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文明時期的希臘劇場,是將信仰、神話與泥沙俱下的公共生活結合在一起的典範。喜劇作家阿里斯託芬就喜歡藉由他筆下那些夾雜著汙穢又性感的幽默情節的虛構故事,譏諷同代的哲學家與政治家,《雲》直指蘇格拉底,後者甚至就是劇中出現的人物,《黃蜂》則刺向政治家克勒翁,因為他反對同斯巴達人議和。阿里斯託芬還鍾情於杜撰新詞,「理想國」(Nephelokokkugia)一詞就出於他的劇場玩笑,結果被蘇格拉底的學生柏拉圖果真發明了出來,儘管「理想國」的藍圖並未能在西西里的敘拉古(另譯錫拉庫薩,Siracusa)付諸實現,卻成為後人針對契約或制度發夢之時的一項重要參考文獻,一直影響到今天。
今日造訪西西里的人,如果讀過十八世紀的普魯士人約翰·喬基姆·溫克爾曼撰寫的考古學著作,比如《希臘雕像繪畫沉思錄》、《古代藝術史》或《未經發表的古物》等,對於「柔和與明潔」的天空下,所有指向「高貴的單純和靜穆的偉大」的遺蹟或場景格外懷有興致,通常會首先向山城陶爾米納「致祭」,因為那裡存有一處著名的「古代劇場」(Teatro Antico),在許多研究者眼中,它甚至足以與雅典衛城的阿迪庫斯劇場(Teatro Atticus)相提並論。
「古代劇場」由希臘人始建於公元前三世紀,羅馬人佔據西西里之後,又將其重築並繼續使用,後人遂以「古代劇場」名之,而非希臘劇場或羅馬劇場。希臘戲劇源自祭祀酒神狄奧尼索斯的公共慶典,依據先於基督教的古典世界的闡釋,狄奧尼索斯是大地女神得墨忒耳的補充,他賜予了人類糧食作物之外的水果,尤其是葡萄,他不僅種植葡萄,還傳播美酒——獲取自葡萄的瓊漿,他試圖為人類帶來無憂無慮的生活。狄奧尼索斯每到一處即建立城邦,宣揚溫和的道德,喚醒藝術的熱情,他因此而被尊為繆斯的朋友與先驅,在某種意義上,他也是人類文明的「栽培」者。希臘擁有眾多以狄奧尼索斯為主題的節日,其中尤為重要的是在三月舉辦的大狄奧尼索斯節或城邦狄奧尼索斯節,活動的尾聲便是大型戲劇演出,新近創作的悲劇和喜劇都會被搬上舞臺。羅馬人沿襲這一傳統,只不過酒神的名字成了巴克科斯,慶典活動更加突出縱慾狂歡的氣質——義大利導演費德裡科·費裡尼或丁度·巴拉斯的電影可以為此提供若干想像。
陶爾米納的「古代劇場」選址絕佳,它高踞崖端,光燦而陡峭,位處大地與天空接壤的邊界。今日的觀瞻者需在山腰下車,步行向上,途徑古城方可抵達。一旦抵達山頂,市聲褪去,氣氛立即「單純和靜穆」。「古代劇場」脫胎於山巖的半圓型露天空間背倚坡勢,遠眺奧德修斯曾經揚帆而來的伊奧尼亞海,以及海岸內側時不時煙塵滾滾的烏爾肯的冶煉廠——埃特納火山。山海之間,仿佛整個自然都在參與表演,無論是作為古典時期泛神的自然,基督教時期絕對唯一創造的自然,還是尼採之後祛魅的自然,它們始終都在那裡,都是悲劇或喜劇的布景,遠比變遷不息的人類心智更為恆久,鑲嵌於來來去去的觀瞻者視野之間。
第一次聽說這座劇場,是在佛羅倫斯之時,一位法國姑娘告訴我,某一回,她在西西里一座古希臘露天劇場觀看演出,身為遠景的埃特納突然開始噴發濃煙,蔽日的溼雲帶火奔流——哈姆雷特不甘寂寞,一心要搶走舞臺上下所有戲份,將天造地設的戲劇體驗推向極致。我忘記了那究竟是一出什麼戲,也許正是首演於公元前423年的《雲》,阿里斯託芬嘲弄蘇格拉底之作,後者在劇中聲稱「土地會用力吸去我們思想的精液」,「如果我不把心思懸在空中,不把輕巧的思想混入這同樣輕巧的空氣,我便不能正確窺探這天空的物體」。也許埃特納火山正想扮演修辭學教師蘇格拉底本尊,或者至少也要扮演他那被空氣轉動的「輕巧的思想」。這位不甘心充任布景的戲痴,它的一次又一次情緒失控與過火表演所導致的劇烈噴發及其引致的地震,曾在歷史上數度摧毀西西里東部地區。
深受溫克爾曼影響的德國作家約翰·沃爾夫岡·馮·歌德——他稱「溫克爾曼就像哥倫布,不僅發現了新世界,而且以預告未來鼓舞他人,人們讀了他的書,即使沒有學到什麼,也能從此成為新人」——曾在1789年寫下的《義大利之旅》中,將陶爾米納「古代劇場」的舞臺背景稱作「最偉大的藝術與自然作品」。對溫克爾曼或歌德而言,希臘古典風格不是一種形式慣例,而是一種值得珍視的品質達到巔峰的觀念。希臘人對於劇場的設計,體現的正是溫克爾曼所謂「通向普遍的美和對它加以理想塑造的道路」。「古代劇場」鑿取於自然,沐浴於地中海溫潤的和風以及「使人以異乎尋常的精確、深刻的目光來看待事物的光線」之中,它是城邦這艘船上的公民民主政治的產物,而半環形階梯式觀眾席的設計即是最好的明證——沒有正廳,沒有樓廳,沒有包廂,沒有邊座,摺扇式次第升高的席位半環繞且簇擁著舞臺。活躍於二十世紀初期的美國舞蹈家伊莎朵拉·鄧肯,曾在1915年感嘆,「希臘劇場不是為觀眾建造的,而是為藝術家建造的」。「建築師對劇作家說:『你希望在怎樣的劇場裡演出你的劇本?』劇作家回答說:『大量的觀眾能在裡面同時看、聽和感受,他們的地位是平等的,產生的情緒也是系相同的。』」「建築師對舞蹈家說:『你需要怎樣的劇場?』舞蹈家展開雙臂抱成一個大圓圈,回答說:『能使我把觀眾統統環抱在懷裡,所有坐在裡面的人都可以機會均等地看清楚表演,都能領悟每一個動作的含義。』」「建築師又問演員:『你需要怎樣的劇場?』演員回答說:『我發出的每一個聲音都能自然地傳播開去,數不清的觀眾在我面前也不覺得誰比誰優先,都能聽清楚我的聲音而且為之感動;在這樣的劇場裡,我的激情可以從一個人身上傳遞到另一個人身上,感情的波濤可以到處翻滾,到處激蕩,它從我心中湧向觀眾,又從觀眾心中流回我心中。』」於是,將自然與創造充沛結合,盡力催生出一種理想化的「完善的美」的希臘劇場誕生了。它是「完全民主的」,「因為藝術家就像宗教的祭司,凡拜倒在偉大藝術面前的人,都是一律平等的」。
除了「古代劇場」,陶爾米納城中還藏有一座不為人知的小型希臘劇場。一位當地人如此告知我,並帶我鑽入街巷。當我從一處毫不起眼的窄小入口,下行至一個天井似的所在,明白了她指的「不為人知」只是不為遊客所知,因為這座劇場早已成為當地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不僅被坡上的民居包圍,石頭臺階的角落間還積蓄著垃圾與尿騷的氣息。可以想見,一旦夜幕降臨,這裡將會是年輕人的戀愛動作片上演的重要場所,當年阿里斯託芬的《黃蜂》嗡鳴的舞臺左近,如今只剩下活生生的荷爾蒙肥皂劇。
由禾鄰社主辦的自然藝術節,試圖對人、自然與藝術三者關係進行回首、梳理與反思。本屆藝術節將深入探討藝術創作及社區建設中自然與藝術的關係,引入多元的表達與思考,並通過駐地計劃、公眾項目、展覽、表演、講座等形式跨越整個年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