裡。蓋上鍋蓋,木柴大火,就等著開鍋。以前條件不好,糕上的棗一般是三到四顆;條件改善後,母親就把棗和面摻在一起,吃每一口都有驚喜。當熱氣升騰,糕香四溢,但是母親從不著急開鍋,蒸糕都是磨性子的事。
當屋裡的煙散盡,母親慢慢地打開鍋蓋,那誘人年糕就要出鍋了。用筷子蘸上水插上一個,帶著熱氣吃上口,那獨特的香味和棗的香甜,愛不釋手。母親每年都會蒸上兩鍋,除了一部分吃外,還有就是在年後用來做串門的禮物。最有儀式感的是年三十晚上,父親總是讓母親在刷的乾淨的鍋裡放上豆腐和年糕,希望明年有福,更希望日子蒸蒸日上。
多餘的米麵不能久存,容易變苦。一部分用來做油粉湯,這是父親的絕活。熱油,加蔥花和肉末爆炒,加醬油調味,然後加水。水開後放入豆腐和粉條,等粉條差不多了,就加入用黏米麵做的芡。加入八角面、適量的鹽調味,最後是在灶臺裡燒的幹辣椒碎,那湯,用父親的話說「又辣又鹹,不吃又饞」,這是有靈魂的油粉湯。
剩下的部分,母親要在二月二前給我們做成零食——棋豆。它的製作程序和前面蒸年糕相似,只是把紅棗換成糖精,蒸時間上也不會太長。出鍋的糕要放到面盆裡揉,直到麵團不粘手,擀餅,切成棋子,然後下鍋翻炒。這是個技術活,火不能太大,容易糊切不熟,細火慢炒,直到外焦裡脆,出鍋放涼。洗過的黃豆如法炮製,晾涼後和棋子混合,美味的零食完成。母親會把棋豆平均分成幾份給我們姐弟,這也是在童年我可以炫耀的資本。
粘谷的產量低,種的越來越少,後來就被黍米代替,種地的樂趣少了許多。再後來父親直接從集市上買黍米麵,蒸的年糕有時候粘有時候不粘,甚至有些苦。因為我喜歡吃,母親都會蒸上一鍋,只是棋豆不再炒了。
從父母離開後,想吃年糕都是從超市買,切片油煎。油煎的年糕外脆裡嫩,放上白糖,味道不錯,但是總覺得缺了什麼。每到年關,我總會想起在灶臺前忙碌的母親,也想起父親的叮囑「年三十的晚上,在鍋裡放上豆腐和年糕」,那寓意和我結婚時在貼著紅紙的升裡放上插著大紅筷子年糕一樣,父母希望我們步步高升。
又到年關了,那些炊煙嫋嫋的地方一定有人在蒸年糕吧。只是那裡面再也沒了母親。當我看到超市裡金黃的嵌著大棗的精緻的年糕時,我會想起過去,想起和年糕有關的人和事,那滋味真的無法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