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戴慶華
《水滸傳》是一部古代傑出的英雄傳奇小說,一經問世便被視為「天下至文」,明清之際文人金聖歎甚至說過,「不讀《水滸》,不知天下之奇」。其故事多次被改編成戲劇、電影、電視劇,其人物形象更是在神州大地家喻戶曉,耳熟能詳,如宋江的義氣、吳用的智謀、林衝的勇猛、李逵的魯莽早已經深入人心;甚至書中一些次要小人物如偷雞摸狗的時遷、好色又無能的王矮虎、開人肉包子店的孫二娘也都被人們茶餘飯後津津樂道。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正是筆者最嚮往文化知識的少年時期,卻除了領袖著作幾乎無書可讀。湊巧當時的神州大地開展了一場至今也讓人不明就裡的批《水滸》運動,筆者於是有幸將一部內部發行「作批判用」的百回本的《水滸傳》讀了若干遍。少年人記性好,加之水滸故事確實精彩動人,筆者只讀過一兩遍便不僅熟知書中所有情節,而且將書中一百單八將每個人的姓名綽號乃至排名順序都爛熟於胸。少年時代,儘管文化生活貧乏,想像力還是極其豐富,經常把自己想像成一身武藝並且行俠仗義、劫富濟貧的梁山好漢:林衝、武松、魯智深等等。但是,書中卻有一個身份頗為尷尬卻又絕對繞不過的角色常常讓我疑惑:公孫勝。因為,他的本事太強大了,強大到其餘梁山好漢加起來的武力都不值一提的地步,但正因為本領大到水泊梁山幾乎容不下,才特別顯得突兀、怪誕和滑稽。
公孫勝原本是薊州一個修行的道人,卻出於不知什麼原因棄師別母當上了打家劫舍的強盜。《水滸傳》裡,公孫勝出場是在第十五回,一開始似乎並無特異之處:他前往晁蓋的莊園去投奔,見面禮是「一套富貴」——打劫生辰綱。與水滸其他好漢一樣,他也有些武藝,一怒之下放倒十來名莊客。不過,他的這點武功放在好漢雲集的水泊梁山並不特別出彩,而且,從此之後再沒見他的武藝有任何展示。梁山好漢基本是按武藝排座次的,但是,他剛上梁山就排名前三,到梁山聚齊一百單八將之後依然排名第四。按小說中的描述,他雖然武藝未必出眾,但一身道術可就了不得了,不僅可以騰雲駕霧,而且能呼風喚雨!當然,還有更厲害的,小說沒有正面寫到,但僅從他的手下敗將高廉的法術上就能看出來:
高廉見回了風,急取銅牌,把劍敲動,向那神兵隊裡捲起一陣黃沙,就中軍走出一群猛獸,但見:
狻猊舞爪,獅子搖頭。閃金獬豸逞威雄,奮錦貌貅施勇猛。豺狼作對吐獠牙,直奔雄兵;虎豹成群張巨口,來齧劣馬。帶刺野豬衝陣入,捲毛惡犬撞人來。如龍大蟒撲天飛,吞象頑蛇鑽地落。
這個高廉,是奸臣高俅的兄弟,因迫害柴進一家而開罪梁山泊。為救柴進,梁山泊精銳盡出,卻在略通法術的高廉面前一敗再敗,直到宋江請回已經返鄉的公孫勝重新出山,高廉才戰敗被殺。就是這個法術水平不如公孫勝的高廉,幾乎憑一己之力就打敗了由宋江親自統領、吳用為軍師,並有著林衝、秦明、花榮、朱仝、雷橫、李逵、李俊、張順、楊雄、石秀等陣容強大、猛將眾多的梁山人馬。一個高廉就幾乎無敵,公孫勝的法術又高到什麼地步了?用四個字形容就是「天下無敵」,因為只要有他出場的戰鬥就一次也沒輸過,只從他戰勝高廉的過程就可窺知一二:
高廉在馬上見了大怒,急去馬鞍鞽前,取下那面聚獸銅牌,把劍去擊。那裡敲得三下,只見神兵隊裡捲起一陣黃砂來,罩的天昏地暗,日色無光。喊聲起處,豺狼虎豹,怪獸毒蟲,就這黃砂內卷將出來。眾軍恰待都走,公孫勝在馬上,早掣出那一把松文古定劍來,指著敵軍,口中念念有詞,喝聲道:「疾!」只見一道金光射去,那夥怪獸毒蟲,都就黃砂中亂紛紛墜於陣前。眾軍人看時,卻都是白紙剪的虎豹走獸,黃砂盡皆蕩散不起……
如果作一個合理推測和想像,憑著公孫勝的法力,再有個數百名助手,已足夠傲視群雄、睥睨天下了。有了公孫勝,其實水滸其他好漢大半多餘,憑他無敵的法術,只要揮舞下寶劍念幾句咒語,什麼樣的軍隊能不被輕易地打得土崩瓦解?有了他,「殺到東京、奪了鳥位」絕不應當看成僅是李逵的一廂情願。
當然,讀者肯定要責備我太較真了。因為這樣的話,大宋朝會提前完蛋,號稱「忠義水滸」的書也就寫不下去了。的確如此,除了法術高強的公孫勝,還有一百單七個好漢也得有戲唱才行啊。也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作者只好儘量限制公孫勝的戲碼。從第十五回出場,到四十二回返鄉探母之前,這中間公孫勝只在第十九回針對捉拿智取生辰綱的晁蓋諸人的小股官軍施過一回法術。五十三回公孫勝施法術勝了高廉之後,他基本上就少見出場了,所以《水滸傳》中許多次戰鬥他這個本領通天的好漢都沒有出場,例如打祝家莊,打青州,打曾頭市,戰呼延灼,戰關勝等等。即使偶爾上陣也是客串一把,弄點風啊雨的,給人的感覺是未盡全力,對戰鬥勝負不起關鍵作用(一百二十回本的《水滸傳》在徵討田虎時,公孫勝再次大秀了一把法術,但據說徵討田虎、王慶的章節為後人添加,本文不討論)。到了徵討方臘之前,作者乾脆讓公孫勝回家煉丹去了,否則真不知這幕悲劇大戲如何收場。大約施耐庵老先生自己也不好意思讓公孫勝多佔篇幅,不然,這《水滸傳》就不再是一部英雄傳奇,而成了神魔志怪。
當然,我們不可苛責古人,在他之前之後的許多文學作品都不乏怪力亂神的情節作點綴。但是,關鍵的問題在於,神話就是神話,誰也不會同神話較真,例如誰也不會追究孫悟空的騰雲駕霧是否符合牛頓力學。就算非神話小說的作品偶有鬼神現身也大可寬諒,前提是一定得把握分寸,不能影響情節的邏輯性和故事的完整性。
公孫勝的出現顯然大大影響了情節的邏輯性和故事的完整性。例如,許多次打得非常艱苦的戰鬥乾脆不讓他出場,卻又缺少必要的交代,情理上非常說不過去:讓弟兄們拼命,你卻有勁不使出來,你這個梁山老四是白吃飯的啊。但是,替作者想一想,若讓他次次出馬,眾多英雄勢必都成配角,戰鬥也必然顯得毫無懸念,這傳奇故事怕是會失去應有的吸引力。
《水滸傳》名列中國古代四大名著之一絕非浪得虛名,施耐庵放在中華民族的文學史上也是數得著的人物,為什麼會在作品中設計出這麼個大煞風景且不倫不類的人物來?我想主要原因無非兩個:一是宋代道教盛行,連徽宗皇帝也因迷戀道術而被稱為道君皇帝,因此,梁山好漢中出個道士也算符合時代背景;另一個原因就是《水滸》英雄各個階層各個行業的代表都有,商人、財主、水手、鐵匠、軍官、小吏、帝王后裔和尚行者……總之,各行各業都有,如果沒個道人便少了個「道教界代表」。但是,即使非要在水泊梁山塞進個道士來,也不一定要讓他具備超自然的力量。比如,水泊梁山還有一個算「佛教界代表」的花和尚魯智深,雖並無高深法力,卻是一個刻畫得十分成功的人物形象。與之對照,在以人物形象鮮明著稱的《水滸傳》中,這個排名第四的好漢公孫勝雖有通天法術卻毫無個性,形象乾癟,很煞風景。
魯迅在評價《三國演義》中諸葛亮的形象時說作者「狀諸葛之多智而近妖」,是十分中肯的。但是,相對而言,《三國》中諸葛亮的「多智」雖然誇張,比起公孫勝其實還算有分寸,比如除了「借東風」略顯荒誕之外,基本沒讓諸葛亮顯示出多少超自然的力量來。相比之下,公孫勝的法力之高之強,就不只是「近妖」,而是「近神」、「近仙」,幾乎到了無法自圓其說的地步。
筆者翻了下相關的《水滸》資料,在成書於元代的水滸原型故事《大宋宣和遺事》中,雖有公孫勝之名卻缺少事跡,排名也只是第七,並不十分靠前,而且,智取生辰綱的好漢中也沒有公孫勝。明代郎瑛《七修類稿》中記載的宋江等三十六人也不包括公孫勝。甚至,從南宋至清代各種水滸戲不下百餘種,卻無一是以公孫勝為主角的,甚至極少提及。當代人拍的《水滸傳》涉及公孫勝的戲都是能繞過儘量繞過。這也說明,公孫勝的人物形象不合理,也不鮮明,不是故事情節發展的需要,不合正常的邏輯,不僅多餘,而且荒誕。近代張恨水先生《水滸人物論贊》言及公孫勝,也頓覺無語以概之:「公孫勝只能畫符作法耳,未見其有何真實本領也。吾人既不願談荒唐經,則欲於此為文以贊之,轉覺詞窮矣!」先生之言,於我心有戚戚焉!
當然,一部《水滸》流傳千古,自有其藝術魅力,不會因為有瑕疵而喪失價值。但是,一部被後人譽為「天下之至文」的偉大名著,卻因為一個半仙式的道人形象而損害其藝術性和觀賞性,不能不讓人扼腕嘆息。
(本文原載於《書屋》2019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