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之過——默片皇后阮玲玉一生悲愴的因果

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一個傳奇女星的名字響徹中國默片時代。她出身貧寒，卻生得清麗脫俗，氣質非凡；她半路從藝，卻擁有絕佳演技，紅遍南北；她在不到十年的從影經歷中，出演了三十部左右的電影，塑造了各個階層的女性形象，無不惟妙惟肖，令人拍案叫絕。然而，正當最好的年齡時，這位才貌俱佳的女子卻選擇用30粒安眠藥結束了自己短暫的一生，死後還被別有用心的人篡改了遺言，而其真正的遺言反而被湮沒在歲月的長河裡。

這個傳奇女星，有個如她本人一般柔美的名字，叫作阮玲玉。

阮玲玉

一、艱苦童年

1910年，阮玲玉出生於上海的一戶貧苦家庭。她的父親是從廣東移民到上海的普通工人，為了養家餬口，整日在外奔波，然而收入甚微。她的母親同樣來自廣東，先後生下兩個女兒，可惜的是長女僅僅幾個月便夭折了。此後，這對貧寒的夫妻把所有的愛都傾注在次女阮玲玉身上。

在阮玲玉6歲那年，父親積勞成疾，不幸離世。為了將女兒撫養成人，母親帶著阮玲玉去一戶姓張的富人家裡做幫傭。阮玲玉自幼生得聰明俊秀，母親不忍看到女兒未來像自己一樣艱難度日，便決意將女兒送入學堂。母親拿出自己辛苦攢下的積蓄，又私下求了身為校董的張家老爺，將9歲的阮玲玉以半價學費送進著名的貴族學校——崇德女校。

彼時是二十世紀初，大部分女子沒有接受教育的機會。能夠進入新式學堂讀書的女孩，普遍家境優裕。母親怕阮玲玉在學校裡受到歧視，遭人欺辱，便反覆叮囑她千萬不要暴露自己是一個傭人的女兒。

童年的經歷對個人性格的形成有著深遠的影響。生於亂世，出身貧寒，早年喪父，與寡母相依為命——短短幾筆即可勾勒出阮玲玉艱苦的童年。好在她有一個願意為她謀劃未來的母親，使她獲得了同齡女子少有的受教育權。然而，小小年紀便備嘗世間冷暖的經歷，為阮玲玉的生命打下了敏感的底色；同時，在大戶人家謀生、在貴族女校讀書使得她被非富即貴的圈子包圍，又為阮玲玉的性格增添了自卑的色彩。自幼敏感自卑的孩子，對待外界的示好，通常有兩種表現：要麼拒人千裡，要麼奮不顧身。

生性柔弱、單純善良的阮玲玉，是後者。

二、主僕之戀

張家有四個兒子，最小的四少爺名叫張達民。從外貌上來看，張達民白白淨淨，體面斯文。他雖接受過良好的教育，但一直賦閒在家，每日無所事事，以打牌為樂。漸漸地，他發現從小和母親一起給自家幫傭的阮玲玉長大了，出落得美麗脫俗，溫柔嫻靜。張達民下定決心，要把美人攬入懷中。

阮玲玉

為了贏得美人芳心，張達民放下少爺架子，甘願做小伏低。他想方設法製造偶遇，接近阮玲玉，同時對她噓寒問暖，關心備至。不管阮玲玉缺錢還是缺物，只要張達民知曉，必會在第一時間奉上。

一開始，阮玲玉不敢接受張達民的追求。阮玲玉心知，從身份上來說，張達民是富家少爺，自己是傭人之女，他們之間有天然的階級鴻溝。雖然五四運動已經過去了數年，但是「門當戶對」的婚姻觀念依然紮根於時人心中。主僕之間的門第不可逾越，阮玲玉的出身註定她不可能做堂堂正正的張家四少奶奶。

可張達民畢竟是受過新思潮影響的人，對門第觀念不以為然。阮玲玉的躲避不但沒有打退他的熱情，反而讓他越發殷勤。

張家父母知道此事，勃然大怒。張太太指責阮玲玉母親偷錢，意欲將阮玲玉母女逐出家門。情急之下，張達民主動攬責，並將阮玲玉母女安置在外。阮玲玉母女失去了生活來源，只能依靠張達民過活。張達民也是年輕氣盛，大有願為阮玲玉背叛全世界之勢。15歲的阮玲玉正是情竇初開的年齡，見英俊瀟灑的四少爺肯為自己如此犧牲，不知不覺便淪陷其中。此後，二人公開同居。

此時阮玲玉並不知道，張達民不是她的良人，而是她的情劫。他們以為彼此之間的阻礙不過是傳統的門第觀念，只要真心相愛，必能衝破世俗觀念。

他們之間的障礙確實是門不當戶不對，但不是物質上的，而是精神上的。在物質上，世人皆以為阮玲玉高攀；在精神上，實則是張達民不配。

從小被父母兄長寵壞的張達民，染了一身紈絝子弟的習氣：做事樣樣都不行，吃喝玩樂第一名。每天不是看戲逛街，就是打牌跳舞，錢像水一樣流走，生活越發困窘，卻不見他有悔過之意。而自幼目睹父母艱難謀生的阮玲玉，認為靠自己賺錢養家方是正道，二人之間的關係出現了裂痕。

門當戶對的觀念並沒有過時。只不過真正的門當戶對，應當是精神意義上的門當戶對。若男子三觀如張達民，即使出身豪門，仍非女子良配。阮玲玉對張達民的不思進取不是沒有失望，但她更想保住這段來之不易的初戀。阮玲玉退了學，打算找一份工作，賺錢養家。

三、再遇情劫

張達民的大哥張慧衝在電影界頗有名氣，見四弟與阮玲玉生活陷入困頓，決定做個順水人情。當時著名導演卜萬蒼的新電影《掛名夫妻》正在公開招募女主角，張慧衝推薦阮玲玉前去試鏡。

沒有任何表演經驗的阮玲玉，第一次試鏡便震撼了導演。自此，16歲的阮玲玉正式出道，一舉成名。

阮玲玉劇照

當時中國電影正處於默片時代，電影沒有聲音，全靠演員的舉手投足表現劇情，傳遞情感。這是對演員演技的重大考驗。可阮玲玉卻是一個天生的演員，她在銀幕上扮演過數十個形態各異的女性形象，包括貴婦、姨太太、交際花、女學生、女秘書、小姐、丫鬟等等，角色跨度之大，在當時絕無僅有。阮玲玉入戲極快，鏡頭面前表現精準，幾乎不用重來一遍。神仙演技徵服了導演，也徵服了觀眾，阮玲玉迅速走紅，名字響徹大江南北。

事業成功的阮玲玉並不快樂。因為她心中還有一個隱痛，那就是張達民。張達民習性不改，照常吃喝玩樂，揮霍無度。張家父母去世後，張達民分得一筆遺產，很快又在賭場上輸得一乾二淨。

出於對初戀的珍視，自身又有自卑性格加成，阮玲玉對張達民的容忍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她容許他在舞廳流連忘返，縱容他在賭桌上一擲千金，她甚至還收養了一個女孩小玉，為的就是和張達民組成了一個名義上的三口之家。而張達民不但不感激阮玲玉，還將這一切視作理所當然，甚至發展到對阮玲玉大打出手。阮玲玉痛苦不堪，試圖喝藥自殺，幸而被母親發現，撿回一條命。

就在阮玲玉被張達民壓榨的喘不過氣的時候，她遇到了一個茶葉富商——唐季珊。唐季珊摸清了阮玲玉的底細，知道阮玲玉性格軟弱，極度缺愛，便誓將阮玲玉感動到底。

他不但對阮玲玉關懷備至，還照顧好阮玲玉身邊的每一個人，心思用盡，花招使絕。阮玲玉正處於極度痛苦之中，突然有一個事業有成、風度翩翩的富商對她極盡溫柔體貼之能事，她淪陷了。

趁著張達民人在外地，唐季珊買了一幢裝修奢華的三層洋房，將阮玲玉、阮母和小玉都接了進去。阮玲玉終於下定決心，向張達民提出了分手。

張達民自是不肯。他已一無所有，怎麼可能願意失去阮玲玉這個搖錢樹。於是他以曝光阮玲玉的過往經歷為威脅，要求阮玲玉向他支付分手費。最終，在律師的見證下，二人籤署協議，阮玲玉每月支付100元給張達民，為期2年。

就在阮玲玉滿心以為自己可以開始新生活的時候，她接到了一個女人的警告：「你不過是一個戲子。我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說這句話的，是被唐季珊始亂終棄的女星張織雲。

張織雲的警告，還是太過樂觀了。

四、香消玉殞

張達民好賭成性，日子越過越窮，於是他不滿足於每月100元的分手費，時不時就來敲詐阮玲玉。阮玲玉對初戀心存善念，前後又資助他超過2000元。

1934年底，事先約定好的分手費即將到期，阮玲玉面對張達民一次又一次的勒索，漸漸感到力不從心。張達民不甘心自己人財兩空，於是聲稱阮玲玉盜竊了他的財產，要把阮玲玉告上法庭。其實張達民多年來全靠阮玲玉供養，並無個人財產，他這麼做不過是想繼續敲詐阮玲玉的錢罷了。

唐季珊知道，任由張達民放肆下去，後果將不堪設想。於是他先下手為強，將張達民以「虛構事實、妨礙名譽」的罪名告上法庭。

張達民怒火中燒，決定展開報復。他知道阮玲玉愛惜名聲，最怕輿論不利。於是他聯絡各大媒體，帶著個人偏見，曝光了阮玲玉的全部過往。

媒體展開了一場狂歡。在各大報刊添油加醋的渲染下，阮玲玉成了市民們茶餘飯後的談資，她的形象也從高貴典雅的默片皇后變成了勾搭少爺、盜人財物、趨炎附勢、水性楊花的女人。媒體一次又一次地瘋狂炒作阮玲玉那些真真假假的花邊新聞，讓阮玲玉多年來苦心經營的名聲毀於一旦。無論她走到哪裡，都有人對她指指點點，將她視作傷風敗俗的代表。唐季珊的生意也深受影響，他將一切怨氣都撒在阮玲玉身上。他不但開始另尋新歡，還對阮玲玉從言語相譏發展到拳打腳踢。他曾將阮玲玉半夜關在家門外，甚至屢次當眾毆打阮玲玉。

不但要忍受流言蜚語，還要遭受暴力相待，阮玲玉的自尊和自信被徹底摧毀了。她甚至開始質疑，自己到底算不算一個好人？

隨著開庭日期的臨近，阮玲玉感到心力交瘁。1935年3月8日凌晨，阮玲玉寫下兩封遺書，並服下30粒安眠藥。

阮玲玉服藥兩個小時後，被唐季珊發覺。唐季珊本可將阮玲玉迅速送往附近大醫院救治，卻因害怕自己的名聲被阮玲玉自殺所累，竟驅車繞道，輾轉了數個小醫院，才將阮玲玉送進病房。因耽誤了最佳救治時間，即使華佗再世，也是無力回天。這一天，正是國際勞動婦女節。在影壇辛苦打拼多年的勞動婦女阮玲玉死於非命，終年25歲。

阮玲玉的送葬隊伍

五、死不瞑目

風華正茂的女神阮玲玉自盡而亡，震驚全國。大眾對她的態度轉為同情，要求唐季珊給出一個交代。唐季珊以悲傷過度為由，閉門謝客。幾天後，他出現在世人面前，交出了阮玲玉的兩封遺書，一封是《告社會書》，一封是《家書》。在遺書中，阮玲玉控訴了張達民的無恥糾纏，表達了對唐季珊的戀戀不捨，還留下了一句著名的遺言「人言可畏」，以示流言蜚語對自己的傷害。

於是輿論的矛頭又指向了張達民，張達民作為將阮玲玉逼上絕路的源頭，受到萬人指摘，身敗名裂。唐季珊卻成功打造出深情人設，在這場漩渦中全身而退。

其實，唐季珊向世人展示的所謂阮玲玉遺書，乃是他逼迫自己的新歡梁賽珍模仿阮玲玉的筆跡，偽造出的假遺書。阮玲玉真正的遺書，一封給張達民，一封給唐季珊。她在遺書中並沒有說過人言可畏，也沒有表達過對唐季珊的眷戀，而是字字血淚，控訴張達民將自己迫害致死，揭發了唐季珊的暴力和出軌，同時悔做二人的爭奪品。

為了保全個人聲譽，唐季珊不惜貽誤阮玲玉的救治時間，篡改阮玲玉的真正遺書，讓阮玲玉死不瞑目。直到60年後，當事人均已作古，阮玲玉的死亡真相才大白於天下。

這世間最可怕的不是鬼魅，而是人心。

六、結語

張達民與唐季珊，給過阮玲玉難以抗拒的柔情蜜意，也親手將阮玲玉打入萬劫不復的深淵。因出演《新女性》而達到事業巔峰的阮玲玉，內心也渴望做一個能掌控個人命運的新式女子，可最終還是沒有逃過「人生莫作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的舊式女子悲劇結局。

阮玲玉

不得不說，阮玲玉走向悲劇結局，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時代所致。

在今人看來，阮玲玉殊無大錯。她最被人詬病的地方不過是先與唐季珊同居後與張達民分手，可是張達民辜負她在先，從某種角度來說阮玲玉的行為情有可原。至於阮玲玉身為傭人之女與少爺相戀，頂多算是八卦談資，並不牽扯道德問題。所謂盜竊財物、趨炎附勢等罪名，就更是子虛烏有了。但張達民和唐季珊對阮玲玉的傷害，可謂罪無可恕。

不幸的是，阮玲玉生活的時代，距今已有近百年。在那個年代，雖然帝制已被推翻，但封建思想仍如影似魅，植根於許多人的腦海之中。張唐二人是男人，即使私德有虧，也可以用「紈絝習氣」、「生性風流」等理由開脫，而阮玲玉身為女子，一旦沾上捕風捉影的傳聞，就會背負罵名，清譽盡毀。受到傳統思想的影響，阮玲玉雖然遭受暴力和背叛，但對「家醜」羞於啟齒，無法將其公之於眾，導致她最終陷入無盡的掙扎。此外，在時人心中，即使擁有出神入化的演技，阮玲玉也不過是「戲子」身份，難以得到上流社會真正的尊重。富家公子和商界大亨對待戲子的態度，歷來就是當做玩意兒一般，喜歡的時候可以寵愛有加，不喜歡的時候馬上棄如敝履。而以娛人為生的戲子，天然地位低下，缺乏話語權。

張唐二人追求阮玲玉的時候，可以做小伏低，極盡溫柔，但他們卻不能給阮玲玉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婚姻，更不會把阮玲玉當作妻子一樣予以尊重。至於出軌背叛、暴力相待，從他們的角度看來，自己這樣對待阮玲玉，並不算特別過分。這一切的背後，折射出來的正是女子地位低下、戲子無話語權的時代背景。而阮玲玉，恰恰擁有雙重身份。

當然，我們也不能否認，阮玲玉的一生落得如此悽慘的結局，和她本人的性格特點不無關係。她最大的錯誤，是不夠愛自己。至少，她沒有在缺愛的情況下展開自救。

阮玲玉天生敏感，對於一個演員來說，這是上天賞賜的飯碗。但是對於一個缺愛的女子來說，敏感會催生自卑，然後敏感和自卑兩種特質又會相纏相繞，交織反覆，讓人在遇到不幸的時候，陷入低自尊狀態的泥沼，難以脫身。但是人的地位，從來就不是靠低聲下氣爭取來的。當阮玲玉發現自己的忍讓換來的是退無可退的境地，內心痛苦又沒有反抗的勇氣，只有採取最極端的方式自證清白。

阮玲玉的性格形成固有天性所在和經歷所致的緣故，但作為一個成年人，亦不可把個人性格的缺陷全部歸結於過往。阮玲玉已經意識到自己性格軟弱，也深知自己承受不住他人的示好，常常會奮不顧身地投入感情，但她無意改正這一點，甚至沒有想過弱化自己的性格缺陷。對於一個女子來說，即使集美貌和才華於一身，只要性格軟弱，精神便不可能獨立；而沒有精神獨立的經濟獨立是缺乏意義的，縱有傾城之貌、萬貫之財也只會被人覬覦，陷入前有豺狼後有猛虎的四面楚歌境地。

作為今人，對待前人不忍過於苛責。但我們不應忘記如阮玲玉式的悲劇。女子的地位，絕非一句「經濟獨立」就能爭取過來。百年前多少如阮玲玉一樣美麗能幹的女子落得悲愴結局，她們的經歷似在警示今人：女子的每一項權利，都是由前人的血淚和冤魂織就而成。

我們感謝並悼念她們用生命為後世女子鋪築的自由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