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律的電影很容易被人聯想到或者拿來和洪尚秀電影相比,只因兩人的電影中經常出現一群男女吃飯、喝酒、閒聊。但如果細看張律電影,就會發現兩人的旨趣迥異,而且並不僅因張律出生在中國,以及作為朝鮮族現在又移居韓國,這樣的多元性身份帶來的對歷史的關照。
在觀看《春夢》《膠片時代愛情》和新作《詠鵝》時,我被其中的一些小趣味所吸引,比如《詠鵝》中對時間的調戲,《春夢》裡出現的足球少女,《膠片》中的對聲音的處理。直到我看了《慶州》,男主角仍然由樸海日飾演,他為了參加一場朋友的葬禮,再次回到七年前去過的慶州。他在公園發呆,和老人一起打太極;去以前的茶室找尋牆上的春宮圖;在茶室裡,幻想著朋友的死因。
我由此想到了本雅明筆下的遊蕩者,由此找到了一個觀看張律電影的切口。遊蕩者這個詞最先由波德萊爾提出,本雅明在《發達資本主義的抒情詩人》中用這個詞來解釋現代性城市空間,它用來特指這樣一類人:他們由於現代性城市的興起,因此可以遊蕩在城市的各個角落,觀察和體驗城市生活。
在本雅明筆下,這些遊蕩者是真正的思考者,張望和沉思成了他們的生活方式。從這個角度上,樸海日在《詠鵝》中飾演的允英和在《慶州》中的崔教授的行為就變得很好理解,群山和慶州這兩個地方也成了類比本雅明巴黎的迷宮式的存在。
對張律來說,男主人公的行走不僅是一種體驗和觀察,更多的是對記憶的打撈。男主角正是用這樣一種閒散、疏離、藐視一切甚至有些古怪的性格,來對抗不斷逝去的情感、記憶和被遮蔽的歷史。
張律的主人公雖然是孤獨的,與熱鬧的群體格格不入的,但他始終有一種主動性,即是主動選擇行走、遊蕩、探尋、追問,這和李滄東電影中被損害和被侮辱的主人公們是截然不同的,這種不同你可以說是階級差異,樸海日經常扮演的是一位知識分子或者詩人,但我認為這是因為兩位導演組織電影的方式上的全然不同。李滄東導演往往預設了道德情境,主人公的命運被限定在道德層面的探討和活動,張律總能更輕盈的去探討更複雜情感和歷史,雖然有時候力有不逮。
《慶州》在開頭,有一句很重要的臺詞,葬禮外,朋友對樸海日演的崔教授說:「你是活在過去的人。」 張律對現實是不信任的,不篤定的,對記憶呢?更是不信任,所以要再次回到過去的情境中,主人公的行走最後變成了一種精神漂泊和流亡:生活中沒有愛人,歷史上沒有身份。
如果說本雅明是在藉由對日常生活的關注來表達對資本主義現代生活的分崩離析,那張律則更虛無更內化,連表達愛意,都變成了「我能摸一下你的耳朵嗎?」
遊蕩者這個詞,對帝國來說,是極其危險的。帝國需要的是對每個行蹤花名冊式管理,以及擁有對記憶(歷史)的獨家解釋權,而這是每天每時每刻都在發生的事。從這個意義上說,張律電影比李滄東更有批判性,也更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