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明:是誰夢見了巫山神女——關於宋玉《神女賦》的異文

2021-02-08 復旦大學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中心

 《文選》卷十九所載宋玉《高唐賦》、《神女賦》,膾炙人口,所謂襄王雲雨,成為常見的典故,南北朝以來見諸吟詠者甚多。然而宋代沈括、姚寬卻認為《神女賦》中寫的是宋玉夢見神女,認為歷代文人說襄王與神女遇,乃是賦中王、玉二字訛倒造成的誤讀。清代許多《文選》學者都贊成其說,但也有少數人如馮浩、趙曦明不以為然。今日學界也仍存這樣兩種歧見。筆者是傾向於襄王夢神女的。竊以為只憑文本對勘,很難解決這一問題,因為《文選》的文本流傳甚為複雜,歧見雙方都能從不同文本中找到有利於自己的證據。應該尋找新的思路,即從《神女賦》本身和宋代以前言及神女事的詩文中尋求線索。故草此小文,希望有助於問題的解決。

宋玉《神女賦》例圖

首先還是介紹一下各種文本的異文。但筆者所見的文本甚少,只能據間接材料進行敘述。為省讀者翻檢之勞,,仍將《神女賦》中有關的文字節引在下面:

楚襄王與宋玉遊於雲夢之浦,使玉賦高唐之事。其夜王寢,夢與神女遇,其狀甚麗。王異之,明日以白玉。玉曰:「其夢若何?」王對曰:「晡夕之後,精神恍惚,……見一婦人,狀甚奇異。寐而夢之,寤不自識。罔兮不樂,悵爾失志。於是撫心定氣,復見所夢。」 玉曰:「狀何如也?」王曰:「茂矣美矣,諸好備矣。盛矣麗矣,難測究矣。上古既無,世所未見。瓌姿瑋態,不可勝贊。其始來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進也,皎若明月舒其光。……性和適,宜侍旁。順序卑,調心腸。」王曰:「若此盛矣,試為寡人賦之。」玉曰:「唯唯。

「夫何神女之姣麗兮,含陰陽之渥飾。……骨法多奇,應君之相。……私心獨悅,樂之無量。交希恩疏,不可盡暢。他人莫覩,王覽其狀。……望餘帷而延視兮,若流波之將瀾。……褰餘幬而請御兮,願盡心之惓惓。懷貞亮之絜凊兮,卒與我乎相難。……頩薄怒以自持兮,曾不可乎犯幹。……歡情未接,將辭而去。……徊腸傷氣,顛倒失據。闇然而冥,忽不知處。情獨私懷,誰者可語?惆悵垂涕,求之至曙。」

以上引文據《四部叢刊》影宋建州本六臣注《文選》。蒙俞紹初先生見告,知韓國奎章閣本(所謂六家注本,五臣注在前,李善注在後)與此本同。又據日本國學者芳村弘道先生所校,陳八郎刻五臣注本亦與此本同。是知在五臣、六臣、六家注本中,夢見神女者是襄王而不是宋玉,是很明白的。但奎章閣藏本及此本「王曰茂矣美矣」的「王」字下都有校語曰:「善本作玉字。」

李善注本的情況如何呢?北宋本《文選》李善注殘卷(即北宋國子監本)有兩處異文:一是六家本、六臣本的「王曰茂矣美矣」,北宋本作「玉曰茂矣美矣」;二是六家本、六臣本的「他人莫覩王覽其狀」,北宋本作「他人莫覩玉覽其狀」。尤袤刻和胡克家刻李善注本也有兩處異文,但與北宋本又不全同:一是六家本、六臣本的「玉曰狀何如也」,尤、胡本作「王曰狀何如也」;二是六家本、六臣本的「王曰茂矣美矣」,尤、胡本作「玉曰茂矣美矣」。至於「他人茣覩」下,尤、胡本仍作「王覽其狀」,並不如北宋本那樣作「玉覽其狀」。顯然北宋本和尤、胡刻李善注本都是讀不通的,必定是在流傳過程中發生了錯亂。

令人頗感興趣的是日本國所傳抄本的情況。日本有古抄無注三十卷本《文選》,存二十一卷。其《神女賦》中王、玉二字恰與上引六臣注本相反,作「其夜玉寢」、「明日以白王」、「玉曰茂矣美矣」、「他人莫睹,玉覽其狀」等等,也就是說是宋玉夢神女。又有九條家本,也是一個殘本,同樣是白文無注。其《神女賦》王、玉字全同於古抄無注本。這兩個抄本,似乎是《神女賦》原作宋玉夢神女的有力證據。問題是它們的可信程度究竟如何。學者們對這兩個抄本評價甚高,但是否就絕對可信?事情也許並不這樣簡單。這兩個抄本的底本之祖本究竟是什麼本子?在傳抄過程中有沒有訛變脫補的可能?恐怕還是需要進一步研究的。

現在就讓我們暫且離開文本對勘,試從別一思路探索這一難題,即仔細探究《神女賦》本文,並看看六朝唐代作者是怎樣說到神女故事的。事實上,在筆者之前,已有學者這樣做了。近讀臺灣學者李景濚先生的《宋玉〈神女賦〉「王」、「玉」辨》和吳廣平先生《宋玉研究》中《千古公案的破解:夢遇高唐神女的是襄王而非宋玉》一節,知道二位先生都引宋代以前詩歌加以分析,其結論都是夢神女者乃襄王,非宋玉。筆者在贊同其說之餘,覺得還有些話可說,還有一些更有力的例證可以補充,對於二位先生言及的詩例,也還可分析得更細緻周密一些。現提出來以供商討。

首先推究《神女賦》本文。

事實上沈括提出夢神女者是宋玉而非襄王,其結論就是由分析《神女賦》本文得出的,並非由於文本校勘。他並未見過宋玉夢神女的文本。其《夢溪補筆談》卷一云:

自古言楚襄王夢與神女遇,以《楚辭》考之,似未然。……《神女賦序》曰:「(引「楚襄王與宋玉遊於雲夢之浦」至「王曰若此盛矣試為寡人賦之」,今略。其引文同上舉六臣本。)」 以文考之,所謂「茂矣」至「不可勝贊」云云,皆王之言也,宋玉稱嘆之可也,不當卻雲「王曰若此盛矣,試為寡人賦之」。又曰「明日以白玉」;人君與其臣語,不當稱「白」。又其賦曰:「他人茣覩,王覽其狀。……望予帷而延視兮,若流波之將瀾。」若宋玉代王賦之若王之自言者,則不當自雲「他人莫睹,王覽其狀」;既稱「王覽其狀」,即是宋玉之言也,又不知稱「予」者誰也。以此考之,則「其夜王寢,夢與神女遇」者,「王」字乃「玉」字耳;「明日以白玉」者,「以白王」也。「王」與「玉」字互書之耳。前日夢神女者,懷王也;其夜夢神女者,宋玉也。襄王無預焉,從來枉受其名耳。

沈括從《神女賦》行文,找出三點理由,判定王夢乃玉夢之訛:一、若是「王曰茂矣美矣」云云,不當緊接著又另起雲「王曰若此盛矣」。二、君對臣言不當用「白」字。三、「王覽其狀」是第三人稱口氣,下文「望予帷」云云,又轉為第一人稱,自相錯亂,故應是「玉覽其狀」。

  沈括之說,得到明、清時代不少學者的贊同。清人仇兆鰲《杜詩詳註》卷十七《詠懷古蹟》其二後引明人顧宸「玉夢」之說,又補充道:

 (《神女賦》)尾末所云「顛倒失據」、「惆悵垂涕」者,亦屬自述者語,不似代王賦夢之詞。

仇氏此語也是從分析賦中人物口氣的角度出發的。但也有學者駁斥沈括的說法。清人馮浩注李商隱《代元城吳令暗為答》 時,便從賦之行文駁斥了沈括不當連用兩「王曰」之說。他說「經書中頗多此例」。 此外他又從《高唐》、《神女》二賦相互銜接這一點出發,論證《神女賦》中夢神女者正是襄王。馮浩之外,趙曦明也駁斥了「玉夢神女」的幾點理由。除馮浩所舉連用兩「王曰」並不為妨這一點外,又指出「『白』以告、語為義,上下可通」。

黃侃先生完全贊同趙曦明之說,云:「前一『白』字,此一『王曰』,是致誤之由。若知『白』本上下通文,等於『詔』、『贛』;『王曰』更端常例,證在易書,則宜僚弄丸,兩難俱解。」又云:「侃所說竟與趙曦明同,今夜覽孫志祖《文選考異》,見之為之一快。壬戌七夕記。」鄭重其事地記下時日,不難想見當時讀書得間而暗合古人的暢悅之情。除此兩點之外,黃先生又說:「『望餘帷而延視兮』,『餘』者,宋玉代襄王自餘也。」 這就駁斥了沈括「又不知稱『予』者誰也」的責難。

馮浩、趙曦明和黃侃先生《文選平點》的論述,都是以分析《神女賦》本文出發的,可謂已將沈括的三點理由駁回。關於第三點即前後人稱不一致、似乎錯亂的問題,這裡再略為申說幾句。賦中「玉曰唯唯」之後,原是以第三人稱、從第三者的角度客觀描繪神女之美麗,故有「骨法多奇,應君之相」及「他人莫覩,王覽其狀」等語。其中「私心獨悅,樂之無量」正與「他人莫覩」相呼應,「私」乃單獨、個人之意,指王而言,非宋玉自謂。在描寫了神女銷魂奪魄的美麗之後,作者似乎難以自抑,於是站到了襄王的立場上,以襄王的口氣,亦即當事人的口氣進一步述說與神女之間色授神與的過程,直至神女離去,襄王「惆悵垂涕,求之至曙」。這樣分作兩段,由旁觀描述到進入高潮,先是對神女之美作靜態的描繪,然後寫神女的動作、神態、與襄王之間的交流。隨著內容的進展,敘述角度也發生轉換。這正是作家文心狡獪之處,使得作品更加生動逼真,更加誘人。這並非前後文矛盾。此類情形並不希罕。《詩經·周南·卷耳》首章「嗟我懷人,置彼周行」之「我」,為採卷耳之思婦口氣,而二、三、四章「我馬虺隤」、「我姑酌彼兕觥」、「我馬痡矣」云云,則轉為行役在外的丈夫的口氣。錢鍾書先生釋之云:「作詩之人不必即詩中所詠之人,婦與夫皆詩中人,詩人代言其情事,故各曰『我』。」《楚辭·九歌》中也有此種人稱轉換的情形,以致迷離惝恍,使解者大費思量。錢鍾書先生論之云:「如玉之煙,如劍之氣。胥出一口,宛若多身,敘述搬演,雜用並施,其法當類後世之『說話』、『說書』。」《神女賦》也正是這樣。又如司馬相如《長門賦》,一開始說「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遙以自度」云云,是第三人稱口氣,但賦中「伊予志之慢愚兮,懷貞愨之歡心」、「眾雞鳴而愁予兮,起視月之精光」、「妾人竊自悲兮,究年歲而不敢忘」等,卻又是陳皇后的第一人稱口氣。這些例子,應可供閱讀《神女賦》時作為參考。

尤其可注意的,是《神女賦》中有這樣的話:「王曰茂笑美矣」一段中,有「性和適,宜侍旁」之語。李善注云:「宜侍王旁。」呂延濟注云:「宜侍君旁。」

下文又有「骨法多奇,應君之相」之語,更無異於是說只有君王才能與神女相匹配。正因為此,才「他人莫覩,王覽其狀」。如果說這樣「宜侍君旁」、「應君之相」的神女,君王倒不曾夢見,倒是作為侍臣的宋玉夢見了,而宋玉又在夢中想著「她與我君最為相配」,而神女又褰宋玉之幬而請御,那豈不節外生枝,令人感到滑稽?

    下面再對魏晉南北朝唐代作者的有關詩文作一番觀察。姚寬《西溪叢語》為了證明夢見神女的是宋玉而不是襄王,曾舉出「古樂府詩」「本自巫山來,無人睹容色。惟有楚懷王,曾言夢相識」以及李商隱詩「襄王枕上元無夢,莫枉陽臺一片雲」。他的意思是說古人原有否定襄王夢神女之說的。那便是從有關詩文中尋找證據。我們現在也用他這個方法,但我們觀察的結果卻與他相反:恰是襄王而非宋玉夢見神女。

首先可舉曹植《洛神賦》作為證據。《洛神賦序》明言「感宋玉對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賦」。賦中種種描寫,多有脫胎於《神女賦》的痕跡。最值得注意的,是賦中開頭部分的一節;

於是精移神駭,忽焉思散。……覩一麗人,於巖之畔。乃援御者而告之曰:「爾有覿於彼者乎?彼何人斯,若此之豔也!」御者對曰:「臣聞河洛之神,名曰宓妃。然則君王所見,無乃是乎?其狀若何,臣願聞之。」餘告之曰:「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遊龍。……」

試與《神女賦》開頭部分「精神恍忽,……見一婦人」、「狀何如也」云云比較,便覺十分相似。曹植的身份是君王,只有他才看到了洛神,其臣(御者)乃一無所見,只能詢問「其狀若何,臣願聞之」。這正與《神女賦》中襄王見到了神女,侍臣宋玉問「狀何如也」相對應,也正與《神女賦》所說「他人茣睹,王覽其狀」相對應。就連《洛神賦》描寫洛神的「骨像應圖」,該也是從《神女賦》的「骨法多奇,應君之相」而來。洛神之只為君王所見,正與神女之只與襄王相交接相類。從曹植的這一構思逆而推之,當也能讓我們想到《神女賦》寫的是神女與襄王遇,而不是與宋玉遇吧。

    其次,看一下南朝和唐代歌詠此事的詩歌。

    姚寬舉「古樂府」「本自巫山來,無人睹容色。惟有楚懷王,曾言夢相識」為證,欲證明襄王未曾夢見神女。但從詩中也得不出宋玉曾夢見神女的結論。其實該詩乃蕭綱所作,題為《行雨》,見《玉臺新詠》卷十,不過第三句作「唯有楚王臣」。楚王臣當然是指宋玉,這倒似乎是有利於宋玉夢神女之說的一條材料。不過我們應該注意:蕭綱此詩所涉及的是《高唐賦》而不是《神女賦》。《高唐賦》中襄王不識變化無窮的雲氣為何物,於是宋玉向他陳述了先王之夢,說那「旦為朝雲,暮為行雨」者乃是巫山神女。因此「唯有楚王臣,曾言夢相識」二句,是說千百年來,人們都不認識巫山神女(也就是不知「行雨」的真相),只有宋玉曾說過楚王在夢中認識了那位神女(亦即「行雨」)。蕭綱還有一首《浮雲》,亦載《玉臺新詠》卷十。詩云:「可憐片雲生,暫重複還輕。欲使荊王夢,應過白帝城。」 荊王,可解釋為《高唐賦》中夢見神女的楚國先王(一般認為即襄王之父懷王)。《古詩紀》作「襄王」。若作襄王,倒是《神女賦》中王夢見神女的證據了。

    許多歌詠巫山神女的詩作,都混言楚王、荊王、君王,可以解釋成先王(懷王),也可以解釋成襄王。那樣的例子我們一般都不拿來作為證據。還有,按宋玉所寫,神女曾薦枕於先王(懷王),與襄王則未及於亂。但詩人吟詠不拘小節,往往將襄王、懷王合二而一,籠統地說「襄王雲雨」。故若詩中沒有《神女賦》的其他細節,只有「襄王雲雨」、「襄王夢」之類話頭,那我們就還不能據以有力地斷定詩人就是因《神女賦》而言的,因為他可能誤將《高唐賦》中的王說成襄王了。這樣的例子我們一般也不舉為證據。我們儘量舉可以明確理解為《神女賦》襄王夢遇的作品。

北朝魏收有一首《美女篇》:

楚襄遊夢去,陳思朝洛歸。參差結旌斾,掩靄頓驂騑。變化看臺曲,駭散屬川沂。仍令賦神女,俄聞要虙妃。照梁何足豔,升霞反奮飛。可言不可見,言是復言非。

將楚襄王做夢與曹植遇虙妃並提,其中單數句詠楚襄事,雙數句詠曹植事,各詩句均與《高唐賦》、《神女賦》以及《洛神賦》中的描寫相對應。「參差結旌斾」對應於《高唐賦》所說「王將欲往見之,……建雲旆,蜺為旌」,「變化看臺曲」 對應於賦中「昔者楚襄王與宋玉遊於雲夢之臺,……觀其上獨有雲氣,……須臾之間,變化無窮」的描寫。「仍令賦神女」 一句從《高唐賦》過渡到《神女賦》,是說襄王「遊夢」即夢遊而見神女,並令宋玉賦之。「照梁」句對應於《神女賦》中形容神女的「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可言不可見」句則照應賦末「闇然而冥,忽不知處」。魏收此詩決非泛泛然將楚王事用作典故,而是一一貼合於賦的原文,因此可以認為他所讀到的《神女賦》確是襄王夢神女且命宋玉作賦,而不是宋玉「遊夢」。

唐詩中詠此事者非常之多,都是說襄王夢見神女。這裡只舉出作為證據來說較有干係的幾首。劉希夷《巫山懷古》云:

……襄王伺容色,落日生悠然。歸來高堂夜,金釭焰青煙。頹想臥瑤席,夢魂何翩翩。……

寫襄王期盼神女降臨、歸臥入夢情景。開頭兩句,是說襄王與宋玉同遊、聽宋玉講述神女事後,「悠然」懷想。「歸來」即指遊雲夢歸來。「落日」、「高堂夜」、「金釭」等並非憑空結撰,而是從《神女賦》「其夜王寢」、「晡夕之後精神恍忽」而來。《高唐賦》寫先王入夢,乃是「怠而晝寢」,一夜一晝,彼此不同。因此劉希夷這幾句詩乃是據《神女賦》寫成,並未誤將《高唐賦》之先王與《神女賦》之襄王混同。也就是說,劉希夷所讀的《神女賦》,也明明白白是寫襄王夢見神女,而不是宋玉夢見神女。類似的例子,還可舉出權德輿的《贈友人》:

        知向巫山逢日暮,輕袿玉佩暫淹留。曉隨雲雨歸何處?還是襄王夢覺愁。

這是戲謔之辭,將友人比作襄王。懸想其與神女繾綣的時間也是由日暮而入夜。三、四句正與《神女賦》末「惆悵垂涕,求之至曙」相應。「輕袿玉佩」,亦出自該賦之「被袿裳」、「搖珮飾」。總之由此詩也可以認為,權氏此詩是根據《神女賦》寫的,他所見的《神女賦》寫的是襄王夢見神女。

又羅隱《浮雲》:

        ……莫道無心便無事,也曾愁殺楚襄王。

這也是就《神女賦》襄王與神女始遇而終離而言。因神女若即若離,終於決絕而去,所以令人「愁殺」;《高唐賦》中的先王,則是與神女盡枕席之歡而無所愁的。

上舉若干首唐詩,都不是簡單地點到襄王夢神女,而是或多或少地寫到其他細節而與《神女賦》相合,因此可以援以為證據,表明作者所讀到的《神女賦》,寫的是襄王夢見神女,而不是宋玉夢見。

下面幾首,雖明言襄王之夢,但卻不能排除誤合懷王、襄王的可能。如劉禹錫《巫山神女廟》:

……何事神仙九天上,人間來就楚襄王?

此首明言襄王。不過據「來就」之語,似謂神女與王已極盡繾綣,那就不是《神女賦》而是《高唐賦》中的事了,也就是說似將襄王事(《神女賦》)與先王事(《高唐賦》)混而為一了。

還有如李白之「襄王雲雨今何在?江水東流猿夜聲」(《江上吟》)、胡曾之「何人更有襄王夢?寂寂巫山十二重」(《詠史》)、王周之「襄王一夢杳難問,晚晴天氣歸雲閒」(《巫山廟》)、韋莊之「山色未能忘宋玉,水聲猶似哭襄王。朝朝暮暮陽臺下,為云為雨楚國亡」(《謁巫山廟》)、於濆之「宋玉恃才者,憑虛構高唐,自垂文賦名,荒淫歸楚襄」(《巫山高》)之類,或抒發物是人非的今昔之感,或據宋玉賦斥襄王荒淫,或笑宋玉憑虛而襄王枉被荒淫之名,都明確地說夢神女者乃襄王而非宋玉。但是,它們都未寫及《神女賦》中的細節,因此都有合《神女》、《高唐》為一、混懷王夢於襄王夢的嫌疑,用它們來證明詩人所讀《神女賦》是王夢而非玉夢,覺得說服力還不夠。此類情況在唐詩宋詞中不勝枚舉。雖然說服力不夠,卻也讓我們想到:此種混同的情況如此之多,不可能是偶然的。它表明 襄王夢神女之事實在是深入人心。至少人們並沒有將《神女賦》讀作宋玉夢見神女。

還有兩首詩似乎寫成神女與宋玉有糾葛,應該—辨。李商隱《席上作》云:

    淡雲輕雨拂高唐,玉殿秋來夜正長。料得也應憐宋玉,一生惟事楚襄王。

此詩系義山為桂州從事時在府主鄭亞席上所作,時鄭亞出家妓侑酒,令商隱賦高唐詩。對後二句,清人馮班、錢良擇、馮浩、紀昀等都解作戲謔之語,也就是說義山以宋玉自喻,雲妓人亦當憐我,但她除府主外決不侍奉他人。一本末句作「只應無奈楚襄王」,則更顯輕佻。唐人為詩,正不似後人多所忌諱。若依此解,也只是義山懸擬神女當亦屬意於宋玉而已,並不能得出他所見的《神女賦》是宋玉夢見神女的結論。何況這裡不是作懷古詩,只是借用作典故而已。今人解釋此詩,自張採田以來,都將三、四句作一氣讀,謂神女當憐惜宋玉一生只事襄王。若作此解,則或許義山藉此表達自己委質効忠於府主之意,那麼更與神女與宋玉間的男女之情無涉。

另一首是李群玉的《贈人》:

    曾留宋玉舊衣裳,惹得巫山夢裡香。雲雨無情難管領,任他別嫁楚襄王。

似謂神女曾與宋玉歡愛,後又委身襄王。但這也是用為典故的嘲謔之辭,大約所贈對象為一詞客,所愛戀之女子別嫁與一位有勢力者。故「曾留宋玉」二句也只是詩人的生發,不能據以判定其所見《神女賦》是寫宋玉夢遇神女的。下面的事實可以作為旁證:作者另有《醉後贈馮姬》云:「願託襄王雲雨夢,陽臺今夜降神仙。」又有《宿巫山廟》云:「自從一別襄王夢,雲雨空飛巫峽長。」都是說襄王夢見神女的。即便就此首而言,「任他別嫁楚襄王」,不也還是由襄王夢神女的故事而來麼?宋玉被說成是一位美貌的才子,故唐人或以自喻,或以稱人。【補記】

綜上所述,從曹植開始直至宋以前的有關詩文,讓我們看到:作者們所說的都是襄王夢中與神女相遇。如果《神女賦》所寫的是宋玉夢見神女,那怎樣解釋這一現象呢?淸人吳景旭說歷來詠襄王神女事者「皆是囈語」(《歷代詩話》卷十三),那能夠服人之心嗎?

因此,儘管有日本古抄本《神女賦》是玉夢而非王夢,筆者卻仍傾向於王夢之說。很希望讀到進一步討論的文章。

 

【補記】除《高唐》、《神女》賦外,流傳的宋玉賦還有《登徒子好色賦》、《諷賦》均侈陳女色。因此在後世詞曲小說中,宋玉成為風流才子的代稱,言及豔冶時,乃多有宋玉與神女交好之語。秦觀《浣溪紗》云:「料得有心憐宋玉,只應無奈楚襄何。今生有分共伊麼。」即用上述李商隱《席上作》詩語意。董解元《西廂記》卷五云:「巫姬雲雨散,宋玉枕衾空。」關漢卿《溫太真玉鏡臺》第四折:「可憐你窈窕巫娥,不負了多情宋玉。」吳昌齡《花間四友東坡夢》:「似宋玉待赴著高唐。」又《張天師斷風花雪月》:「想巫娥和宋玉曾做陽臺夢。」《金瓶梅》第十三回:「好似君瑞遇鶯鶯,猶如宋玉偷神女。」又:「女賽巫山神女,男如宋玉郎君。」都將宋玉與神女說成相好的一對。但這些當然都不能作為宋玉《神女賦》原作宋玉夢見神女的佐證。即如王子一《劉晨阮肇誤入桃源》第二折的劉晨唱詞,既說「恰似了襄王一枕高唐夢」,即刻又說「效文君私奔相如,比巫娥願從宋玉」。文人筆下花粲,不受原作拘牽,是否可當作考證之資,須視具體情況而定。

本文作者復旦大學古代文學研究中心楊明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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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神女」這個詞語,因春秋戰國時期的辭賦家宋玉的《高唐賦》、《神女賦》而與「巫山雲雨」相關聯,經常出現在李商隱、蘇軾等唐宋文人的作品裡,現在文化內涵複雜。女神和神女的關聯——都曾是女性神明角色神女和女神都是中國古代文學中,對神話中的女性神明角色的稱謂。「女神」在詞典中的解釋為:女性的神明或至尊,神話中的女性神仙。
  • 宋玉:別冤枉哥,哥不好色,因為哥最不缺的就是色
    公元前284年,屈原被逐放,當時,宋玉大約15歲。兩年以後,景差(前段時間我們看《大秦賦》,其中屢次三番地提到楚國有屈、景、昭三大姓。景差可以說是當時景姓的家主)向楚襄王推薦了宋玉。於是,宋玉就被楚襄王任命為了文學侍臣。後因他給楚王獻了《高唐賦》《大言賦》《小言賦》,而被楚王晉升為了大夫,還得到了一塊封地——「雲夢之田」。公元前263年,楚襄王卒,考烈王繼位。宋玉時年36歲。
  • 簡述古代神話傳說高唐神女的形象
    又稱叢山神女,名瑤她。高唐神女的故事當由《山海經·中次七經》所記炎帝女死為茁草事演變而來。    宋玉《高唐賦》、《神女賦》,及《襄陽煮舊傳》等書均有記述,大同小異。楚襄王與宋玉共同遊於雲夢之野,望見高唐觀上有五彩雲氣,變化無窮。襄王問宋玉說:「此何氣也?」宋玉答說:「是朝雲。」襄王又問:「何謂朝雲?」
  • 東方是誰,你知道嗎
    此外還有許多女性的神話人物,比如西方的愛與美的女神阿佛洛狄忒,東方的愛與美的女神是誰?宋玉在他的名作裡這樣描述她:「她那如花似玉的容姿,簡直是無可挑剔;她那豐盈嫵媚的儀態也無法模仿......她那珍奇寶石般的風採,最好的讚美還會有疏漏。她剛開出現的時候,燦爛的像旭日初升照亮屋梁。
  • 夢見造句和解釋_夢見的例句有哪些 - 小孩子點讀
    夢見參考例句:1、我夢見你了,夢見你長大了。2、做夢夢見他,是不是對他還有感情。3、每次我夢見你,就會被嚇醒。4、雲夢閒情(yún mèng xián qíng):戰國楚宋玉《高唐賦》序:「昔者楚襄王與宋玉遊於雲夢之臺,望高唐之觀,其上獨有雲氣……王問玉曰:『此何氣也?』玉對曰:『所謂朝雲者也。』王曰:『何謂朝雲?』
  • 夢見造句和解釋_夢見的例句有哪些-小孩子點讀
    夢見參考例句: 1、我夢見你了,夢見你長大了。 2、做夢夢見他,是不是對他還有感情。 3、每次我夢見你,就會被嚇醒。 4、還是常夢見你,還是常偷偷掉眼淚。
  • 宋玉:他因何成為中國古代第一「風流才子」?
    情如宋玉:他因何成為中國古代第一「風流才子」情如宋玉 宋玉是中國歷史上與潘安齊名的最著名的兩大帥哥之一,但是這位先生的帥名卻又多少來得有些蹊蹺.為什麼會這樣說呢,因為從來就沒有哪部正經的史書甚至野史筆記裡說過他是如何如何的帥,唯一的佐證便只有他寫的那篇《登徒子好色賦》了所謂「風流才子」,大抵應該具備三條:
  • 這部電影的英文名叫《Godess(女神)》中文名卻叫《神女》
    無意間翻到了《神女》這部老電影。看完之後,才知道印象中積貧積弱的上世紀三十年代,中國人居然也能拍出如此出色的作品,水準毫不遜色當時堪稱世界一流的好萊塢。毫不誇張的說,這部電影與同一年代卓別林大師的作品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 走進宋玉墓園
    「臘樹園、城南角,古有宋玉墓和宅」。東晉習鑿齒《襄陽蓍[shī]舊記》云:」宋玉者,楚之鄢人也。故宜城有宋玉冢。」這是史料最早對宋玉墓和宅的記載。     宋玉(約公元前296年--前222年),戰國時期楚之鄢人,著名辭賦家,創作流傳的作品有《九辯》、《招魂》、《風賦》、《高唐賦》《登徒子好色賦》等16篇。
  • 神女賦/王治宇(天地)
    神女賦(以日思天貌,夜想花容為韻)文/王治宇(天地)弗問何人,自驚其貌。若翩鳳遊雲兮,似婉龍撩曉。易安在世兮,魂附妍詞;冷月淹雲兮,魄歸溟杳。撫寂寥兮飲怡,聽清泠兮修道。何其妙曼兮纖柔,婧媛兮窈窕。苟誠意乎表餘之情,則風行兮思汝之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