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而不仁,其如禮樂何?南宋東南三賢之張栻論仁禮關係

2021-02-19 廣元市漢文化協會



克己·復禮·為仁

——南宋湖湘學者張栻論仁禮關係

 仁與禮都是儒學的核心範疇。仁主要指內在德性,是儒家最核心的價值,它首先表現為「愛(人)」的情感;禮則指外在的制度規範,其突出特徵是社會性和公共性。孔子說:「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論語·八佾》)按照這種關係定位,禮(樂在其中)是仁的表現形式,禮的存在價值是由仁的實質內容決定的。然在孔子,又有「克己復禮為仁」一說,並申明「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論語·顏淵》)人要「為仁」,取決於「克己復禮」的德性自覺和意志努力,從而又引出「己」與「禮」的關係。仁與禮之際,到底當如何協調,自古及今,引起了人們長期的爭辯。南宋時期,作為「在當時為最盛」(黃宗羲語)的湖湘學派的領袖張栻,對此問題也提出了自己的見解。張栻首先以理學家諳熟的體用範疇詮解仁禮,「人仁則禮樂之用興矣,人而不仁,其如禮樂何?」(《論語解·八佾》)。禮之用是反映仁之體的,禮是仁的表現形式。但聯繫到「己」和「克己」,人性的問題被牽涉進來,仁禮關係也就增添了原來沒有的新質。其要處理的,實際圍繞人性的兩個層面:一是「己」的生存欲望,也包括個體對幸福生活的追求這些基於「私」的考量,其存在和實現狀態如何與禮制秩序相協調;二是人作為道德主體,如何自覺抑制、約束「己」的私慾追求,以維護屬於「公」層面的禮制秩序。禮制秩序可以保持整個社會的安定,仁者自然應當依循和遵守。所以,從孔子以來,儒家主流的價值導向,都認為君子應該克己為公,立足於自我的德性自覺和善良意志,恢復和踐行禮制,即所謂「為仁由己」。

張栻認為:「克盡己私,一由於禮,斯為仁矣。禮者,天則之不可踰者也。本乎篤敬,而發見於三千三百之目者,皆禮也。」(《論語解·顏淵篇》)一方面,以不可逾越的「天則」規定禮,體現了禮之絕對性的一面;另一方面,「天則」不是純外在的強制,它的實現需要內在的心理驅動,是以「篤敬」為本的。張栻將《論語》的「行篤敬」與《中庸》標示儒家全部禮儀的「三千三百」關聯在一起,突出表明,「至德」「凝道」以「尊德性」的道德實現活動,正是人之「復禮」的真實過程。同時,「禮」作為「天則」,實際就是天理,以「理」釋「禮」,在理學家是流行的看法,故張栻又說:「克己復禮為仁。克其私心,復其天理,所以為仁。」(《南軒易說鉤沉·復》)「天則」或「天理」,事實上確與「天」相關,因為「復」的活動,是有《周易·復卦》的「復其見天地之心」的天道底蘊在其中的,是基於「復」之氣化運動的天人相合。這也是張栻論「復禮」活動最為重要的宇宙論基礎。那麼,張栻論「克己復禮」,首先確立的是克私為公。他在解釋孔子的「已欲立而立人,已欲達而達人」時,便認為這是「於己而譬,所以化私慾而存公理也」(《論語解·雍也篇》)。相應地,「克己復禮為仁」的工夫,也可以相應分為外在和內在的兩個層面:依照公天下的普遍禮制克制個體私慾,個別服從普遍,這是從外在性看;個體自覺實現德性,弘揚和踐履仁性的大公,則立足於內在性無疑。君子的克己私復公理(天理),便是外在性和內在性的完美統合。

其次,人之「復歸」仁,需要自我的意志努力去完成,由此披露出的問題,就是既然要用力,必然存在「力」到底足與不足的問題。張栻無疑看重「為仁由己」的道德自律。他在《論語解》中申明,孔子解說「克己復禮為仁」的「為仁由己,而由乎人哉」,無疑是「言為仁在己用功,非他人所得而與也」(《論語解·顏淵篇》),這裡只有自我用力,不涉及外在的輔助機制和效力等問題。但實際上,這一問題並不如此單純。他曾將孔子強調自覺為仁的相關語錄匯聚在一起,集中發明道:「夫子曾曰『有能一日用其力於仁矣乎?我未見力不足者』;又曰『我欲仁,斯仁至矣』;又曰『為仁由己』;於此又明『不讓於師』之義。蓋道不遠人,為之在己,雖所尊敬,亦無所與讓。聖人勉學者使之用其力也。」(《論語解·衛靈公》)孔子諸語,著眼點都放在了人用不用力:人若用力,則為仁不難;而「為仁由己」,亦離不開在聖人教誨下的用力。顏淵是學聖人的典範,固然明白孔子所說,所以才有接下來詢問的「克己之目」。

在詞性上,「克己復禮為仁」與「為仁由己」這兩個「為仁」的「為」,含義明顯有別,前者是做稱謂詞用,意為「叫做」「就是」;後者則是動詞,即具體踐行之意。從而,「克己復禮」能夠是仁,就因為它是體現在克除己私而復歸禮的「為仁」實踐之中的,而且是事事處處要「為」(克),即張栻所謂「隨事自克」也。進一步,「克之力,則所見漸深;所見深,則其克也益有所施矣。及其至也,苟有一毫人為,皆為非禮,克己之功,猶在所施。至於大而化之,則成乎天,而後無所用夫克矣。」(《論語解·顏淵篇》)「大而化之」便是到達了德行純熟的聖人的境界,自然不再需要克(己)了。除聖人之外,即便是顏淵也是需要用力去克的。結合「克己復禮」話題引發者顏淵的心性修養看,所謂「回雖不敏,請事斯語矣」顯然屬於意志和決心的作為,是用力約束自己的言行不過當、不非禮。孔子講過:「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其餘則日月至焉而已矣。」張栻解釋說:「『三月』,言其久且熟也,而猶有不違焉,未若聖人之純乎天也。顏子之所以為未化者,正在此耳。日月至焉,與三月不違者,固有間矣,然亦見道明而用力堅者。由是而不已焉,則可以馴致矣。」(《論語解·雍也篇》)這一段話明確了道德境界的不同層次,且突出了顏淵的「未化」和「用力」。以心不違仁作為標準,「日月至焉」與「三月不違」雖有差別,但這只是量的關係,在質上都同屬於自覺用力的過程。所以,與人們通常注重孔子與顏淵師生的同與不同,張栻是很注意德行的天然純熟與學者的用力所致二者之間的差別的。

孔子讚許過顏淵「不遷怒,不貳過」的「好學」精神,張栻強調學者有志於道,自然應當以顏淵為「標的」。而學習的內容,就是「心不違仁」,就是克己復禮。從顏淵到一般學者,其學識、境界,或者說根器不同形成的差別,合起來就集中到所謂「力不足」的問題。冉求曾言:「非不說子之道,力不足也。」孔子的回答是:「力不足者,中道而廢,今女畫。」作為孔門高徒,冉求所說實際反映了一般人的擔憂。孔子的回答,自然也是批評,意為說「力不足」者是自己不能盡力,以致半途而廢,這其實是自己畫了一條界線而止步不前。張栻發揮說:「為仁未有力不足者,故仁以為己任者,死而後已焉。今冉求患力之不足,非不足也,乃自畫耳。所謂中道而廢者,如行半途而足廢者也。士之學聖人,不幸而死則已矣,此則可言力不足也;不然,而或止焉,則皆為自畫耳。畫者,非有以止之,而自不肯前也。」(《論語解·雍也篇》)張栻肯定士人只要堅定「為仁」的意志,則不存在「力不足」的情形。「力不足」只能是出於像腳廢而不能走乃至生命夭折一類不可抗的原因。否則,說「力不足」者,都是畫地為牢而自我止步的結果。但張栻此說,是建立在顏淵一般「用力堅」的基礎上的,事實上常人未必有那樣的意志,所以感覺「力不足」並不難理解。因為聖人既然勉勵學者用力,實際也說明人之「克己為仁」不易。那麼,為何不可以引進外力以改善德行和提升境界呢?聖人的引導勸勉本來也屬於外力的作用。這便是張栻思考「為仁」問題的另一方面,即屬於除聖人、顏淵外第三重的因「力不足」而需要藉助外力的情形。《論語》中曾子有「以友輔仁」之言,張栻據此認定:「為仁固由己,而亦資朋友輔成之。」「為仁由己」固然是主張「在己用功,非他人所得而與也」,強化了自我的道德義務和責任,主動性掌握在自己手裡,外力不可能代替你成就仁德。但另一方面,「為仁」要收到成效,實際離不開外部的支持。在友朋的輔助下,「為仁」由個體活動擴展為「相觀而善」的群體性道德行為。在此情形下,「為仁」不僅降低了難度,更是提高了效率,從容浹洽,「所輔為多」(《論語解·顏淵篇》),最終促成了「克己復禮為仁」的順利實現。

張栻(1133年9月15日——1180年3月22日)字敬夫,後避諱改字欽夫,又字樂齋,號南軒,學者稱南軒先生,諡曰宣,後世又稱張宣公。南宋漢州綿竹(今四川綿竹市)人,右相張浚之子。南宋初期學者、教育家。

宋孝宗乾道元年(1165年),主管嶽麓書院教事,從學者達數千人,初步奠定了湖湘學派規模,成為一代學宗。南宋孝宗淳熙七年(1180年)遷右文殿修撰,提舉武夷山衝祐觀。其學自成一派,與朱熹、呂祖謙齊名,時稱「東南三賢」。


作者:向世陵,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教授

原載:《光明日報》2020年12月19日 1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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