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提示:關於日本文化過度美好的幻想也都可以從小津這裡,這個被認為是最有日本性的導演身上,開始慢慢一步一步拆除掉。小津他是一個到過中國戰場打仗的日本兵,二次大戰的時候,而且是打過南京,而且甚至是參與過釋放化學毒氣戰的這麼一個日本士兵。但是他一輩子沒有拍戰爭電影,他的電影裡面完全沒有這些暴力的鏡頭,沒有謀殺案,跟黑澤明完全不同。
鳳凰衛視4月26日《開卷八分鐘》,以下為文字實錄:
梁文道:昨天跟大家提到小津安二郎,其實我年輕的時候,我最喜歡的電影導演大概也就是小津安二郎。為什麼呢?你很難不被他感動,他那種對任何的人不輕易下判斷的態度,顯得如此的包容與悲鳴。比如說像有那個《東京物語》,他其實沒有判斷裡面任何一個子女他們是自私或不自私。他總是那麼靜靜地觀察,真的有種就是把天地萬物都能夠納進這麼一個方寸之間,來好好地看著他就行了,不要輕易地下判斷。
而人的所謂的尊嚴或者人的精神,往往是在這個態度裡面體現出來的。那麼這是一種非常的與天地共融的、偉大的一種胸懷。然後我們又說到很多從西方世界,或者很多影評人那學來的關於他的電影的解讀,說他的電影總是有那麼多的規矩,那麼多的形式,非常的嚴謹。那麼好,關於這種種,我覺得有一本書可以把大家種種對於他的幻想都打破掉。
事實上,我覺得所有大家關於日本文化過度美好的幻想也都可以從小津這裡,這個被認為是最有日本性的導演身上,開始慢慢一步一步拆除掉,就是這本《我是賣豆腐的,所以我只做豆腐》,這是他的一個散文集,在今年的時候,剛剛出版了繁體版。
那麼裡面很有趣,他說他其實完全不懂電影文法,他不是不懂,而是不守那些規矩。聽起來很怪,小津是個最規矩的導演,他拍戲,那怎麼叫不講文法?其實也是有道理,比如說一些很簡單的電影的基本的原理,他是不理的。你要拍兩個人對話,你這個兩個人的視線不能夠離開一個軸線,這是很簡單的,比如說我要拍甲,他說一段話,那乙在那邊說話,我鏡頭回來的時候,這個乙的視線應該是往右邊看,而他的視線是往左邊看,我們作為觀眾在中間才覺得他倆在對話。
那小津的電影常常出現的場面是什麼?兩個人說話,兩個人的眼睛居然是看同一個方向,那你覺得簡直是莫名其妙,那小津就會這麼幹。然後這裡面,小津也談到了他的很多工作方式,我們說的那些嚴謹的文法,他承認他有這些好惡、癖好,但是他不認為那叫方法,那只是個癖好。
那為什麼要用他的很多的一些的我們習慣的他的標籤,他都做了些解釋,這些解釋解說穿了之後,你覺得太可笑了。比如說我們昨天給大家講,大家覺得非常神的那個低角度的攝影離地三英尺的攝影機的擺法,他為什麼這麼擺呢?他竟然說,那是因為當初他拍片的時候,每次打燈換燈,燈光要跟著移來移去,拍不到兩三個畫面,一晚上已經到處是電線,為了移到下一個鏡頭,我們得一一收拾好,既費時,又麻煩,所以乾脆不要拍地板,把攝影機朝上拍好了。
那麼拍出來的構圖也不差,還省時間,那後來就變成習慣了,是這麼來的。那他為什麼老是用同一幫演員呢?他的解釋是這樣,一一指導每個演員入戲很費工夫,我自然想找熟悉的演員,對不對?那麼這也是他的一個講法。然後他說,他幾乎不用移動、重疊、淡入淡出這些拍攝技巧,那是因為如果機器設備不夠好,這些手法會使畫面搖晃不乾淨,尤其是重疊,總覺得這個手法有矇混的味道,當然也有不是矇混,但不好。
然後大家也都說小津安二郎特別孝順,就是他拍的那些家庭故事總是在背你父母那一輩的人以後人生的孤寂,他一輩子也不結婚,就老跟著媽媽,他媽媽去世兩三年之後,他六十歲的時候就已經死了,算是死得很早。然後就說他太孝順。他就說到,我媽剛滿六十,身體非常硬朗,幫我照應生活起居,生活採買,洗滌送洗,挑選定製和服,全都打點的好好,讓我無後顧之憂。至於婚姻生活的樂趣和育兒心境,因為哥哥已經有兩個小孩了,所以我也能夠充分體會,我只不過是仗著身為次子的悠閒,自在的一直過著單身生活。
我常露出,你看他現在說的話,不像大家心目中想像的那個嚴肅的那個小津,他說我露出可愛的酒窩自嘲,要是在以前,我不是在家吃冷飯,就得過繼給別人當養子了。而在女演員之中,尤其是飯田蝶子和吉川滿子的終身代言裡,我的可愛是大受好評的,他居然會這麼說自己。
但是這本書裡面我覺得最重要的部分,就是終於第一次比較多的爭議了他傳說中的戰爭日記。是這樣的,小津他是一個到過中國戰場打仗的日本兵,二次大戰的時候,而且是打過南京,而且甚至是參與過釋放化學毒氣戰的這麼一個日本士兵。但是他一輩子沒有拍戰爭電影,他的電影裡面完全沒有這些暴力的鏡頭,沒有謀殺案,跟黑澤明完全不同。
但是又跟黑澤明不一樣,黑澤明雖然那種殺人噴血很可怕,但是黑澤明反戰,黑澤明沒有停止過對戰爭的反思,小津安二郎完全沒有。但是另一方面小津安二郎這麼一個溫柔、敦厚的,電影那麼安靜、沉穩、慈悲的一個導演,他卻是日本所有導演裡面參與戰爭次數最多的,他一生參軍的次數總共有七次。
他一輩子就寫很多的日記,那麼這些日記裡面是巨細無疑記錄他的東西,但是他在戰爭那幾年的日記,他是禁止出版。他當時用他帶的相機拍了四千張戰場上的照片,他也禁止公開。那麼這些東西只有部分曝光,在這本書裡就能夠看到一些東西,比如說他說他在戰爭的體驗,砍人的時候就像演古裝劇一樣,輪刀砍下的時候,戰士不動,啊,倒下了,戲劇果然很寫實,我竟然在戰場上還有心情注意這些事情。
然後我們再看,他還講什麼,他說到在戰場上面,他還有心情注意到攻陷南昌的時候是春天,到處是盛開的油菜花,在油菜花田中迎接黎明,在油菜花田中目送黃昏。然後寫的那種美景,然後常常談到一些把看到很多事情,路邊一個小孤兒在路邊痛哭,他都把他寫的像電影鏡頭一樣,他也是不加判斷。他對戰爭的這種漠然的態度,跟他對家庭悲劇的漠然態度,難道不都是一種所謂的沒有判斷,這樣的一種悲鳴能夠叫做悲鳴,或者這樣的包容能夠叫做包容嗎?
你看完這本書之後,你就會永遠擺脫不掉以後再看小津安二郎電影的時候,一種新出現的一種刺痛。
《開卷八分鐘》鳳凰衛視中文臺播出【節目專區】
主持人:梁文道【主持人專區】
首播時間:周一至周五17:05-17:15
重播時間:周二至周六00:25-0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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