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問,我們來講解《學而》篇的第五章。
原文如下:
1·5子曰:「道千乘之國,敬事而信,節用而愛人,使民以時。」
這是通常的斷句方式。我們仍以朱熹的註解作為反思對象,以便澄清此章的本義。朱子這樣註解:
道,治也。馬氏云:「八百家出車一乘。」千乘,諸侯之國,其地可出兵車千乘者也。敬者,主一無適之謂。敬事而信者,敬其事而信於民也。時,謂農隙之時。言治國之要,在此五者,亦務本之意也。
按朱子的解釋,這章完全是談的治國之道。果真如此,我們自然要問:既然談的治國之道,為什麼不把此章置於《為政》篇,而是放在《學而》篇?我們這樣發問,默認的一個前提是:《論語》不是一堆雜亂無章的語錄,而是有著內在的編撰線索的,這一點我們曾經深入分析過(參見第六問)。
理解此章的關鍵,是準確理解「道」字。傳統對「道」的解釋,或解為治理(「治也」),或解為領導(同「導」),雖然說得通,可惜仍未能精準命中此章之義。
這一章,表面看來是談治國之道,卻不放在《為政》篇,而放在《學而》篇,何以故?道理很簡單,本章的主題仍是談「學」。對誰談「學」?「學」什麼?答曰:針對天子(君子)而談「學」,「學」「道千乘之國」之道。
本章「道」字,不是治理,不是領導,而是「取道」之「道」。把捉「道」字這一意義,是精準理解本章之意的關鍵。
《論語》問世兩千多年來,各種註解之書浩如煙海,汗牛充棟。就本人閱讀所及,只有一個人準確把握到本章「道」字的意義,這就是日本近代學者物茂卿先生。他在《論語徵》中說:「道,如『道宋衛之間』之道。蓋天子巡狩,必道千乘之國;小國苦供役也。」竊以為,這一理解方向是精準的,因為本章所談的「敬事而信,節用而愛人,使民以時」,都是天子巡狩諸侯之事;如果是談治國之道,則《為政》篇有「道之以德,齊之以禮」之說,可以涵括本章所有內容,何必又多此一章?
敬事而信,節用而愛人,使民以時,皆為天子巡狩諸侯之事。視之為治國之道,固無不可,然治國之道多矣,夫子何以偏偏論此三句?又,國有大有小,夫子為何不說「萬乘之國」或「百乘之國」?為何不一般地談治國,而偏要以「千乘之國」立說?苟不細究此類問題,本章之精義將交臂失之。
所謂「千乘之國」,古來有各種說法。馬融說是「八百家出車一乘」,包鹹說「八十家出車一乘」,《孟子》《王制》也各有說法。其實,「千乘之國」是古語,春秋沿而用之,就是指代諸侯之國。「萬乘、千乘、百乘,古言也。謂天子為萬乘,諸侯為千乘,大夫為百乘,語其富也。」千乘之國,在春秋時期算是比較富庶的大國。天子巡狩,必取千乘之國,因其富庶殷實,不致勞民傷財。
千乘之國到底多大呢?漢包鹹說:「千乘之國者,百裡之國也。古者井田,方裡為井,十井為乘,百裡之國,適千乘也。」《論語·先進》篇末章,冉有說「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自謙不敢擔當千乘之國,可證千乘之國就是百裡之國。轉換為今天的觀念,千乘之國大約相當於今天一個地級市所轄的規模,或相當於一個比較大的縣域。這在今天不算大,但在春秋時期算是大國了。
「道千乘之國」是指天子巡狩而取道「千乘之國」。取道千乘之國,該注意些什麼呢?就是後面幾句話。故本章的斷句,應把通常斷句的一個逗號改為冒號:
子曰:「道千乘之國:敬事而信,節用而愛人,使民以時。」
這樣,邏輯就清晰了,「道千乘之國」的關鍵事項,就是:敬事而信,節用而愛人,使民以時。這裡,「愛人」和「使民」分開來說,顯然,「人」和「民」是有區別的。
今人一看到「人」字,就想當然認為和今天的「人」字一樣;其實不然。春秋時期的「人」字,常常專有所指。《論語》的「人」字,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廣義的「人」,泛指一切人,其用法如「愛人」、「知人」;狹義的「人」,專指在位者,相當於今天我們所說的公職人員或公務員。《論語》的「人」字多為狹義用法。本章「節用而愛人」,明顯是指狹義的「人」,即在位者。「民」與「人」相對而言,是指無位者,相當於底層群眾。
《論語》的「人」字還有一個比較特殊的用法,是專與「己」相對而言。比如「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修己以安人」,「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等等。這是《論語》辭章之學,提請讀者朋友留個意。
本章「節用而愛人,使民以時」把「人」和「民」分開來說,二者意義各有所指。「節用而愛人」是說,天子巡狩諸侯之時,在用度上要節約,對公職人員要有愛心。「使民以時」是說,天子巡狩之時,如需百姓出力,諸如修治道路之類,不要佔用農時,要在農隙之時。這裡的「使民」不宜泛泛而論,要針對天子巡狩之事來解釋。若以治國之道來解釋,則治國以愛民為先,這裡反而把「使民以時」放在最後,於理不洽。
天子之事,上承天命,下啟民生,「敬事而信」最為核心,故孔子置諸首位。
朱子註解道:「敬者,主一無適之謂。敬事而信者,敬其事而信於民也。」這種解釋是錯誤的。「敬」不是朱子說的「主一無適之謂」,這是宋儒自創的主敬之說,與孔子之「敬」不可同日而語。孔子言「敬」,必有敬之對象,比如敬天、敬父母、敬鬼神、敬人、敬事之類,概無例外。
敬天,如「畏天命」(《季氏》),「居上不寬,為禮不敬」(《八佾》),「事上也敬」(《公冶長》)。註:此處「為禮不敬」之「禮」與「事上也敬」之「上」,皆涵攝天人而言。
敬父母,如「不敬,何以別乎」(《為政》),「見志不從,又敬不違」(《裡仁》)。
敬鬼神,如「敬鬼神而遠之」(《雍也》),「祭思敬」(《子張》)。
敬人,如「晏平仲善與人交,久而敬之」(《雍也》),「門人不敬子路」(《先進》)。
敬事,如「君子敬而無失」(《顏淵》),「執事敬」(《子路》),「敬其事而後其食」(《衛靈公》),「事思敬」(《季氏》)。
遍讀《論語》,可知孔子言「敬」,必有「敬」之對象,沒有一個明確對象的「敬」絕非孔子之「敬」。朱子謂「敬」乃「主一無適之謂」,自創一說則可,以之解釋孔子,難免毫釐而千裡。
「敬事而信」是說,天子巡狩諸侯之時,對一切事項要心懷敬重,不可嘻嘻哈哈,掉以輕心。「信」是指與巡狩相關的一切言論,要說到做到,不能朝令夕改。「信」不僅是「信於民」,也是「信於人」,甚至「信於天」。
孔子這句話,針對天子巡狩諸侯而立言,涉及天子為政的五個關鍵事項,上至天神地祗,中涉在位人等,下及底層民眾。各以一言而蔽之,曰:敬、信、節、愛、時。遵此五者,則可上承天命,下啟民生。
讀《論語》,關鍵要領會精神旨趣。今天固然已經沒有天子,但政治的上下層級結構則亙古未變,故其一般原則仍然具有深邃的啟示意義。
比如,就今天而言,當上級到下級巡察、調研時,就要做到「敬事而信」,不要玩那些官僚主義、形式主義的一套;「節用而愛人」則意味著,要堅決杜絕「奢靡之風」「享樂主義」之類的歪風邪氣;「使民以時」則要求尊重民眾生活秩序,不要違背農時,避免勞民傷財。
劉崧,男,貴州黎平人。目前研究重心為先秦哲學。有雜散文、評論、論文、短篇小說數十篇散見於境內外報刊。著有長篇小說《玩玩而已》(2002花山文藝出版社)、《憤怒的鐵錘》(2010電子版)、《天問》(2020花城出版社)及學術專著《莊子哲學通義》(2016團結出版社)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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