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乾隆 袁枚手鑄銅灑金缽式爐
藝術自媒體/ 同古堂、 撰稿人/ 林妹妹、圖/ 中貿聖佳
袁枚:一爐詩話
文/ 同古堂
關於詩詞文章,劉勰在《文心雕龍》中曾言及:「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知不論是王陽明之心學或「公安派」之「獨抒性靈」,皆可見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
如王國維《宋元戲曲考》即有言「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楚之騷,漢之賦,六代之駢語,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皆所謂一代之文學,而後世莫能繼焉者也。」,胡適於「文學革命」與「語言改良」中,也持有類似「進化論」之文學史觀。
文學「進化論」則必然預示著觀點短暫的對立分野,而後旁師博採,兼及眾長。以書法為例,碑帖分野,可謂「一石而有千層浪」;亦或書畫,分南北宗,對山水畫史實有開山之功。
而詩話中,「公安派」所倡導之「獨抒性靈,不拘格套」,也漸分左右,呈分流之別。窺斑知豹,如張岱身處明清鼎革之際,《陶庵夢憶》、《快園道古》和《西湖夢尋》多是避世夢憶之言,而袁枚則於乾嘉盛世,《隨園詩話》中,即多是「性靈所鍾」,落筆無古人,而精神始出。
▲羅聘《袁枚像》,局部,日本京都國立博物館藏
袁枚(1716-1798),字子才,號簡齋,晚年自號倉山居士、隨園主人、隨園老人。錢塘(今浙江杭州)人,祖籍浙江慈谿。清朝乾嘉時期代表詩人、散文家、文學批評家和美食家。
袁枚以詩寫性情,此為其「以文載自我」之「道」,並非尋常逸士之超脫不與俗人語。相反,其多是隨地觸發,即時所見之情感,所作皆眼前語,蓋「性靈」之要,旨在「心有靈犀」矣。
然袁枚之「心有靈犀」,並非僅著眼於體物之工,而是以詩蘊審美或寄予。如其《隨園詩話》卷八中,詩云「東窗關後西窗啟,猶喜風無兩面來」,此語看似平淺通俗,卻展現人生之體驗深度,萌生人人共有之意。對多數人而言,世事本無常,亦多滄桑,而「風無兩面來」,似乎已是眷顧,足可欣慰。
其之恣意率性,又有卓絕詩情,才能以「性靈詩」獨樹一幟,並與紀曉嵐齊名,時有「南袁北紀」之稱,亦與趙翼、蔣士銓合稱為「乾嘉三大家」。其詩論更是影響甚遠,在乾嘉詩壇大行於世,人謂"隨園弟子半天下,提筆人人講性情"。
▲丁以誠《袁簡齋先生小像》,局部,山東博物館藏
袁枚也曾以鑄爐隱喻詩文之理。《隨園詩話》中,即載:「餘嘗鑄香爐,合金、銀、銅三品而火化焉。爐成後,金與銀化,銀與銅化,兩物可合為一;惟金與銅,則各自凝結;如君子小人不相入也。因之,有悟於詩文之理。八家之文,三唐之詩,金、銀也。不摻和銅、錫,所以品貴。宋、元以後詩文,則金、銀、銅、錫,無所不摻,字面欠雅馴,逐為耳食者所摒,並其本質之金,銀而薄之,可惜也!」
其能於「鑄爐」之香道雅事中,格物致知,已是可貴。而且,如其所言「餘嘗鑄香爐,合金、銀、銅三品而火化焉」,以文人身份,親自鑄爐,而後得悟詩文之理,更為難得。
無獨有偶,中貿聖佳2020春拍,即徵得一件袁枚手鑄銅灑金缽式爐,可謂稀見之文房珍品,契合其「鑄爐隱喻詩理」之說。
▲清乾隆 袁枚手鑄銅灑金缽式爐
此銅灑金缽式爐,形制規正,銅質精美,爐身金片隨處點灑,大小錯落有致,形狀呈不規則狀,或薄而寬大,或點若繁星,觀之燦若雲霞,繚繞而有自然天成之境。灑金亦稱點金,為金在爐之表面滴灑或點灑而成,是器物成型後二次加工工藝。
▲清乾隆 袁枚手鑄銅灑金缽式爐
缽式爐是爐式之一,形體似缽,故名,流行於明末至清早中期,《宣德彝器圖譜》中有載。此袁枚手鑄銅灑金缽式爐,闊口,口起弦紋,下承小平底,形若寶珠,飽滿渾圓,器壁厚薄適中,重量則分外沉甸,可見銅質之精堪比良金,細實密融,豔豔如波。
其包漿沉穆明淨,輕扣之音清亮悠遠,金聲振振,妙如梵音。爐身寶色內涵珠光,外現澹澹穆穆,皮色棗紅,原皮原色,撫之輕柔,微溫即亮,如光影浮動,潤澤則若處子肌膚,精光內含,靜而不囂,典雅而古意盎然。爐底經多年使用後,偶露黃銅質色,隱躍膚理之間,似與真金無異。
爐內底鐫金銘文「餘雜金銀珠寶作兩寶珠,此紅色無銘第二爐也,袁枚。」,外底署「乾隆乙丑簡齋主人手鑄」十字三行篆書鑄款,銘款澆鑄勻淨清晰,儀軌方正峻嚴。
▲清乾隆 袁枚手鑄銅灑金缽式爐 底署
▲清乾隆 袁枚手鑄銅灑金缽式爐 底署 局部圖
▲清乾隆 袁枚手鑄銅灑金缽式爐 爐內底銘文
▲清乾隆 袁枚手鑄銅灑金缽式爐 爐內底銘文 局部圖
觀之整器,灑金與棗紅皮色,交相輝映,其色內融,金水保存完好,弧形線條圓潤,舒展流暢,爐底內窪,處理亦是考究,其之燦然,罕見殊品。
其中,銘文「此紅色無銘第二爐也」,知袁枚應有數次鑄爐。而「乾隆乙丑」為乾隆十年(1745年)。
是年,考據袁枚年譜,載「沭陽政績佳,春移知巨邑江寧」,有《沭陽移知江寧,別吏民於黃河岸上》諸詩。
也正因詩重性情,反格調,其厭作俗吏,生歸隱之意。其《俗吏篇》詩云「何不高歌歸去來,也學先生種五柳」,或「金雞初鳴出門去,夕陽來下牛羊同。有時供具應四方,縫人染人兼酒漿」,皆是如深山之鶴,其意未忘煙霄,亦是真性情之流露。
此際,而立之年的袁枚已無意仕途,宰江寧時,其廣招弟子,徐園高會,亦樂得自在,門下士談毓奇為刻《雙柳軒詩文集》。「三年沒階趨下風,九轉丹成跪拜工」,非袁枚所願,或如此心境下,其才有「鑄爐」之舉。
▲清 尤詔、汪恭 《隨園湖樓請業圖》,局部,浙江省博物館藏
宋人吳自牧在《夢粱錄》中曾載「燒香點茶,掛畫插花,四般閒事,不宜累家」,以此為文人四大雅事。「燒香」即「香道」,文士聞其芬馥,坐而論道。《洞天清錄》也言「夜深人靜,月明當軒,香爇水沈,曲彈古調。此與羲皇上人何異。」,袁枚作為性情文人,鑄爐焚香而慕古思今,自可瀟灑。
其也不乏有關於「爐」的詩文,如「春衫不用金爐熱,自向百花香裡燻」,或「寒夜讀書忘卻眠,錦衾香盡爐無煙。」,《隨園詩話》卷四中,亦有言「詩得一字之師,如紅爐點雪,樂不可言」。其中,若以「紅爐點雪」形容此銅灑金缽式爐,可謂傳神備至,而「詩得一字之師」,或可窺其觀爐「陶性靈,發幽思」。
《隨園詩話》卷六,袁枚有引折遇蘭詩文「今逢袁夫子,方寸有爐冶」,同樣可知袁枚詩文之爐冶,為時人所鍾。
清人吳融著《燒爐新語》,卷首有袁枚、陳德榮、王廷諍、方魯、凌洪仁等十二家序文,知袁枚博學多能,鑄爐、賞爐應有其法。
《燒爐新語》中,方魯序文中,稱吳融「雅善鼓琴,……繼擅指畫,人物鳥獸,花卉草木.天然生動,機趣飛舞」,凌洪仁亦贊其「屏去古今成法,爐無新舊,一經先生手,不日可成。成則自現各種天然異色,有若神助。」,可見文人對於鑄爐,已有時風。
已故大家王世襄先生《自珍集》中,也收錄諸多古爐,並言「各爐乃多年性情所寄,皆銘心之物幸善護持勿失」。其《漫話銅爐》文中,也有仿效前人,火燒「琴友」款蚰耳爐的記載。
香爐之外,文人制茶爐並題詩吟詠,也同樣有跡可循,此皆文士之風雅,如《曝書亭集》即有載「錫山聽松庵僧人性海,制竹火爐,王舍人紱愛之,為作山水橫幅,並題以詩。歲久爐壞,盛太常因而更制。流傳都下,李西厓輩多為吟詠」。
▲清乾隆 袁枚手鑄銅灑金缽式爐 細節圖
再論袁枚以爐及詩,如其以為唐宋詩詞中「八家之文,三唐之詩,金、銀也。不摻和銅、錫,所以品貴。」,而後鉛華日盛,「宋、元以後詩文,則金、銀、銅、錫,無所不摻,字面欠雅馴,逐為耳食者所摒」,此「鑑賞式詩論」真金玉良言也。
其所作詩詞,力反陳腐,曾言「有性情,便有格律,格律不在性情外。」,即是對程朱理學的典型反叛,立意又清新平易,如鑄爐之「不摻銅錫」,不關堆垛,一改清詩風貌。尤是其直抒性情,不刻意遮掩,如關於男女情愛,也一反道學家的「淫奔」之說,不為世俗所拘固,此於封建禮教中,甚為不易。
筆者讀之,亦覺「其言動心,其色奪目,其音悅耳。」
▲袁枚《隨園詩話》
其所論八家文中,魏叔子《日錄》卷二《雜說》曾謂之「退之如崇山大海,孕育靈怪。子厚如幽巖怪壑,鳥叫猿啼。永叔如秋山平遠,春谷倩麗,園亭沼池,悉可圖畫;其奏札樸健刻切,終帶本色之妙。明允如尊官酷吏,南面發令,雖無理事,誰敢不承。東坡如長江大河,時或疏為清渠,瀦為池沼。子由如晴絲嫋空,其雄健者,如天半風雨,嫋娜而下。介甫如斷岸千尺,又如高士溪刻,不近人情。子固如波澤春漲,雖漶漫而深厚有氣力也。」
可見「八家之文」言在耳目之內,情寄八荒之表,皆不流於時俗、程式,典故辭藻也無「掉書袋」之弊,與後世之「性靈說」文學觀相通。
袁枚亦曾言「宋以後,詩話日繁,門戶日多。張一論者,多樹一敵。若再扼腕而談體例,不又傎乎?」,也是一語中的,其詩論之審美,力陳唐宋以後詩壇之陋病,又倡導賞工拙之外不復問其他,「性靈之說」,可窺也。
尤為巧妙者,其以金、銀、銅、錫等蘊喻詩品,金銀價昂,所以品貴,實是恰如其分。然無論「金、銀、銅、錫」俱是不朽之物,其詩「人才那得如金銅,長在泥沙不速朽」也以金銅相論,知袁枚對於唐宋以後詩壇,亦並未過分否定,只是惜嘆如鑄爐「其本質之金,銀而薄之」。
袁枚的詩詞,能寓奇於偶,一爐冶之,而又生性通脫,嚮往自由,真有魏晉名士風流。鑄此灑金缽式爐後,未幾年,其壯年辭官,重修倉山隨園,築室定居,並著《隨園食單》、《隨園詩話》等,隨園也隨之聲名盛極,往來文士不絕。
▲葉衍蘭《清代學者像傳·袁枚》,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此外,文人手作,趣味高古,與俗人營造,迥然不同。如袁枚設計「前後置門,兩傍鑲板」暖椅以取暖,又作「就花居」活動小屋賞梅禦寒,乃至於發明「尺幅窗」、「無心窗」等,知其文人匠心。
亦或明孫克弘作黃花梨文床,有諸多文人題跋,《雲間雜誌》亦載,當時孫克弘所制文房雅物,最是名貴,時人爭購而不得。其還曾製作一舟小船,名為雪蓬,形制古雅,可乘坐十餘人,其歿後,文人爭求。而文人治硯,則如「金農硯」,也是「紙窗竹屋亦堪誇,筆硯精良處士家。農有薄田百廿畝,春來徧種好梅花。」,極是高雅。
如此,袁枚手鑄銅灑金缽式爐,又「心有靈犀」喻詩理其中,自是文房稀珍,恰所謂爐香乍爇,輕煙渺渺,一爐詩話,領詩壇之風騷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