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發 / 新媒體女性 文 / 吳曉樂 編輯 / oumei
編按
社會對於女性完滿人生的想像似乎是確定的:甜蜜和睦的婚姻生活是必須,一份體面穩定的工作更能增光添彩,絕不缺蓆子女的成長,享受做母親的榮光。然而,通往幸福終點的路途是如此狹窄,大多數人被迫時刻身處焦慮之中,為了迎合身邊人的期待,我們努力扮演「合格」。*本文收錄於《可是我偏偏不喜歡》,登載已獲出品方授權。
吳曉樂 / 大魚讀品 / 中國友誼出版公司 / 2020
即使到了三十歲,我還是時常做同一個夢,夢到從自己體內流出的鮮血浸滿了整條床單,而旁人以詫異的眼神目睹那些血毛毛細細地往外擴張,我想起身來收拾,卻發現自己動彈不得。
這個夢我做了十次有餘。有時經期來了而我正好倒在床上,也躲不掉瞬間的眩然,我還在那個夢裡嗎?我也好奇弗洛伊德會如何分析我的夢境,我是否有童年的受傷經驗?是否有誰在我面前以怨懟的口吻敘述月經?而旁觀我的失態的群眾,又象徵了什麼?
小學高年級時,身邊的女同學們像是果實催熟般,一一來了初經,正式宣告進入人生的下一階段。衛生棉品牌的廠商也走進校園,跟我們解釋月經的成因,會末每人發下一小盒體驗組,我記得有三片。我將它們一一抽出,卻不能掌握它們出現的時機。為什麼有一片這麼厚?身旁那些數著日期在書包裡填入小束口袋的女孩,靦著顏解釋,那一片是睡前用的。有些女生出聲詢問,有誰懶得提這一盒體驗組的,不如送給她,確實有人不在意,後腳一出禮堂,轉送了出去。我注視著自己的體驗組,莫名地有了心事:我的月經會來嗎?
升上高年級以前,我從報紙上讀到一則新聞,一名女性到了近三十歲卻仍沒有經血,女子以為自己體質特殊,又赧於求診,徘徊十幾年,才尋醫解惑。經過一連串檢測,女子從醫生口中得知一個不可思議的真實:「她」的體內沒有子宮與卵巢,只有發育不成熟的睪丸。新聞的尾聲是:「女子」得知這件事後,表示自己得思考一下,可能得學習成為「他」。
這新聞如一尾靈蛇,順著我的閱讀鑽入我的體內,以我的恐懼為糧,日夜抽長,漸漸肥滿。從小到大,不知被多少外人提到「沒有女孩子樣」,我貪圖芭比又深愛恐龍模型,最執著的則是變形金剛。靜靜地待在原處,提著玩偶,假設彼此是一家人,時常讓我感到疲煩,我必須坐在沙坑裡把自己弄到一身灰髒,指甲縫裡卡滿了土才甘願回家。我懷疑起自己的「身世」,莫非我的體內也少了一組器官,弄得我相較於其他女孩,總像個煞有介事的贗品。
就這樣,睡前固定要進行思考的內容,除了「人為什麼會死掉」之外又增加一項,「為什麼我的月經還沒來」。恐懼為我帶來寫實的考驗:若我的體內也沒有子宮與卵巢,要如何重新安排我的行止?該怎麼說服別人,我的行為合於我體內其中一對染色體所顯示出的信息,兩者沒有扞格。
煩惱一旦開始便沒完沒了。朋友說,女人的初經時間會與母親的相近似,我跑去煩母親。母親的答案是,由於她年少家貧,小學一畢業就被往工廠送,做女工貼補家用, 工廠經年維持在低溫以防漁獲腐敗,母親纖細的小手分派著那些悄悄結凍的魚蝦,腳底又有沁涼的氣體輸送。經血給凍在體內,離開工廠時才涓涓滴落,那年她十六歲。彼時我過於幼稚且自憐,沒有意識到母親正藉由她的血流下的過程,含蓄地描述她其實有個發育不良的童年。我僅僅執著在,我非得等到十六歲才能翻開「命運」那張牌嗎?
我的成績下跌,人際關係緊張。作風洋派的導師把我喚至她的辦公桌前,拉著我的手,以一種如今餐廳服務員被無良經理要求的角度—— 仰角三十度—— 凝望著我,語氣循循善誘:「你怎麼了?很多同學說你變得怪怪的。」我幹瞪著老師,無話可說,我怎能啟齒,我擔憂我其實不是女生。
就在我的焦慮日益清晰,幾乎要有了自己的聲音時, 血流出來了。
我以為我會好受許多,偏偏事與願違。
我時常因為我的經血而出糗。我老是無法掌握她造訪的時間,或者看似乾涸了卻因為我喝了什麼燥熱的湯品又大肆奔流。那血,讓我的身體成了一枚具有墨水自動補充系統的印章,壓印在所有我行經的椅子、床單、衣物上。我因此事的笨拙而被親屬朋友一再訕笑,我越追求無瑕, 就越容易弄髒。不知從何時起,我反覆做著關於經血的夢。我從旁人的眼神很清晰地認識到,從陰道流出來的血是不一樣的。我的鼻血,我被機車撞爛的膝蓋汩汩地向兩側泛濫的血,都不會讓人聯想到不潔,但經血會。
高中體育課上,一位女同學走至體育老師跟前報告,老師,我月經來了,不能跑步。體育老師那年輕的、俊俏的臉倏地漲紅,嘴巴囁嚅著卻無法組合成有意義的詞彙,他甚至無法複述一次那個字眼——月經,而只能吐出:「你……你,那你下一次再測驗吧。」很多年後,我在另一個年輕男子的臉上找到同樣的表情——美妝店的店員,我把兩包衛生棉放在結帳臺上,他那年輕的、俊俏的臉倏地漲紅,嘴巴囁嚅著:「你……你需要紙袋嗎?」我那時誤聽,以為他是詢問是否要索討塑膠袋, 反問道,「一個塑膠袋嗎?」 他只得進一步解釋, 「因為你……你買了這個,所以我們提供紙袋。」他幾乎無力指出這物件的名字,如同當年的體育老師難以咬出「月經」 這兩個字。
我也曾憎厭我的月經。我用盡千方百計仍只能稍稍緩解其帶來的痛苦。曾有男人試著要我形容這份感受,我答, 如同脊椎被從中抽了一節,有些臟器得不到足夠的支撐於是沉墜,壓迫起下腹,身體全數的肌肉為了應付這位移而過度緊張,不時傳來惱人的酸痛感,最後連頭也無可厚非地泛疼了起來。
初上大學,身體還在認識環境,長達四個月,月經失聯了,我喜悅得可以在無人的宿舍內酬神似的漫舞,慶祝自己終於擺脫了悶痛黏膩,以及其所附贈的躁鬱。好景不長,我的身體奇異地浮胖了起來,像是不知節制的海綿。門診的醫生表示, 非得給我一針, 讓經血降落。幾天後,體內排出了深褐色,仿佛壞掉的、枯荒的血,四肢徐徐恢復了原本的尺寸。自那回起,我變得相當尊重自己的月事,部分是不想再挨針,部分是我終究經驗到,當我厭惡著自己這規律地滴出鮮血的身體時,我的身體也以等量齊觀的惡意回敬著我。
一年過年,基於我的生肖,我非得進入廟宇,平靖我的流年。恍惚間我想起我的血, 告達母親, 母親陷入為難, 她尋思良久,決定去找家族的另一位耆老定奪。我整個人在門檻前好整以暇地等待著,對我而言兩種結局都不吃虧, 畢竟過年參拜的人潮摩肩接踵,我也不想在一身累痛的情況下,如同魚池內爭食的錦鯉般,祈求神祇在芸芸眾生中多保佑我幾分。我甚至手插著口袋,心不在焉地悶哼起歌。幾分鐘後,母親帶回耆老的答案:今天是大日子,神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
我不禁質疑起略懂運算的耆老莫非是感知到我隔年將有巨大災厄,否則怎會任我破了這重大的禁忌?先出右腳越了門檻,再來左腳,入了廟宇,步伐跟心情漸趨輕盈,我花了一些時間釐清內心的翻騰,神祇的應許固然動人, 但真正輕撫我心房的橋段是,在廟宇—— 這個人們祈求幸福的場所前,我沒有被捨棄。我未來一年的福祉,並未被輕看。
也不是沒有可愛的故事。
曾跟著一行友人去看電影,其中有我當時暗戀的對象, 行到一半我身體僵直如化為鹽柱的羅德之妻。我的經血又未經允許而貿然造訪了,抵達廁所時已來不及,豔紅的花瓣層層綻放於底褲上,朋友趕緊為我借來衛生棉,也允借我把她的外套繫於腰上。數分鐘後,我滿腹委屈地坐在大銀幕前,燈光暗下,彈回的光影在臉上跳躍,心儀的男孩找我說話,這理應是個怦然心動的場景,我卻故作一副厭惡的模樣,我深懼他問起我為什麼要繫著外套,我害怕他看出來我是個不善於處理自己經血的、失格的女子。
我對於自己的反應失望透頂,為了讓自己情緒上好過一些,我轉而說服自己,那男孩實在不怎麼樣,有什麼好愛的呢?多年後,我才從共同友人口中得知,男孩早已看出我的處境,他有個姐姐,兩人感情奇好,無話不談。坐在大銀幕前的夜晚,男孩找我說話,旨在安撫,想告訴我,沒事的, 這很常發生。我的反應讓人退卻。聞言,我微微惘然,心想,若那時即通曉了他的心意,我一定會花上很多年去愛他的。
吳曉樂 / 大魚讀品 / 中國友誼出版公司 /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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